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离别的时刻
文章来源: cxyz2024-03-31 05:07:24

 

 

那些离别的时刻

 

突然有了要写字的欲望,是因为读了林清玄的 《在梦的远方》。 

在这里要感谢一下文城博主 “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的转帖,这位博主经常在自己博客里转载名家之作和有关名人 (多为文人, 文化人,也有政客)的文章,转帖质量之高,我认为文城转帖博主中无出其右者。术业有专攻,行行出状元,“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 是我心目中文学城当仁不让的转帖状元郎,他的转帖, 要文字有文字,要内容有内容,要热点有热点,一般都是可以从头读到尾的。 

回国探亲时,我有时候会去新华书店, 买一些纸质书带回多伦多, 带回来的书大多是散文集,我热衷于读散文,我想一是因为身为全职母亲, 单位忙家里忙,很少有大块的时间去读小说 (年轻时的我是读了不少小说的), 篇幅短小精悍的散文翻起来更得心应手,再有就是总觉得小说篇幅长, 重在格局的构造和总体立意上,而散文因为短, 在文字和情感的表达上好像就得更为讲究, 美学价值或者肤浅美学价值方面略胜一筹,也就更适合我们这些喜欢被外表迷惑并且沉浸其中的小资型读者。 

林清玄的散文集我有三两本,记得在中国时父亲翻看我买的书,看到了林清玄的散文精选,说他不认识这个林清玄。我告诉父亲我其实也不认识他,是看到网上有人推荐才买来试读的,只知道林是个台湾散文家。父亲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文人墨客自是识得不少,我童年时读过的古典文集和翻译小说大都是从父亲那里寻来的。

刚开始读林清玄时记录过一些感受,摘抄如下:

“林清玄虽然以佛理禅意著称, 我最喜欢的却是他写乡下老家风土人情的文章,文字有张力,肆意泼墨, 大胆留白,有些章节让人惊艳。 和很多人的半路出家不同, 林清玄是从小就认定了写作的。 他记述自己小时候练习写作, 每天必须写一则日记, 每则日记都要达到要求的字数。 有字数的要求并不意味着他会让自己的文字去滥竽充数, 他说他写字是有几个基本原则的, 其中之一便是精练, 能用一个字完整表达的绝对不用两个字。 在这一点上, 我跟林清玄是心有戚戚焉。 将文字的精炼发挥到极致的, 非古文莫属, 下一次回国决定找些古典书籍来读。”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8411/201609/1310816.html

上网翻找林清玄的简介,看到有人评价他的创作理念,他认为,”唯有真情实感,才是好文章的基本要素”, 文章要有感而发,无感就不发,落在我自己身上,就是只有心动了,有了抒发的欲望才会提笔,没有动心的时候宁愿博客荒着 — 呵呵,这一句怎么看怎么像是冠冕堂皇的托辞。 又看到林的生平, 1953-2019,已经过逝,享年65岁,虽然寿命不长, 但是在睡梦中安详而去(好像是心肌梗塞)也算是一种福分。

林清玄这篇《在梦的远方》 是写小时候的他,童年的梦想,和他的母亲的。 说写他的母亲其实不够确切,林的母亲,可以说是他的乡土文章中一道无所不在的风景,深深浅浅地镶嵌进他有关童年和家乡的记忆与情感里。读琦君的乡土文章也有同感, 里面或多或少都笼罩着母亲的影子。如此看来,母亲这个角色,在童年的孩子们的心目中是无可替代的。

林清玄写到:

“高中毕业后,我离家愈来愈远,每次回家要出来搭车,母亲一定放下手边的工作,陪我去搭车,抢着帮我付车钱,仿佛我还是个3岁的孩子。车子要开的时候,母亲都会倚在车站的栏杆向我挥手,那时我总会看见她眼中有泪光,看了令人心碎。”

我的童年,是在华北平原的乡下度过的。父亲和母亲是那个年代村子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因为父亲母亲都全职工作(母亲那个时候应该还在内蒙),我两三个月吃奶的年纪便放在姥姥家寄养,一直到七岁上小学才回到自己村子父母的身边。 姥姥在的时候经常说起的故事是家里养了一头大奶羊, 每天早上姨或舅舅得去羊圈里挤羊奶给我喝,婴儿时期的我因为喝羊奶,脸上长了一层密密的白色绒毛。

记忆里关于别离的最早印象,徘徊在姥姥家村子的西头,小不点的我站在村口, 面向西方,一公里外是父母住的村子,那个陌生的,我要去的地方,天高地远, 天地间空空荡荡,仿佛只有一个小小的我,和匍匐在我身后庞然大物一般静默的,姥姥家的村子。画面带着灰白棕的色调,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很妥切地衬托着我心里的怅然和孤寂。 七八岁的我能够看得到天地的浩瀚和自己的渺小吗,那时候的我知道什么是怅然和孤寂吗,人到中年的我还能够记起遥远的童年里我心里的感受吗?我其实一直也没有搞不清楚,那个画面那到底是风雨飘摇的岁月里有幸残余下来的一枚旧事的碎片,还是中年的我在一次又一次对往事的回眸之中所产生出来的想象。

有关离别与重逢的记忆,从我的中学时期开始频繁清晰起来。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住校,一周或者两周回一次家。 初中在镇上离家十公里,高中在县城离家二十公里, 骑自行车来回, 还是方便的。 读大学去了兰州,需要坐汽车,坐火车, 以村子为起点,就有了长途跋涉的感觉了。  那时候我们村子没有通柏油路, 没有长途汽车经过, 大早上爬起来,扒拉几口母亲做好的早饭,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出村子沿着土路一直向西, 穿过大片大片的农田,到曲新公路沿线的长途汽车站去坐汽车, 汽车坐到终点站石家庄,然后坐火车去兰州。 起床的时候天是黑的, 吃完饭出门时天还是黑的,临出门母亲总是要再往我的书包里塞上几个煮熟的鸡蛋 —- 顶饿也不容易渴, 煮鸡蛋是那个年代农村人出门的流行食品。 我和父亲在黑暗里赶路, 土路不好走, 太过颠簸的时候车骑不了,只好下来走,父亲在前面推着车, 我在后面跟着,大家话不多, 零零星星这里一句那里一句,很快便被掩埋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直到我上了汽车,汽车启动, 父亲站在自行车旁的身影才会在逐渐升起的晨辉里明朗起来。 

一次次的别离又重逢,重逢又别离,送别的时候父母眼中有泪光吗,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能够看得清楚,也许是因为黑暗,也许是因为在那些个时刻,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去避开他们的目光。 那些青少年时期关于别离的记忆,是黯默默的夜色,是堵在喉咙间煮鸡蛋的咽涨感,是灰黄灯光里准备早饭的母亲, 和骑着自行车或者推着自行车的穿中山装的父亲的背影。

我大学毕业去了大连,后来离开大连来了多伦多, 然后父母来探亲了,我抱着婴儿的Allen在租住的公寓门前送他们回国, 再后来,年老的他们来不了多伦多了,变成我回国去看他们, 他们送我到住宅楼下, 看我坐上去机场的出租车, 再再后来, 几个月前回去,他们的腿脚都不方便了, 坐在弟弟家客厅的沙发上看我拉着行李出门。 

寥寥字几行,清汤寡水的流水账后面,是层层累累的绵长岁月,在电光火石转瞬既逝的光影变幻之外,我仿佛听到了隐隐的沙石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