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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等待下雪(1)

  天空飘起小雪花的时候,何书贤正翻看着《金瓶梅》里潘金莲等待小叔子武松归来的章节。那胸中春意荡漾的妇人,妇人为意中人燃起的炭火烫热的酒以及踏雪归来的打虎英雄武松头上的红缨,此刻正在眼前跃跃的生动。何书贤不由得抬起头看着窗外。

  窗外的天空此时正酝酿着下大雪的气候——红蒙蒙的云,乌沉沉的气氛,催人向温暖靠拢。潘金莲真是绝顶聪明。她选择了一个绝佳的时机并用一种绝佳的方式向铁血英雄武松发动进攻。整部《金瓶梅》,何书贤就欣赏这一个细节。那种炙手可热的描写,使今人难以望其项背。

  就从这里开讲,对方能接受么?何书贤自言自语,想到今天的新学生王惠毅,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何书贤工作之余一直带家教。接受新学生是经常发生的事。但是今天的学生有点儿特殊。她是云城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卢玉麟的老婆,在家闲着无事,忽发奇想要学习古典文学。也不知对方的文化水平处在什么档次上,反正人家要求她从《金瓶梅》入手,讲古典文学欣赏。何书贤本不想接这个学生,她一向深锁校园,对阔太太之流有种本能的逆反心理。但给她介绍学生的同事南晓明一再说,对方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阔太太,不恋尘世热闹,愿意苦研学问就是证明。再说了,南晓明笑道,你做家教为的是挣钱,她出价高于常人两倍你为什么不去。

  何书贤想,倒也是,做家教又不是去跟人攀亲家,管人家身份干什么。问题是,南晓明一直开办公司,对工作上的事很玩忽,经常找何书贤替他上课。这一来,他更有理由将自己的工作推给她了。这让她心里不快。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她认为她答应的是那份丰厚的报酬。何书贤取出昨晚熨好的墨绿色套装穿上,对着镜子重新绾了头发,用发卡轻轻别住,前后左右照过,确信没有一丝不妥,才穿大衣系围巾。这是她每次上课前必做的工作。服装的搭配,皮鞋的亮度,是她备课内容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她认为,教师必须气度高雅,服装整洁,往讲台上一站,教师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即便做家教,也丝毫不马虎。她觉得,气度的高洁,不仅是尊重自己,也是尊重学生和教师这个职业。

  女儿和丈夫姚君笑她迂腐。她不以为然,一天天这么坚持下来,就成了习惯。每当她第二天有课,头天晚上,女儿和姚君倒也记得帮她擦皮鞋。现在,上高三的女儿小姝在自己房间里做功课,丈夫一直在卧室跟什么人讲电话,好像是商谈校庆方面的事。他是校党委办公室主任,一天到晚忙的都是这些事。女儿和丈夫都是大忙人。星期天,他们都难得在家。她打开炉子上的铁盖,换上两块新煤,让土暖气烧得旺些。十几分钟后,房子里的暖意明显增强,她才夹着书本悄然出门。

  外边真冷。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有种冷冷的痛痛的感觉。街上行人匆匆,似乎都在奔家里的炭火或者电暖气或者空调而去,总之是奔温暖而去。只有她在奔向冰天雪地。但她只让这种灰色的情绪在心里闪了一下就立即清除了。有什么好怨的呢。你千般辛苦万般劳碌,不是为别的什么,而是为家为女儿,一点点寒冷算什么。

  何书贤的家庭基本上是一个稳定结构。丈夫是师大同窗,大一开始恋爱,四年热度不衰,毕业后,姚君扔了省城户口,随她来到云城,算得上痴情了。女儿蔫蔫的,话不多,却也驯顺,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可以说,她的生活除了缺钱,什么都不缺。当然,就目前状况而言,他们的生活还算是优裕的。问题是她在女儿身上的心太重,有点儿望女成龙。一心一意想有些积蓄,将来送女儿走出国门。这是自找的烦恼和忙碌。当然,也是快活的烦恼和忙碌。在世上所有的劳役之中,只有为儿女所服的劳役,是最为心甘情愿的。

  何书贤抖擞精神,仔细看了楼号,在心里又回味了一遍应该重点讲述的情节与细节,这才走上三楼伸手摁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脸端得平平的,气闷闷的,一副相府丫环的派头儿。开门后先不让何书贤进屋,而是回头通报:是新家教。

  何书贤心里一咯噔,新家教,那么卢夫人以前有过家教了。这时候,她听到一声软软的招呼:请进。

  何书贤就进了门。卢家是全装修,她知道必须换拖鞋。这是她最讨厌的一件事。但是眼下,只要进别人的家门似乎都得这么做。云城学什么都慢,学假文明那一套比哪个城市都迅速。人们在腰包鼓起来的时候,首先就用浓粉狠狠地涂抹脸蛋,且不管那粉是不是合适。

  何书贤换了鞋,走过门庭的短廊,就看见了自己的学生王惠毅。同时,看见了另一个人——正在给王惠毅上钢琴课的音乐教师康波。何书贤刹那间白了脸。康波跟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但他们之间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两个常在一起谈音乐和诗的朋友,一对常吟月论菊赏秋叶的人,两个坐在冬天的山脊上等待天空落雪的同道,在这个人间烟火弥漫的卢董事长家的大客厅里遭遇,真够滑稽。何书贤这一瞬间的全部感受是被生命中的美神抛弃了。她有点儿想哭,又下意识地想逃。康波到底是男人,豁达地笑说,我当惠毅说的高人是谁,原来是你。哦,让我来介绍。

  王惠毅走过来同何书贤握手,扭头看着康波笑问,怎么,你们早就认识?康波说,何止认识,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惠毅拍手道:那太好了。今后大家都是朋友。

  王惠毅娇柔的声音使何书贤猛地清醒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责备康波。你自己也走进了卢家的客厅,你有什么权利让别人站在卢家客厅的外边呢。她喝着保姆递上的清茶,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说,继续上课吧。我来早了,不好意思。

  客厅里的秩序恢复了正常。王惠毅重又坐到琴凳上,康波的手指着琴谱。看来他正在讲乐理知识。康波是本城顶尖级的通俗歌手,很年轻也很俊朗,一双大眼睛无事生非地乱转着,让人觉得他分不清戏里戏外。这是在卢家客厅里打造出来的新表情,何书贤觉得又生疏又扎眼。但康波教课显然很投入,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讲述,一段曲调一段曲调地演示。何书贤在这个空当,有机会将她的学生细细观察了一番。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人。穿着鄂尔多斯瑰红色高领毛衫,石榴红滚边裙,米色软皮靴,外罩一件黑色过膝风衣,腰带在左胯考究的银扣上斜系着,通身的现代气魄,让人心惊肉跳。让何书贤惊讶的远不是衣着,而是王惠毅的头发。王惠毅烫成玉米须的过耳短发柔顺闪亮,像一头摇动的黑色金丝,那每一根金丝都无声地传达着高贵与居高临下的气度,令何书贤一眼望过去就深深地自卑了。

  康波讲完了基础知识,与王惠毅并肩坐在琴凳上说了几句什么。王惠毅往边上挪了挪,康波挥手弹琴,弹了一个过渡曲,突然引吭高歌起来。因为声调高亢,仿佛一支利箭冷不丁从天外射来,连空气都吓得一抖。何书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适应之后,她听出那是“星星索”,旋律和歌词都非常优美。

  就在这一刹那间,何书贤感觉到,学习也是一种奢侈。尤其是结婚以后的女人的学习。女人成家之后,必须具备了一种绝对的优越,才能从从容容地享受学习的乐趣。她有点儿羡慕她的学生了。

  王惠毅全神贯注地上完了音乐课,又陪康波饮了一杯茶,说了一会儿闲话才放他走。康波起身告辞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何书贤一眼,但何书贤假装没看见。她等门一碰上,就把书打开了。她准备在惠毅说完了必要的客套话之后立即开课。她是最不会说客套话的。何书贤带家教同课堂上讲课一样认真,她在分析中加进了自己的观点和理解,惠毅看起来听得很认真,目光却没有跟她对流。何书贤一遇到这种情况,讲述就卡壳,一卡壳就讲不下去了。惠毅给了她台阶。惠毅歉然一笑说,看我,到底上了年纪,上节课还行,这节课就精力不济了。我想放松一下。老师,你能为我朗读么?说着从茶几上拿起一本《安徒生童话集》,翻到《海的女儿》,递给何书贤。

  何书贤接过书,心想真滑稽,承接的是古典文学欣赏,现在却要给她的学生朗读外国文学作品。但这种不快也是一闪念的事。管他哪国文学,上够两小时,她就数钱走人了。她早就料到卢夫人学习不过是解闲愁消富闷而已,哪里就真的研读学问了。只怪自己太愚,来前还那么认真地备了课。

  何书贤清清嗓子,用她那带点儿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朗朗读道: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

  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云块,升入天空里去了。

  读完这个故事,何书贤将头轻轻埋在书上。她读累了,也被小人鱼感动了。她从没有如此声情并茂如此完整地朗读过这篇童话。她真的有些累了。这时却响起了轻轻的掌声与喝彩。声音和掌声都不是一个人。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这男人走过来与书贤握手,并再次夸赞道:你朗读得太好了,给美人鱼增添了光辉。何书贤红着脸说,不,是美人鱼本身的光辉。她知道这便是卢董事长了。

  卢玉麟说,听说你教课很出色,惠毅一心要拜你为师。惠毅长时间在家闲闷着,寂寞得很,以后拜托你多陪陪她啦。

  后边这句话让书贤心里很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她不喜欢那个陪字。她是中文系副教授,她的职责是教课,而不是陪人。她立即起身告辞,不给主人继续客气的机会。她语气果决,就像听见下课铃声时所做的那样:那么,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个星期天再见。

  她穿大衣时,小保姆递过一个信封。她知道那是第一个月的教课费,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出门,她有点儿发懵。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她觉得这堂课使她的教授头衔彻底地掉了分儿。尽管卢董事长一家人对她礼貌有加,她就是觉得掉了分儿,而且莫名其妙地感伤着。

  不知不觉地,她脱离了回家的路线,走到郊外的黄土梁上来了。黄土梁上曲曲弯弯的阡陌小道一直通向双鹿岭山林。每当心里不快,她就会独自走到这里来。她不愿把一丝一毫的不快带回家里去。家是港湾,她希望那里永远风平浪静。

  雪花和着风仍在凄凄迷迷地飘着,但却没有存雪的迹象。她想起云城起码有五年没下过像样的雪了。为什么不下场大雪呢。她觉得她的心里一直在渴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那种覆盖一切的莹澈的纯净。

  五年不下大雪,该有多么荒凉啊。缺乏纯净的荒凉。那是云城的荒凉。也是何书贤心里的荒凉。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山谷农舍里飘出了袅袅炊烟。她深深地吸吮着这种特殊的味道。农家所有的魅力都是在冬天显现出来的。他们的瓦屋菜地以及门前的小路,都有种静静地光辉,令人心生感动。她真想走进哪家农舍,在他们的炭火盆子旁边坐下来,然后静静地看着雪一点一点地覆盖大地。

  和一个性情中的朋友,默默走上无人的山脊看雪花静静地飘落,这是何书贤生活里唯一的一点浪漫。十几年来和她一起等待下雪的就是康波。康波比她小六岁。十二年前,他们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相遇。那天,她独自走上双鹿岭去赏雪,忽听一望无际的雪域里飘来呜呜的箫音。她追着箫音而去,就看见了独立山头吹箫的康波。

  那时,康波是音乐学院新分回来的大学生,在云城唱得很红,何书贤在音乐会上见过他。何书贤说,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康波笑道,说不定是幸遇知音呢。

  他们就那样相识了。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关于冬天。关于雪。关于音乐和诗。雪在他们不经意间一层层地积存。天地间突然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她和康波发出了一声声惊叹。

  之后有一天,她上完课回家,正坐在窗下发愣。突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对方并没有说话,她却轻轻地唤了声康波。康波说,我们去看雪好吗。何书贤没有立即回答,但何书贤眼眶潮润。之后她跟这个小老弟就有了许许多多的怪诞行为。为黄叶而踯蹰,为秋桐而叹息,翻山越岭去听泉,穿林过涧觅鸟鸣。他们共同认为,他们彼此有种心灵呼应。

  现在他们却都呼应到卢家的大客厅里去了。何书贤并不伤心,只是一种失落,就像冬风里离却枝头的叶,在空中翻飞着,不知飘落何处。

  可以肯定地说,她和康波再也不会站在这条长长的山脊上等待下雪了。不会了。一切都消失了。

  何书贤喃喃自语道:云城已经五年没下雪了。上苍不肯赐浪漫给这座现实的城市。

  何书贤回到家里,已经八点半了。女儿上晚自习去了,姚君铁定又去办公室加班。她知道姚君的野心,一心想把工作做得轰轰烈烈,为竞选副校长奠基。她倒赞成男人有点儿野心。男人有了野心,就不会拈花惹草,这是法则也是规律。

  何书贤一进家门,就把所有不着边际的心绪丢弃净尽了。她在换上拖鞋的同时,已在思考给女儿和丈夫准备什么夜宵。上午买的羊油还在厨房里放着,如果能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给他们做碗油茶那是再好不过了。云城的油茶很讲究。首先须得买上等的羊油炼了,再炒好玉米面,配上花生核桃仁蒜苗生姜花椒粉,与油炒拌,方能做成油茶。何书贤心到手到,立即刷锅炒玉米面,一边砸核桃剥花生切羊油,叮叮当当地半个多小时过去,香喷喷的油茶就做好了,只等女儿和丈夫回来,烧水煮食。她看看表,正好九点半。也就是说,再过十几分钟,她的两个上帝就要回来了。她想象他们冰冷的双手捧住热气腾腾的油茶时那个乐,自己先眉开眼笑了。

  十点钟,女儿和丈夫都没有回来,何书贤有点儿慌神。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她只当父女俩有事耽搁,来电话告知,抓起话筒,传来的却是陌生的声音。

  一个陌生女人冷硬的声音。

  女人在电话线的那一端凶巴巴问,你是姚小姝的母亲吗?

  何书贤说是的,你有什么事?

  女人说,听说你是个大学教授,你是怎么教育女儿的?

  何书贤说,我女儿怎么了?

  女人说,你女儿怎么了,你现在到西关外丁字街29号来看看就知道了。希望你马上来。

  何书贤说,你不说清是什么事,我是不会去的。

  人说,好,听说你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我才不想抹下面皮。现在你逼我,我就实话实说。你女儿在校外租了房子,勾引我的儿子同居。我跟踪了十来天,才找到他们的狗窝。告诉你,何书贤,依着我的气,我想一把捏死你家那个小妖精。我好端端的儿子,生生让她勾引坏了。马上要高考呀,天啦,怎么办呀!

  女人说到这里,呜呜地哭起来。何书贤说,你别胡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小姝,多乖的女儿,怎么可能做下这种事?你可别冤枉好人啊。

  女人破嗓子吼道,好不好,你自己来看看就知道了。我限你半个小时,赶不来,我就扭送她到学校去见班主任。何书贤说,你先不要胡来啊,我马上赶到。

  何书贤立即打电话给姚君,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再打手机,手机关着。此事关乎女儿的声誉,她不敢声张,找不着姚君,只好自个儿壮着胆子打的赶去。

  西关外丁字街是打工仔们杂居的地方。浙江的点心作坊,四川的弹花铺子,湖北的豆腐坊,汉中人的面皮店,全都塞在那些二层三层的狭窄小楼上或者平房里。何书贤听说过,但从未来过。司机将车停在29号门前时,她看看黑乎乎的街道,几乎不敢下车。但她听到了那陌生女人的谗言厉骂声,就毫不犹豫地下车,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摸去。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何书贤冲进大门,上楼梯时心里一急,一下子绊倒在楼梯上,小腿骨磕断了似的疼痛。她往起爬的当儿,那一声厉似一声的叫骂无情地钻进她的耳朵:你没看你是个什么破货,你配得上我的儿子?你早早死了心,我儿子这辈子不会要你,下辈子不会要你,下下辈子也不会要你。

  何书贤恨不能一头扑进屋去将宝贝女儿揽进怀中。可是当她走进那间连狗窝都不如的屋子时,一下子傻眼了。这间不足九平方米的房子,塞着一张大床,床上堆放着翻成一团的被子,几十本书乱扔在床的各个部位。东墙边是煤气灶砧板和切菜刀一应杂物,桌子上的缸子和瓷碗的残汤剩饭里长着绿毛,地上摔满了各种各样的纸团,脸盆脏水泛黑,满屋子臭气弥漫。这不是单纯的男女生的恋爱游戏,而是一副过日子的架势。她顿时感到五雷轰顶,不敢相信倔倔地竖在窗下的是她那千媚百娇的乖乖女。蹲在墙角的男孩见何书贤进来,弹簧似的蹦起来叫了一声阿姨。女人厉声喝道,混账,她是你哪门子阿姨。男孩子偷偷地望了何书贤一眼,就又蹲到墙角去了。

  何书贤声音颤颤的,几乎哭出声来,她拉过小姝问,这一切是真的?

  小姝点点头。小姝指着男孩说,妈,他叫郑剑,是我的同级同学。何书贤一出现,小姝立即胆壮起来。她忽然一扭头,指着女人厉声说道,我和郑剑是自由恋爱,你们谁也管不着。你少损点儿阴德,我将来叫你一声妈。否则,我让你永远失去儿子。没等何书贤制止,郑剑的母亲反手就是一个嘴巴。骂道:我刚才没有打你,因为我也是养儿女的人。现在我当着你母亲的面打你,让你的母亲跟着你一块儿受受教育。

  何书贤仿佛听见了心脏碎裂的声音。她煞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嘤嘤地叫着:小姝,小姝啊,你还是妈的乖乖女吗?

  小姝过来搀着她,说,妈,咱们回去。

  郑剑的母亲一步过去拦在门上,叫道,何书贤,这事怎么了结?

  何书贤说,从此一刀两断,咱们各自回去教育自己的孩子。面临高考,息事宁人吧。郑剑的母亲说,那这些东西怎么办?何书贤说,统统给房东处理。郑剑的母亲说,还有书呢,你女儿的课本不要啦?何书贤走到床前去整理书本。整理好,郑剑的母亲递给她一截塑料绳。这一刻,两个母亲在无言中化解了敌对情绪。但何书贤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泪水在脸上恣肆汪洋地流淌。

  何书贤带着女儿回家的时候是十一点半,姚君还没有回来。何书贤像一只断了蔓儿的葫芦,不知把自己往哪儿挂。她不能开口跟女儿说话。这件事太重大了。重大到超出了何书贤的想象力,也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必须等姚君回来才能处理这件事。

  姚君是十二点进的家门。她以极大的耐心侍候他们喝了油茶。洗漱完毕,她先送女儿上床。她奇怪突然之间与女儿有了陌生感。昨天,晨起晚睡时还要在她怀里偎一下的娇娇女,今天,已做了一个男孩的女人?她想起那床那锅碗瓢盆,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她问,小姝,你们租房多久了?小姝说,三个月了。何书贤又问,你们买那些菜刀砧板做什么?小姝说,做饭呀。郑剑说,她妈妈做的菜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他喜欢吃我做的菜。尤其我做的青椒炒肉丝和青菜炒蘑菇,他简直百吃不厌。何书贤说,你不是闻不得蘑菇的气味吗?小姝说,郑剑喜欢吃呀,他喜欢我就得做。现在习惯了。何书贤没再说什么,道声晚安,轻轻地拉上门出去了。她不敢说一句责备的话,也不敢讲大道理。她觉得,她面对这个突发事件突然丧失了施教于人的能力。

  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平静地向姚君讲述了新世纪之初的冬天夜里云城西关外丁字街29号居民楼二层所发生的事。她讲述得极其平淡,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仿佛是说着天外的传说。开始姚君怎么也听不明白。待姚君终于听明白了,他手中的茶杯就滑落到了地上。姚君说,你是不是做了一个噩梦,或者你今天到卢家上课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总之,你在说胡话。姚君说着伸手到她额头上摸了摸,说道:体温正常嘛,你怎么说胡话。何书贤就走到卧室去了。她没有力气向姚君讲述第二遍。她也希望是个噩梦,等一觉醒来,夜里所遇到的魑魅魍魉烟消云散。她迅速地脱衣上床,并用被子将头严严地裹住。姚君想缓和气氛,跟过来上了床,伸出左手搂住她,右手向她的腹下摸索。她鬼似的尖叫一声,一下子挺身坐起来,吓得姚君出了一身冷汗。

  她压低嗓门斥道:你怎么还有这心情?我们家天都塌了!

  姚君叹了一声,说,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咱们家的小姝跟她的同学在外边租房同居,怎么说我都无法相信。她还不满十八岁,她一直是个乖乖女。这肯定是个误会。

  何书贤说,你无法相信,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小姝自己也承认了。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怎么办?

  姚君说,首要的是弄清那个郑剑家的背景,最好两家的大人能沟通一下,然后共同教育孩子。决不能采取粗暴干涉的方法,现在的孩子任性得很,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外县一个做县长的朋友,前不久仅仅因为女儿一个小小的要求没有及时答应,那十四岁的女儿,竟然跑到一个小镇,一步步走进江心,将自己活活淹死。何书贤身子缩成一团,紧紧地依在姚君怀里。她说,我冷。我心里冷。姚君拍拍她,说,睡吧,明天你亲自去找下小姝的班主任,就说她重感冒请两天假,我跟她好好谈谈。姚君说完溜进被窝,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何书贤看着他憨实的睡相,忽然感到一种大孤独从心底倏然升起,就像鬼怪揪着她的心,她悲哀得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在这个灾难的夜晚,她需要她最亲近的人陪她说说话,一遍遍地回味女儿所有纯洁可爱的细节:不满一岁时,扶着墙步步挪动着给他们拿拖鞋;清晨睁开眼睛那一声嘹亮的欢叫;醒来后又悄悄躺在他们身边,要把美梦做完的憨态;餐桌上的妙语连珠,学校里的大红奖证……太多太多的美好,她需要姚君跟她说上一个夜晚。起码这个夜晚,要一直由这种话语来填充。而姚君却睡着了。姚君睡得那么沉那么深,仿佛他刚刚干完了世界上最费力的活儿,要一下子睡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香甜的睡相,只有天堂里的神灵才会有。何书贤深深地愤怒着: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能睡得着。

  何书贤不知道,她的丈夫姚君八点钟之后,是在给她的新学生王惠毅做情人。情人的活计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费神费力的活儿。在近四个小时里,在芳馨园开发区那套装修一新的两居室里,他差不多耗尽了所有的精气神。姚君是骁勇的。八年前,正是他的骁勇善战,使王惠毅一沾手即对他迷恋得死去活来。那时候姚君只是学校后勤上管基建的普通干部,而王惠毅跟她的丈夫卢玉麟联手搞房地产开发刚刚开始在云城走红,云城师院的家属楼基建自然而然由他们承担。在吊车轰鸣的工地上,姚君对戴着安全帽跑来跑去呼风唤雨的王惠毅佩服得五体投地。王惠毅则迷恋着姚君的学者风度。姚君是大学里的高材生。他那硕大的头脑里边装满了古今中外的各种学识,文史、地理、哲学、政治,必要时,都会一嘟噜一嘟噜地抖搂出来。王惠毅就被他迷住了。姚君本可做一个优秀的教师,他是怀着升官发财的双重梦想到后勤上搞曲线救国的。在学院里边,搞后勤的人提升得最快。因为大家的每一点利益都跟后勤工作牵连着,领导们的利益就自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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