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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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先生这幅油画《国学研究院》是为庆祝清华大学90周年校庆,2001年创作的。
油画中的人物是一代国学宗师,从左至右依次为: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国学大师们,那嵌含着鸿儒博学的气质,傲视天下的风骨,跃然于画中,冲击着世人的眼帘。
丹青先生在创作《国学研究院》这幅油画时,向校方有关部门询问,曾经闻名华夏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旧址时,已经没人能说得清了。
清华大学的后辈们,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些曾经叱咤时代风云、享誉海内的国学大师了!
学子,不知道宗师了。
孙子,不知道爷爷了。
难道是我们的基因变异了,集体失忆了吗?
今天,我们看着油画,循着模糊的历史记忆,聚焦油画中的吴宓教授。
当我们拂去曾经掩隐了吴宓教授多年的历史尘埃,再近距离凝视这位大师一生真貌时。
一定会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吴宓教授 照片来源于百度图片
吴宓教授曾是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主任,清华大学外文系代主任。他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开创者。
人们都说,像吴宓教授这样跨越中西两种文化、两种历史、两大板块、几种语言的复合型导师,百年难遇。
1941年,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中国为了向全世界表明捍卫和传承中华文明的决心,特选了十六个有代表性的科技、文化、教育等学科,每个学科仅一个人,为第一批“部聘教授”。
这16名教授分别是:陈寅恪、陈建功、吴宓、吴有训、徐悲鸿、李四光、茅以升、苏步青、曾昭抡、周鲠生、张其昀、柳诒微、梁希、汤用彤、胡小石、黎锦熙。
这是在艰苦卓绝的抗战中,中囯知识分子的最高荣誉,也是对中国科技文化学科带头人的最大褒奖。
吴宓,赫然在列。
吴宓,是怎样锤炼成大师的呢?
吴宓,有两个父亲。生父在陕西老家,养父(亲叔叔)在上海。
吴宓天资聪慧,深得两个父亲的喜爱。两个父亲的共同特点是,极为重视吴宓的文化教育。
吴宓在上海和陕西,分别度过了美好的儿童少年时光。儿童时期在上海,他受到了现代西式教育的熏陶。少年时期在陕西老家,他又接受了传统的私塾教育。
哪怕他回到了陕西老家,他的养父一直从上海,给他邮寄各种资讯和当时国内外最前沿的刊物。
所以,他从小就打下了中西文化交融、贯通的坚实基础。
1911年,清华大学招考留美预备班。全国各省层层筛选,最后遴选出300名考生统一考试,16岁的吴宓名列第二。
由于辛亥革命的爆发、清政府的倒台,清华留美预备班停办了。
1912年,吴宓又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一个少年能同时考上清华留美预备班和上海圣约翰大学,那真是少有的天才。
上海圣约翰大学被誉为“东方哈佛”。入学考试极为严格。一共要考六天。学校全英文授课,教学严谨,师资一流。
学校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平均有40%的淘汰率,医学系的淘汰率更是惊人。
这种教学的机制,确保了圣约翰大学的学生质量。圣约翰大学学生的学籍、学分,美国大学都认。
年后,清华留美预备班恢复后,吴宓又转回了清华。
1917年,吴宓来到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英国文学系。一学年后,吴宓以优异的成绩,免考转入哈佛大学。
1920年,吴宓在哈佛大学毕业,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同年,升入哈佛研究生院,继续攻读研究生。
在哈佛期间,吴宓与陈寅恪、汤用彤三个天才“学霸”,被誉为哈佛“三剑客”、哈佛“三杰”。
1921年,吴宓获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后,便结束了在美国五年的留学生涯,返回了祖国。
回国后,吴宓先后到东南大学(国立中央大学)、清华大学任教。
从此,中国文化教育界冉冉升起了一颗新星。这个年轻的教授,身穿传统的中式长衫,但内核又是国际的、世界的。
吴宓教授精通英、法、德三种语言。他记忆力惊人,能用英语背诵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
他是第一个将《红楼梦》翻译成英文的作者。更牛的是,他能用英语、法语向国外学者、学生开设中国历史、中国文学的课程。
他是向世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先驱。
吴宓开创了中国“比较文学”的先河,被誉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
什么是“比较文学”呢?
吴宓将古希腊文化、古罗马文化、基督教文化、印度佛学与中国传统文化体系进行对比分析。
他将欧美文学,小说、诗歌与中国的文学,小说、诗歌进行对比分析。
他的这种教学和研究方法,给中国现代教育,中西文化交流带来了新颖的视角,全球化的视野。
这是一个全新的创举!
吴宓,作为清华大学中西文化复合型的导师,他明确提出要将清华大学的学生,培养成中西文化融通的“博雅之士”。
吴宓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布道者和传承者。
在清华大学曹云祥校长的支持下, 清华成立了“国学研究院”。
吴宓作为“国学研究院”主任,以自己的学问和真诚聚合了民国超一流的国学大师: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王国维等。
这些喝过洋墨水的读书人,研究国学,阐述国学,让国学耳目一新。国学也由颓势、衰败,注入了新的活力。
清华“国学研究院”,也成了研究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面夺目的新旗帜。
作为大学教授,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的授课是学生选修课中,最抢手、最叫座的。
吴宓教授的授课,常常是一席难求。他讲《欧洲文学史》时,跨系的教授、学生,纷纷赶来听课。
著名作家梁实秋,旁听吴宓教授的课后评价说:“内容丰富,滔滔不绝,井井有条”。
吴宓教授最牛逼的是,桃李满天下。不仅有“桃”、有“李”,还有“苹果”、“梨子”。
这些弟子,都分布在不同学科,他们都是纯金的“桃”、“李”硕果,是中国许多学科和领域的翘楚。
而且,他的学生名气许多都超过了老师,甚至许多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老师是吴宓教授。
他的学生如:钱钟书、曹禺、吕叔湘、李健吾、季羡林、许国璋、王力、李赋宁、穆旦(查良铮)、何兆武等。
钱钟书的《围城》,曹禺的《雷雨》、《日出》,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这些弟子的经典作品,深深地影响了几代中国人。
弟子许国璋的《许国璋英语》,让数千万国人打开了看世界的窗口,改变了人生格局和命运。
抗日战争时期,吴宓教授担任西南联大外文系代理主任。
当时条件十分艰苦,吴宓与闻一多、钱穆、沈有鼎这四个大名鼎鼎的教授合住一个宿舍。
钱穆说,吴宓的勤奋以前也有所耳闻,但住在一起才有了切身的感受。吴宓是每天最早在“室外晨曦微露”中的诵读者,他是读书人中最刻苦的人。
吴宓的学问 = 聪慧 + 刻苦。
吴宓教授作为大师,也是肉身凡胎之人。
有强项,必有弱项。
有优点,必有缺点。
弟子季羡林评价老师,“吴宓是一个不同流合污、特立独行的奇人”。
凝视吴宓教授,就没法回避他曾在家庭、爱情方面表现出的鲁莽和痴情的冲动。
他和前妻离婚后,狂热地追求前妻的闺蜜毛彦文,并在媒体上公开发表追求毛彦文的缠绵爱情诗。
吴宓教授公开的缠绵行为,成为了媒体热炒的花边新闻,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
他的得意门生钱钟书,也曾对吴宓老师的痴情有过看法,并一度产生了师生隔阂。
吴宓教授曾追求的毛彦文女士,健康地活到了102岁。她在台湾曾写了《往事》一书。
毛彦文女士评价吴宓时说:吴宓有浓厚的书生意气,对于她的追求,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爱情”,是书呆子的“单相思”。
抗日战争结束后,西南联大的师生们陆续回到了清华、北大。
1946年,吴宓应武汉大学邀请担任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
期间,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一直在等待吴宓返回清华。但国共内战爆发,平津战役打响。吴宓返回清华大学任教变得更加困难。
1949年,国内仍战火纷飞。
时任教育部长杭立武邀请吴宓去台湾大学任文学院院长,香港大学也出丰厚的薪水,邀请他去香港大学文学院任教。
吴宓教授先后谢绝了邀请。
同时,他的好友梁漱溟邀请他到重庆任教。吴宓应邀担任了重庆大学外文系教授、相辉学院外语系教授。同时,还兼任勉仁学院文学系教授。
同年,中国水稻之父袁隆平考入相辉学院,吴宓教授是他的英文老师。
已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漂泊了十年的吴宓,本想在山城重庆暂时落一下脚。
哪知道,这个暂时变成了终身。
一代大师,孤独地落单于西南一隅。他无依无靠,只能引颈遥望,那朝思暮想的清华大学。
吴宓教授 照片来源于百度图片
解放后,全国大专院校院系调整。吴宓教授所在的学院,合并成西南师范学院。
吴宓教授作为知名的大师。解放后,国家也是很重视的。
在政治上,他被列为了重点统战对象,国家一级教授。
在经济上,每月工资272元。他的工资,比学院党委书记和院长还要高,放在全国也是非常高的。
吴宓教授是一个顶格厚道的读书人。面对高工资,他不是沾沾窃喜,而是惶恐不安。
他真诚地向组织上写了报告,主动要求降低教授的级别,减少自己的工资。
这个时期有一个叫邹兰芳的女青年进入了吴宓教授的人生。
邹兰芳毕业于重庆大学法律系,也是一个女文青。邹兰芳给吴宓教授写信,说她是教授的粉丝,一直久仰吴宓教授,敬佩老师的文采和渊博学问。
两人书信来往后,吴宓教授对邹兰芳也产生了格外的好感。
几次见面后,邹兰芳向吴宓教授如实讲了,她崇拜爱慕教授背后的真实原因,她需要吴宓教授这个救命之“舟”。
她是肺结核缠身的人,最关键的是她家庭的现实情况极为特殊。
她出身于地主家庭,父亲死了。两个在国民党军队任职的哥哥一直供她读大学。
解放后,两个哥哥被镇反了。抛下了两个年幼的侄儿和侄女。为了报答哥哥的培养之恩,她现在抚养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她也不好找工作,生活处境十分艰难。
心地善良、具有恻隐心的吴宓教授,得知实情后,在感慨邹兰芳命运时,本能地溢出了怜悯之心。
那个年代,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是社会的“贱民”。被镇反的亲属,更是“贱民”中的“贱民”。
家庭出身“不好”+ 被镇反的亲属,这双重叠加的“贱民”,就是超级政治瘟神,人人避之。
而且,肺结核病在当时是绝症。
面对一个视自己为救命之“舟”、生活希望的弱女子。一个病殃殃的女孩和要抚养两个孩子的呼救……
这该怎么办呢?
最终,吴宓教授以士大夫的侠义,以爱的真诚,向这个落魄的政治“贱民”和经济上陷入困境的女孩,伸出了连理之手。
一个孤独的大师、一个柔弱的女文青,同病相怜,走到了一起。
1953年,吴宓教授与邹兰芳结婚。此时吴宓教授59岁,邹兰芳 21岁。
在世俗的人们眼里,只看见了吴宓教授与邹兰芳之间年龄的差距,甚至加以讥讽、嘲笑。
但却不知吴宓教授在迎娶邹兰芳为妻的背后,在政治上是有压力的,在经济上更是有很大负担的。
婚后,吴宓教授千方百计给新婚妻子邹兰芳求医治病。
同时,承担起了抚养邹兰芳两个年幼的侄儿侄女的责任。
他每月工资,大都用在了邹兰芳看病求医和抚养两个孩子的身上。
1956年,23岁妙龄的邹兰芳香消玉殒。撒手人寰前,邹兰芳含泪哭别吴宓教授。
她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地说,今世,她们整个家族都欠着吴宓大师的恩情。来世,全家族都愿意做吴宓大师的牛马。
吴宓教授让邹兰芳放心,他会继续抚养两个年幼的侄儿、侄女,并供孩子们上学教育。
邹兰芳病逝后,吴宓教授侠义怜悯的人生,又增添了一份辛酸的记忆。
但他一直坚守着对邹兰芳的承诺。直到十年之后,自己被关进“牛棚”,工资被扣发,才被迫中断。
一诺千金,大师做到了!
十年“乱革”开始了。
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政治狂飙飓风下,吴宓教授被揭批利用讲台毒害学生,数罪累累。
他讲中国历史,被指宣传封建;
他讲中国古典文学,被指宣传才子佳人,传播封建糟粕;
他讲欧美文学,被指宣传西方人性论,普世价值;
他讲欧美历史,被指美化西方,颂扬资本主义;
他教学生英语,被批判是为美帝国主义培养代理人。
最后,吴宓教授被认定为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反动学术权威,立即开除教师队伍。
他的工资也被扣发了,由原来的272元,只发了九分之一,30元的生活费。
吴宓教授原本还抚养着邹兰芳的侄子、侄女。此时,生活立即陷入了空前的困境。
1969年,西南师范学院被迁往四川梁平县的农场,学院的各种批斗会仍没完没了。
5月9日,批斗大会又开始了。吴宓教授被学院中文系的红卫兵押到了会场。
为了让人民群众的目光聚焦到反动学术权威身上。红卫兵将吴宓教授架到了由两个桌子拼成的批斗台。他胸前被挂上了“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吴宓”的大牌子。
此时,吴宓教授已是一个75岁齿摇发苍的老人了。他站在批斗台上,胆战心惊,两腿发软,直打哆嗦,怎么也站不稳。
胸前木制的大牌子,用细细的钢丝绳挂在他那皱皮叠落的老脖子上。随着批斗大会时间的延宕,木制的大牌子越来越沉重,勒得他脖子都快要断了。
批斗会的现场,响彻云霄的革命口号此起彼伏,那气势犹如凌厉的秋风,摧枯拉朽,横扫枯叶。
吴宓这片枯叶,风起叶落。
最终,在人民群众雪亮的大眼注视下,吴宓教授从批斗台上跌落了下来,当场就摔断了左腿。
一代大师,叶落无声。
哈佛才子,魂断无泪。
十年“乱革”时的批斗会现场 照片来自百度图片
知识分子的风骨,曾经是中国近代读书人的骄傲和象征。
中国近代读书人,他们在人格上是清高的、有气节的、仗义的。面对权贵,这些读书人也敢公开在媒体上硬撕。
袁世凯复辟帝制时,吴宓写下《感事八首》公开发表,犹如匕首,刀刃锋利,刺向袁世凯。
关于“新文化运动”,各位大师陈独秀、胡适、吴宓等,他们之间都是针尖对麦芒的辩争,甚至相互开骂,但都是磊落坦荡,公开见报,公开观点。
1932年,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陈独秀被捕,国民党准备将其判处死刑。
此时,陈独秀的老冤家胡适,带头振臂一呼。各位大师、学者均放下平日里的相互恩怨、争斗。
在媒体上一致公开抨击国民党,炮轰蒋介石。集体请愿,出手营救陈独秀。
1934年,日本策动“冀东自治”。吴宓教授悲愤交集,赋《鹧鸪天》词二首,公开发表,唤醒民众坚决抗日。
这些历史,都是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真实性格和风骨的写照。
吴宓,被批斗摔断腿后。疼痛和悲愤激活了他尚存一丝的知识分子风骨。
吴宓教授开始了绝食。
一个老朽竟然胆敢绝食?
红卫兵小将肺都气炸了!
于是,两男两女红卫兵赶来,怒斥吴宓教授:绝食就是向革命宣战,就是自绝于人民!
他们把吴宓按在地上,朝他鼻子通往食道处塞一根胶管,强行灌入从食堂拿来的剩饭、剩菜、剩汤混合在一起的食物。
这混合食物灌得吴宓教授眼泪直流,痛苦万分,哀嚎连连。
红卫兵小将告诉他,这叫革命的“鼻饲”。几天下来,革命的“鼻饲”,让吴宓教授: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痛不欲生!
吴宓教授这个为中国培养了无数精英的教育大师,这个具有知识分子风骨的大师。
在被蹂躏、被霸凌下,最后连哀嚎的残力也耗尽了,沙哑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受尽磨难的老泪在绝望中断流了!
一代大师,拖着断腿,跪爬在地下,不停地磕头、磕头、再磕头……
一代大师,被几个愚崽烂仔不断地欺辱、欺辱、再欺辱……
知识分子的“风骨”,在红卫兵挟持的“革命”风暴的席卷下,片甲不留,荡然无存!
风骨,是可以被野蛮碾碎的!
文明,是可以被邪恶击垮的!
跌下师坛的吴宓教授。
在政治上,成了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反动学术老朽。
在生活上,他一条腿瘸拐了,严重的白内障已使他一只眼睛近乎失明,另一只眼睛也不断恶化。
此时的人间,对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孤老——吴宓教授。
只有寒冷,没有温暖。
一天,吴宓教授拄着拐杖,呆滞地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他听到有人在喊吴老师。
难道是在喊他?
他环顾左右,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可他确实听到有人在喊吴老师。
吴宓糊涂了,思维错乱了,时空也错乱了,这难道是穿越时代的弟子之声?
在清华大学,在西南联大,他的弟子们就这样一声声地称呼他。
曾经的弟子钱钟书、曹禺、季羡林、吕叔湘、李健吾、许国璋,较晚一辈的弟子袁隆平,都这样称呼他。
在吴宓教授思维错乱的寻觅中,只见一位年轻人走来,面对着他又喊了一声吴老师。
吴宓教授努力睁大那只尚能看见东西的眼睛,轻声地询问年轻人:是你在叫我?
年轻人回答:是的,吴老师。
吴宓教授激动地说:好多年没人理我了!你称我老师,让我太感动了!
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在人人喊打反动学术权威吴宓的政治环境氛围下。
亲耳听到一声吴老师,这是何等的亲切啊!甚至让他激动不已!
吴宓教授放下拐杖,双手开始摸索起来。摸索了半天,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了仅有的一张十块钱。
吴宓教授被抄家,被扣工资后,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三十元,除了扒口粗饭,根本不够治疗眼睛、医治断腿所需的开支。
他的生活极为困难和潦倒。
十块钱,这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社会“囚徒”,所能拿出的全部财富。为了表达自己真挚的感激,吴宓执意要将这十块钱送给年轻人。
年轻人,死活不收吴老师的钱。
吴老师,死活要表达感激之情。
吴宓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学校的校训是:光与真理!
在至暗的岁月里,一声吴老师的称呼,折射出的一丝微光,就能让国家一级教授激动万分!
吴宓的心,已被践踏得多么不堪、多么落魄啊!
1975年,政治气候发生了变化,国家开始了“治理、整顿”,坚冰开始了消融。
被打倒的老革命、老干部、老教授和专家,陆续从“牛棚”里放了出来,他们被扣发的工资也陆续偿还了。
吴宓教授补发了一万多块钱。一万多块钱,在当时是天文数字。
钱,是招祸的。
巨款,更是招祸的。
吴宓教授在对钱的认知方面,是一个木讷的读书人。他根本不懂这世界上还有大把诡诈、坑蒙拐骗的坏人。
一个孤独的耄耋老人手上有巨款,很快就招来了嗅觉贼尖的 “秃鹰”、“狼外婆”。
吴宓教授一生侠义善良,接济困难的学生。贼尖的 “秃鹰”、“狼外婆” 将吴宓教授侠义善良的心肠作为了他的软肋。
下手最早的是一个 “狼外婆”。她自称是学院早期的毕业生。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动手术需要借二千块钱。
心善天真的吴宓教授如数奉上后,“狼外婆”就人间蒸发了。
一天,又来两个人。手拿借条,给眼睛几乎失明的吴宓教授读借条。借条内容是,张同学住院,急需借二百块钱,委托他们来取。
照料吴宓教授生活的老阿姨过去一看,他们拿了张没有一个字的白纸,煞有介事地在给吴宓教授读借条。
幸好老阿姨及时发现,这个流氓下作的“白纸换钱”的骗局,才没有得逞。
一万多块钱,这当年天文数字的“大钱”,很快就被“秃鹰”、“狼外婆”们,以各种方式骗光了。
他们又盯上了吴宓教授每月的工资。一到发工资的日子,“借”钱的人就窜了出来。
晚来没“借”到钱的人,就骂骂咧咧,有的干脆就直接恐吓。
钱,都被骗光了,坏人又开始坑蒙。
一个人对吴宓教授说,你眼睛不好,闹钟字大,可以看得清。
他就用一个六块钱“燎原”牌的闹钟,蒙走了吴宓教授1931年在英国牛津大学讲学时,购买的瑞士手表。
蒙完,这厮还十分神秘地忠告吴宓教授,一定要把门窗锁好关好,没钱了,就该害命了!
时至重庆酷暑炎热的夏天,吴宓教授将九平米小屋的窗户,全部拿木板钉死,晚上睡觉房门上了两把插销。
在这空气浑浊闷热的小屋里,这位可怜孤独的耄耋老人,嘴里还一直不停地念叨骗子的忠告:没钱了,就该害命了!
常年的批斗,不断地被折磨、被欺骗、被坑蒙。吴宓教授,这位华夏百年难遇的超强大脑和教育巨匠。
他的魂被偷走了。
他的胆被吓怯了。
他的学问糟践了。
心灵深处的恐惧和双眼近乎失明的摧残,给吴宓教授心理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他的身体断崖式地恶化。
这位孤单的耄耋老人,只剩下了面容枯槁、白发稀疏、风烛残年的身躯,还有那形影相随的:
凄凉、孤独、悲怆。
血浓于水。
1977年1月,陕西泾阳老家的妹妹,到学院接走了已不能生活自理的83岁哥哥。
带着衰颓的哥哥要离开他曾居住多年的小屋时,妹妹满目凄然,百感交集。最后,看到哥哥枕头下仅剩的七分钱时,她顿时黯然神伤,鼻酸泪下……
回到了妹妹家,妹妹一家给了孤独失能的吴宓教授难有的家庭温暖。他终于吃上热饭,喝上了热汤,告别了多年凄寒的孤独。
遭受霸凌多年的心理创伤,是难以弥合的。吴宓教授的精神会时常出现恍惚和幻觉,会自动跳回到那曾受虐的场景。
每到吃饭时,他总是面肌抽颤、小声卑屈地问,可以开始背语录,请示吃饭了吗?
妹妹家人说,林彪摔死了,“四人帮”也抓起来了,现在大家都不用背语录,不用早请示、晚汇报了。
待家人解释完后,这位83岁的老人才敢动筷子。
由于眼疾进一步恶化,吴宓教授双目彻底失明了。
光与真理,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校训。
双目失明的吴宓教授,对黑暗是恐惧和躁怒的。他对光的渴望常人是没法体验的。他念念叨叨最多的是光,期盼万分的也是光!
夜深人静时,他像一头囚困的雄狮,哀惋凄厉、撕心裂肺地大喊:给我开灯,我是吴宓教授!
吴宓教授?!
他的意识仍停留在哈佛大学,以为教授是社会上最受人尊敬,最有学问的人!
他的记忆仍停留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大,以为大家都知道他这个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吴宓教授!
1978年1月17日,一代大师,吴宓教授在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终年84岁。
一个上世纪二十、三十年代就能用美国人和英国人的母语英语、用法国人的母语法语,向他们原汁原味地讲述“红楼梦”、“孔子”、“孟子”。
一个最早能用拉丁语系的语言,向全世界讲最正宗、最传统“中国故事”的先驱和大师。
魂断,开放的前夜!
倒在,改革的黎明!
一盏残灯,一盏曾照亮中西文化交流的明灯,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灯,熄了!
光,灭了!
最可惜和遗憾的是:
在吴宓教授去世的当年,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霸凌中华民族思想多年的“知识越多越反动”,一夜之间屁滚尿流地无踪无影了!
“知识就是力量”,带着时代的骄傲,昂首阔步重返中华民族。
停摆十年的高考恢复了,大中小学也恢复了英语教学。
老师,特别是英语老师成为了全社会最受尊重、最忙碌的职业。
白天在学校教英语,晚上街坊邻居的孩子和返城的知青,一波一波地来求教补习英语。
他的弟子许国璋著的《许国璋英语》成了80年代最畅销的书,也成了社会上最有品位的礼品。
吴宓教授去世几年前,当他听到一声吴老师的称呼,就能激动得倾尽全部财富解囊相送,但他却没有亲眼见到国家天翻地覆的变化!
也没有再亲耳听到众弟子们,那亲切的称呼:吴老师好!
从时代娇子,到时代弃子;
从教育大师,到社会余孽。
只要换一个时代背景板,一个人的命运就会截然不同。
这是为什么呢?是命吗?
吴宓教授,学问一身,教书一生,育人一世。
他的爱徒钱钟书对他的评价是八个字:为人诚恳,胸无城府。
钱钟书的妻子,也是吴宓的学生杨绛说,我对吴宓先生崇敬的同时,只觉得他老实得可怜。
1979年8月,吴宓教授平反。
2016年,西南师范学院(现西南大学)为吴宓教授竖起了一座大师的铜像。
大师远去,再无大师。
世上只剩了丹青先生的油画和大师的铜像,让我们沉思……
回视昨天,是为了今天、明天不再走弯路......
吴宓教授的铜像
我的一点心愿:
我已经写了第六篇关于圣约翰大学学子的文章了。我发现每一个圣约翰大学学子,都有五彩斑斓的故事。这些中华英才就是我们民族的历史。
这坚定了我要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去写“圣约翰大学学子系列”,向大家介绍一个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前辈们。
希望各位读者、朋友们能给我提供线索和素材,我愿用我的拙笔,写出大实话。
另外,我重申一下,我写文章从来不开打赏,不做商业广告。纯粹是一种情怀。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