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自己

第二章 小叶阿姨

　　“小叶阿姨”是“高干”病房女患者们对她的统称。一来因了她是4病房年逾8旬的病人雇请的保姆，二来源于大凡住“高干”病房的女患者们都是离休老干部，年龄七老八十不说，这些人对比自己年龄小的抑或是职务低的人都习惯以“小”字称呼。当然，其中不乏亲昵的成分，惟其如此才足以显示自己不同凡响和不可与之匹敌的身份。这位年龄已经51岁，安徽省人氏的“小叶阿姨”，膝下一儿一女，孙子都接近上小学的年龄，她也早已成了奶奶辈儿。我在“高干”病房中属于男性公民，可以说与“小叶阿姨”根本没有接触，大概是基于职业的习惯吧，对“小叶阿姨”的事儿听多了，觉得这个称谓中还隐蓄着一种神秘的生命本原的光彩。

　　提起“小叶阿姨”，不仅年龄已不小，而且身量也属于“人高马大”。1.6米多的身材，绝对与“苗条”、“修长”等字眼儿沾不上边儿。由于是农家妇女，大手大脚大脸盘儿，连眼和嘴都算得上是“大号”的，颇有一股儿男子汉气宇轩昂之势，又像是《水浒传》中大脚孙二娘。她每天除了医生査房后挎篮上街买菜和在“配餐室”忙活三顿饭食外，就是在4号病房服侍她的“老板”。她每一次上街买回来的不是硌窝儿的鸡蛋，就是价钱最便宜的鸡架子、猪大腿骨，还有少许的属于上不了档次的土豆、白菜之类的蔬菜。难怪她每天显得比其他保姆忙碌。据说，她每个月的“工资”300元，外加20斤大米。时下，北京各医院的病人雇请保姆基本上是统一明码儿标价，她的待遇也不例外。谁都知道在北京生活花销大，她们在伙食上再不对自己苛刻些，一年下来能剩几个钱呢？不过，在“高干”病房的几个保姆中，“小叶阿姨”的吃喝还算是比较奢侈的，硌窝儿的鸡蛋也好，鸡架子、猪大腿骨也罢，总还进入蛋、肉的行列。别的保姆，每顿饭在蒸锅中蒸半饭盒米饭，买点洋白菜之类用开水一煮，撒点盐，最多加几滴香油。每当问起她们能不能吃饱，谁也不肯承认是“半饱半饿”。也许她们的确比在农村吃得好，也许是忍辱负重精神的张扬？

　　不过，“小叶阿姨”奢侈的真相不久就大白了。我闻讯闯进4号病房，立刻惊讶地呆住了。但见这位“小叶阿姨”正将鸡架子煮的冬瓜汤一匙羹一匙羹往病榻上的患者嘴里喂，每舀一匙羹汤她都用嘴吹一吹，不烫不凉才喂进老者嘴里，她的脸上挂着心安理得的微笑，那模样像祖母在喂调皮的小孙子。我看着这般情景，心头瞬间浮现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和圣母玛利亚以及罗马神话中爱神、美神维纳斯的形象。

　　病榻上这位老者，10年前因患脑血栓造成半身不遂，去年又病情加重，衣食住行都不能自理。他身材魁梧，想当初“金戈铁马”地辉煌过。他曾南征北战，戎马倥偬，解放后转业到北京一家丝袜厂，“文革”后离休。据说他享受司局级干部的医疗待遇还属带有照顾性质的，工资当然不多了。

　　耄耋之年的老者康复病体需要足够的营养。“小叶阿姨”在少得不能再少的伙食费中为了给这位“老革命”补充些营养，便出现上面描述的镜头：每天待医生查完病房便急煎煎抽出少许时间，挎着竹篮，甩开大步，购买时下人们不吃的鸡架子和猪大腿骨，配上廉价蔬菜作为补养给“老革命”吃。她自己呢，顿顿是蒸半盒米饭和开水煮洋白菜及凉拌黄瓜。4个月了，这位“老革命”的女儿没露过面儿，大儿子只来过两次，二儿子倒是周末准时来医院探视，但也只是“两袖清风”而来“两袖清风”而去，倒也显得极为“廉洁”。看着颇为伤感的“老革命”，蓦然产生一种“人迹板桥霜”的凄凉之感。如果描写其百年孤独，唯恐连马尔克斯都自愧弗如。

　　然而，这位真正忍受孤独的“老革命”，恐怕并不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百年孤独》曾使其饮誉世界。

　　“小叶阿姨”，这称谓原来隐喻着一种平凡而伟大的境界。

　　1993.8.19写于“苦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