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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风云突变 血案!血案(2)

  郑秉义这才问:“士岩同志,那你说说看,重天会对齐全盛这些同志搞政治报复吗?”

  李士岩想都没想,便摇起了头:“我看不会的,这个同志我比较了解,忠诚正派,也很有胸怀。齐全盛老婆、女儿的问题并不是重天同志刻意整出来的,而是她们自己暴露的,是客观存在的。迄今为止,我和专案组的同志还没发现重天同志有任何搞政治报复的迹象。”

  郑秉义点点头,不无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啊!”

  李士岩看了看郑秉义:“哎,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对重天同志你也应该了解嘛。”

  郑秉义略一迟疑:“这阵子我一连接到了几封信,有署名的,有匿名的,都涉及到这个问题。有些同志在信里公开说:只要刘重天查镜州案,齐全盛迟早要被查进去!这么一个经济发达的大市,齐全盛又做了九年的市委书记,刘重天在他身上做点文章还不容易?!”

  李士岩有些恼火:“秉义同志,你不要考虑得太多,我看这些信都是别有用心!”

  郑秉义继续说:“还不光是这几封信呀,省级机关和社会上的传言也不少,都传到北京去了,传到陈百川同志耳朵里去了。说我把你和重天同志当枪使,要粉碎一个什么帮,要扳倒齐全盛,解放镜州城哩,人言可畏呀!”

  李士岩更火了:“什么人言可畏?我建议省委好好查一下!”

  郑秉义道:“怎么查?查谁?还是让以后的事实说话吧!过几天到北京开会,我准备抽空去看看百川同志,先做点必要的解释吧……”正说到这里,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响了起来。

  郑秉义一边走过去接电话,一边继续对李士岩说:“……重天同志那里,你也要打个招呼,再重申一下:对任何涉及齐全盛的问题都必须慎重,都必须及时上报省委,没有省委指示不得擅自采取任何行动!对赵芬芳也要警告一下,请她不要利令智昏!”

  李士岩应道:“好的,我明天就去一下镜州!”

  郑秉义抓起了电话:“对,是我,郑秉义。”不禁一怔,“哦,是陈百老啊!”

  万没想到,这种时候陈百川竟把电话打来了,郑秉义马上想到了两个字:说情。

  却不是说情。陈百川在电话里只字不提齐全盛,和郑秉义客套了一番,偏说起了另外的事:“……秉义同志啊,向你通报一个情况:今天我这里收到一份举报刘重天同志的材料,举报人是刘重天同志以前的秘书祁宇宙,祁宇宙七年前因为经济犯罪判了十五年刑,现在仍在押,举报材料也是祁宇宙在监狱写了寄出来的。”

  郑秉义警觉了:“这位在押秘书举报刘重天什么问题?陈百老,你知道不知道?”

  电话里,陈百川的声音:“能有什么问题?还不是经济问题吗?!据我所知,收到这份举报材料的不光是我,许多在镜州工作过的老同志都收到了,中纪委和中组部可能也收到了。所以,秉义同志啊,对这件事你一定要慎重处理啊,千万不要造成什么被动啊!”

  郑秉义及时道了谢,口吻语气都很真诚:“陈百老,太谢谢您了!您老如果不来这个电话,我还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呢!您可能也知道了,镜州最近出了点问题,中纪委责令我们查处,刘重天同志现在正带着一个专案组在镜州办案……”

  陈百川不愧是久经政治风雨的老同志,在他明确提到镜州腐败案后,仍呵呵笑着,不提自己的那位爱将齐全盛:“……秉义同志啊,按说我真不该管这种闲事了,——我早就不是省委书记了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可咱省的事,镜州的事,知道了不和你们打个招呼也不好!这个镜州啊,有今天这个模样不容易啊,大家都付出了心血,既有我这个老同志的心血,也有你这个在职的省委书记的心血,我们不能不珍惜嘛,秉义同志,你说是不是啊?”

  郑秉义笑道:“陈百老,您说得太对了,这也是我到任后反复向同志们说的!”马上转移了话题,“陈百老,您抽空到我们这儿走走吧,休息一下,也检查一下我们的工作!”

  陈百川很爽快:“好,好,我最近可能要到上海参加一个会,顺路去看看同志们吧!”

  放下电话,郑秉义略一沉思,要通了省委办公厅秦主任的电话,要求秦主任马上查一下,这几天有没有收到一份针对刘重天的举报材料?秦主任回答说,确有这么一份举报材料,是昨天收到的,每个省委常委名下都寄来了一份。因为考虑到事情比较蹊跷,要了解一下有关背景,便暂没送给他看。郑秉义说,那现在就送过来吧,我等着。等秦主任送材料时,李士岩不冷不热地开了口:“这事来得可真及时啊!我们这边把齐全盛请到省城,那边陈百川的电话就到了,对我们专案组组长的举报也就来了,这是巧合吗?联系到齐全盛前阵子突然飞北京的事实,我不能不怀疑这里面有蓄谋!”

  郑秉义道:“巧合也好,蓄谋也罢,问题是对刘重天的这个举报有没有事实根据?”

  李士岩哼了一声:“那我们就先去弄清这个事实吧,镜州案停下来不要办了!”

  郑秉义摆摆手:“镜州案是镜州案,刘重天的问题是刘重天的问题,我们不能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如果刘重天经济上真有问题,他这个专案组长还就得撤下来,这没什么好说的!”

  片刻,省委办公厅秦主任敲门进来了,送来了祁宇宙对刘重天的举报材料。

  郑秉义和李士岩看罢材料都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士岩才说:“秉义同志,祁宇宙举报的这个蓝天股票受贿案我知道,当年就在省里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不明真相的同志都说刘重天是栽在蓝天股票案上的,对他的说法不少。不过,据我所知,重天同志调离镜州和股票案无关,主要问题还是班子的团结。”

  郑秉义思索着:“那么,祁宇宙为什么在这时候抛出了这个材料,又旧案重提呢?”

  李士岩想了想:“我看是要扰乱我们的视线,干扰我们对镜州案的查处。”

  郑秉义抖动着手上的材料,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李士岩:“士岩同志,那你的意思是——”

  李士岩态度很明确:“秉义同志,我看不要睬它,他们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要赶走刘重天嘛!秉义同志,你想想看,当年这么大的一个案子,又是在陈百川同志任上查处的,如果刘重天真像祁宇宙举报的,有这么严重的问题,陈百川同志能轻易放过他吗?”

  郑秉义道:“事情这么简单啊?刚才陈百老不是来过电话了吗?对这个举报很关心呢!”

  李士岩脱口道:“我看陈百川是在关心齐全盛!”

  郑秉义缓缓摇着头说:“恐怕不仅仅是一个齐全盛吧?啊?陈百老爱护干部是出了名的,据说那个因为走私问题下台的卜正军就被陈百老保护过嘛,卜正军去世时陈百老还跑到灵堂来了个三鞠躬,现在还传为美谈哩!”

  李士岩听出了弦外之音:“难道说陈百川当初留了一手?也保护过刘重天?”

  郑秉义不接这个涉及个人的具体话题,很宽泛地说了起来:“士岩同志,现在是有这么一种现象啊,为了一个地区一个部门的局面稳定,为了家丑不外扬,也为了自己的政绩面子,对手下干部的问题能遮就遮,能护就护……”似乎觉得不便再说下去了,他很自然地掉转了话题,“哦,对了,陈百老刚才在电话里还说了,要我们对重天这件事慎重。”

  李士岩讥讽道:“你这么一点题,问题就很明白了:我们对重天同志慎重了,也要对齐全盛同志慎重嘛!镜州案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也就对陈百川同志的心思了……”

  郑秉义马上打断李士岩的话头:“哎,不要这样议论陈百老嘛!”想了想,做了决断,“士岩同志,对这个举报,我看还是尽快查一查吧,你亲自抓!不过,一定不要影响镜州案的查处,也不要干扰重天同志的办案工作,有了结果直接向我汇报!”

  李士岩点点头:“好吧,我明天就开始这个工作,尽量控制在一个比较小的范围……”

  鹭岛国宾馆位于南湖中央的鹭岛上,省委后门和南湖公园侧门各有一座桥通往鹭岛。两座桥上二十四小时有卫兵站岗,平时除了接待中央首长和重要外宾从不对外开放。齐全盛对这座国宾馆并不陌生,当年陈百川任省委书记时,他没少来过。有一次奉命汇报镜州的城市规划,还陪着陈百川和国务院一位领导同志在4号楼住了三天。

  鹭岛的确是个能静心休息的好地方,湖水清澈,空气清新,闹中取静,位于省城市中心却又没有市中心的嘈杂喧闹。如果镜州没发生那么多烦心事,如果老婆、女儿没被深深地搅到镜州这场政治地震中去,他会把郑秉义和省委的这种安排理解为一种特殊关心。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一场来势凶猛的政治地震毕竟已经在镜州发生了,班子里两个常委出了问题,老婆高雅菊竟也涉嫌受贿二百多万,女儿又闹得下落不明,这种特殊关心就有了另一层意思。因此,这次住进鹭岛4号楼,齐全盛的感觉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心里很清楚,自己实际上已被省委变相软禁,离双规只有一步之遥了。

  好在来时就有了最坏的思想准备,齐全盛倒也在表面上保持住了一个经济大市市委书记的尊严和矜持。在省委办公厅两个秘书陪同下吃晚饭时,他破例喝了两杯红酒,还笑眯眯地为那两个秘书要了一瓶五粮液,要李其昌和司机也陪他们喝一些。省委办公厅的两位秘书显然承担着某种特殊使命,不敢喝,齐全盛便也没勉强,只让李其昌喝了两杯,就草草作罢了。

  吃过晚饭,给齐全盛准备药物时,李其昌才发现:因为来得有些匆忙,齐全盛这阵子一直吃着的中草药和熬药的药罐都没带来,提出要和司机一起回镜州拿一下。齐全盛不悦地数落了李其昌几句,也就同意了,要李其昌快去快回。省委两个秘书当时就在面前,并没表示什么反对意见,李其昌便叫上司机下楼走了。

  李其昌走后没多久,大雨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得窗子啪啪响。齐全盛不免有些担心,想打个电话给李其昌,嘱咐李其昌和司机路上小心一些。不料,拿起电话才发现,4号楼里的电话全没开,连那部红色保密电话都没开,手机又被李其昌带走了,心里不禁一阵怅然。

  这时,省委办公厅两个秘书敲门进来了,赔着笑脸向齐全盛请示:还有什么事要他们做?

  齐全盛觉得好笑,很想出个难题,让他们把电话全开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这怪不得他们,不是老对手刘重天抓住镜州大做文章,他今天不会呆在这里“休息”。于是,便要他们到服务台找扑克,大家一起打打扑克。两个小伙子很高兴,不但找来了两副扑克,还叫来了一个女服务员,四人凑成一桌打百分,两个小伙子一家,齐全盛和女服务员一家。

  女服务员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人很机灵,也许常陪首长打牌吧,牌打得挺好。第一局,两个秘书只打到3,他们已打到了A;第二局,两个秘书连3都没打过去,他们又打到了A。

  齐全盛打趣说:“你们两个小伙子不要老这么谦虚嘛,啊?净让着我们就没意思了。”

  其中一位秘书讨好说:“齐书记,我们这哪是谦虚啊,是您老牌打得好哩!”

  齐全盛呵呵笑道:“问题是要认真,干什么都要认真!我看呀,你们现在的心思不在打牌上嘛!”说着,放出了一手的梅花,“八个梅花,你们手上都没有梅花了吧?好,通吃!”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夹杂着一阵阵雷鸣电闪。两个秘书小伙子益发不安了,一边出牌,一边议论着:“雨这么大,高速公路会不会封闭了?”

  “是啊,如果高速公路封闭,李秘书他们今夜可能就回不来了。”

  “打个电话问问吧,看看高速公路关了没有?”

  ……在手机里一问,省城至镜州高速公路并没关闭,两个小伙子才又多少有些安心了。

  齐全盛也只好说破了:“你们呀,只管放心打牌,既是休息嘛,就好好休息。我们李其昌同志不会一走了之,不论今夜雨多大,时间多晚,他都会赶回来,绝不会让你们挨克的。”

  果然,是夜十二时三十分,在省城至镜州高速公路关闭前半小时,李其昌赶回来了。齐全盛在楼上窗前注意到:那辆挂着镜州001号牌照的奥迪打着雪亮的大灯,在倾盆大雨中冲到4号楼门前,戛然停下,李其昌提着药罐子和一大包中药从车里钻了出来,冲进了门厅。

  片刻,李其昌出现在楼上,见他们还在打牌,便以齐全盛老秘书的身份责备说:“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和齐书记打扑克啊?快下楼休息吧!齐书记,我去给你放水洗澡!”

  齐全盛似乎意会到了什么,把手中的牌一扔,伸了个懒腰:“好,好,那就洗澡睡觉!”

  李其昌到卫生间去放水,省委办公厅的那两位秘书和女服务员也告辞走了。

  三个不相干的外人一走,李其昌把门一关,激动地道:“齐书记,又出大新闻了……”

  齐全盛“嘘”了一声,指了指卫生间,示意李其昌到卫生间去说。

  到了卫生间,齐全盛把水龙头开得很大,这才在“哗哗”水声中问:“怎么个事?”

  李其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齐书记,你……你想得到吗?刘重天经济上出问题了!”

  齐全盛一怔,显然十分意外:“不太可能吧?刘重天怎么会在经济上出问题?啊?”

  李其昌这才从贴身穿着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了祁宇宙的举报材料:“齐书记,你自己看吧!刘重天过去那位秘书祁宇宙从监狱里传出来的举报材料,咱市委办公厅的同志今天下午放到你办公桌上的,我去办公室拿药时发现了,就给你带来了!”指点着材料,“你看看这里,祁宇宙在举报材料上明说了,刘重天受贿案发生时,你亲自过问过,很多情况你最清楚!”

  齐全盛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接过举报材料看了起来。

  材料丰富翔实,把七年前蓝天股票受贿案描绘得栩栩如生,连许多细节都没有错讹。真想不到祁宇宙的记忆力会这么好,七年过去了,此人被判刑入狱,身陷囹圄,竟还没忘记那场不见硝烟的争战。齐全盛记得很清楚,在那场争战中祁宇宙是坚定地站在刘重天一边的,蓝天公司的行贿者指认时为市长的刘重天收受了四万股股票,祁宇宙却把责任一把揽了过来,说是自己打着刘重天的旗号索要的。今天,祁宇宙却翻供了,在他最需要炮弹的时候,把一发足以将刘重天炸个粉身碎骨的重磅政治炮弹送到他手上来了,他还等什么?难道还不该奋起反击吗?!

  恰在这时,李其昌把他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齐书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看是反击的时候了!让刘重天这么一个大贪官查处您,查处我们镜州,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确实是天大的笑话:刘重天当年的秘书祁宇宙突然举报刘重天,而且又是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这也太离奇,太诡秘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联想到祁宇宙入狱后搞保外就医被他发现阻止了,益发觉得祁宇宙不可能冒险来帮助他。反击的念头被本能的政治警觉取代了,齐全盛把举报材料还给了李其昌,一边脱衣服准备洗澡,一边不动声色地吩咐说:“其昌,你想法了解一下:这个东西是怎么搞出来的?为什么一定要送给我呢?啊?”

  李其昌急切地道:“这还用问啊?人家祁宇宙觉悟了,现在实事求是了!”

  齐全盛下到了宽大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不紧不慢地说:“其昌,这话你不要说,七年前你还在大学读研究生,根本不知道蓝天股票受贿案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祁宇宙是个什么人物!这个祁宇宙本质上不是个好人,四处拉帮结派,在镜州就没干过几件好事,也只有刘重天容得了他。他会实事求是?还什么觉悟?算了吧,这种人还是少和他嗦。”

  李其昌坐到了浴缸的缸沿上:“老爷子,你又糊涂了吧?祁宇宙本质上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与你有关系的只是这份举报!如果落实了这份举报,刘重天就得滚出镜州,就得到大牢里去蹲上十年八年!你老爷子真是的,该出手时为什么不出手?我都替你着急!”

  齐全盛笑了,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那种笑:“其昌,你急什么?啊?真是不急皇帝急太监了!还该出手时就出手,我都在这里休息了,还出什么手啊?向谁出手啊?你倒说说看!”

  李其昌热烈地道:“老爷子,你要真听我的,我就建议你拿着这份举报材料和省委郑秉义书记,省纪委李士岩同志好好谈一谈,请教一下他们:刘重天的经济问题是不是也要查一查呀?反腐败是不是有个因人而异的问题?如果没有因人而异的问题,就请他们先查刘重天!”

  齐全盛摆摆手:“好了,其昌,你不要说了!你这个建议并不高明,太幼稚了嘛!你不想想:既然我能收到这份举报材料,秉义同志、士岩同志会收不到吗?没准中纪委、中组部都收到了!所以,我们就不要多操心了,这份心该谁操就请谁去好好操吧,我倒该省省心喽!”

  然而,内心的激烈情绪仍是压抑不住,洗过澡回到房间,齐全盛身着浴衣站在落地窗前,凝望着窗外风狂雨骤的夜景,禁不住脱口说了句:“刘重天,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挺多久!”

  李其昌马上接话道:“老爷子,那你还等什么?出手反击吧!祁宇宙在举报材料上说了:你对这个案子最清楚,人家就等着你明确表个态呢!你这个态一表,刘重天非垮不可!”

  齐全盛回转身:“这个态我不表,我相信省委,相信秉义同志,当然,也要看看他们!”

  李其昌这才悟出了什么:“齐书记,那你的意思是——”

  齐全盛一字一顿道:“我要看看中国共产党的一级省委对反腐倡廉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话刚落音,一连串惊雷炸响了,窗外变得一片通亮,恍若白昼。

  李其昌禁不住想起了从欧洲招商回国那个雷雨之夜,笑道:“齐书记,今夜雨真大,还雷鸣电闪,真像我们回国那夜,——你老爷子说,是不是太有意思了?!”

  齐全盛意味深长:“有什么意思呀?啊?再这么风狂雨骤,可要洪水滔天了!”

  李其昌这才想了起来:“哦,对了,齐书记,还有个事忘给你说了:刘重天手下那帮废物现在总算搞清楚了,——杨宏志是被债主绑架,专案组昨天通过省公安厅对王六顺讨债公司的王六顺发出了2001第十八号通缉令,现在恐怕正在省城四处找王六顺呢……”

  齐全盛没等李其昌说完便笑了:“嗬,可真够热闹的呀,到现在还没找到那个重要证人杨宏志!也许抓到王六顺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杨宏志了!好,好,这办案思路很好嘛!啊?”

  李其昌会意地大笑起来……葛经理总的来说还是讲道理的,那天喝着二锅头,和杨宏志说了心里话:“……杨老板,你基本上是个死老虎了,我这单生意是亏定了。可我不能怪你呀,要你写的信你都写了嘛,也没再耍什么花招,应该说是尽到心了。我呢,该走的程序没少走,也尽责了嘛!所以,杨老板,这一百一十八万咱就先放在一边吧,从今往后咱就当好朋友处,有事你只管招呼!”杨宏志马上招呼,提出了一个关乎阳光的问题:“葛经理,我这一天到晚蹲在地下室里,晒不到太阳,对身体影响很大哩!你看能不能像监狱放风那样,每天让我上去晒晒太阳?”

  葛经理搂着杨宏志直笑:“老弟,又不够朋友了吧?上去一见阳光,你还不蒸发了?你虽说是死老虎,总还是只老虎嘛,再不济我们王六顺讨债公司也得落张虎皮嘛!关于你身体健康的问题,我倒有个考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生命在于运动嘛,你能不能多运动运动?”

  杨宏志虚心求教:“葛经理,在这三间地下室里,你看我该怎么运动啊?”

  葛经理教诲道:“运动有多种形式,比如说,给我们讨债公司的同志们擦擦皮鞋,洗洗衣服,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嘛!既锻炼了你自己的身体,又帮助了我们的同志,还增加了朋友之间的感情,不比上去晒太阳好得多?当然喽,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小小建议,既不是命令,也不代表组织。我再重申一下:我们王六顺讨债公司,是个信誉卓著的集团公司,文明讨债是一个必须坚持的基本原则,如果你因为这件事投诉我,我是绝不认账的,这话事先得说清楚。”

  杨宏志忙道:“葛经理,你看看你,这回是你不够朋友了吧?我哪能为这点小事去投诉你呢?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我给你们添的麻烦够多的了,让你们操了这么多心!”

  葛经理似乎动了感情:“你老弟知道就好!我还从没为哪个业务对象操过这么多心哩!你也知道,目前我们市场经济还在初级阶段,法律手段和制裁措施都很不完善,于是就出现了许多像你这样赖账的杨白劳,我们身上的担子也就比较重了,既要讨债,又要对你们进行法制教育。杨老板啊,你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虫的日子也过了好久了,不是外人了,你凭良心说,看着我和同志们这么为你忙活,惭愧不惭愧呀?啊?就没想过替讨债公司的同志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为我分点忧?就光想着晒太阳?比太阳更温暖的可是同志之间的感情啊!”

  杨宏志被说服了,从此以后成了葛经理讨债公司的编外成员,虽说不参与公司的主营业务,辅助业务全包了,洗衣服,擦皮鞋,扫地,揩桌子,忙得不亦乐乎。身体也在这忙碌之中有了点健康的意思,脸上竟生出了些许红润的光泽来。朋友之间的感情更是大为增加,葛经理和同志们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每当穿着锃亮的皮鞋出门讨债时,总忘不了表扬杨宏志几句。

  然而,对阳光的怀念仍是那么强烈,杨宏志做梦都梦着阳光下的自由,——尽管这奢侈的梦想有点对不起葛经理。为了重获这份阳光下的自由,杨宏志不要任何人催促,仍天天写信,开头第一句话总是“华玲我爱”,弄得葛经理和同志们一看他写信就先把这话说了出来,让他挺不好意思的。这期间,也留了点心,暗地里干起了很不够朋友的侦探工作:擦皮鞋时,杨宏志会根据皮鞋上尘土的多少,污染程度,判断皮鞋的主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逼命讨债;洗衣服时,杨宏志会翻遍衣服上的口袋,寻找衣主们可能留下的犯罪证据。

  这时,杨宏志对自己的遭遇已不无怀疑了:种种迹象证明,这不像是一次简单的讨债,他好像落进了某种精心策划的陷阱中。这一怀疑竟是正确的,那天他终于在葛经理脏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两封没寄出的信,其中有一封竟是他十几天前写的!这一发现让杨宏志吃惊不小,杨宏志本能地想到:也许他写下的一封封信从来就没寄出过,也许人家是想让他死在这里!他们是些什么人?是不是和蓝天集团腐败案有关系?一时间,恐惧像潮水一般把杨宏志吞没了。

  那天在家值班的是黑脸老赵。杨宏志揣摸了一下,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和手段打倒这位五大三粗的老赵夺门而逃可能性不是太大,遂决定和老赵做一次生意,——葛经理讲原则,拒腐蚀永不沾,老赵未必也这么讲原则。这些日子处下来,杨宏志已经知道了,老赵养了一堆超生娃,日子过得挺紧,为了点加班费几次在背后大骂葛经理。

  一个人只要穷,只要爱钱,那就有空子可钻。

  杨宏志拿着那两封没寄出去的信,和老赵摊了牌:“老赵,这是怎么回事?”

  老赵挺意外,愣了一下,一把夺过信:“你……你这是从哪儿找到的?啊?”

  杨宏志说:“从葛胖子的脏衣服里。”

  老赵松了口气:“那就与我无关了,你去问葛胖子吧,这都是他的事!”

  杨宏志诱导说:“就和你无关么?我老婆收不到信,不送钱来,你到哪儿挣钱去?”

  这话戳到了老赵的痛处,老赵骂骂咧咧道:“可不是嘛,这个月奖金提成全屁了!”

  杨宏志便说:“老赵,你的奖金提成我发了,给我拿纸拿笔来!”

  老赵乐了,多少有点激动:“杨老板,你……你这人够意思!”拿来了纸笔,“我每月的提成奖金不算多,也就两千块左右,我为你忙活,你就给我发个两千吧,我不能坑你。”

  杨宏志想了想,提笔写道:“华玲:即付来人十万元,性命攸关,切切!!!杨宏志。”写罢,将纸条递给老赵,说,“拿着我这个纸条到我老婆那里取钱吧,地址你们知道的!”

  老赵看着纸条上的数字,眼光发直,手直抖:“十万?杨老板,你……你送我十万?”

  杨宏志点点头:“就是十万,多了我也拿不出来了。”

  老赵却又迟疑了:“你……你不会把这事告诉葛经理吧?”

  杨宏志道:“我告诉葛胖子干什么?这是咱们朋友之间的事!”

  老赵又问:“你……你没有什么条件吧?要放你我可真不敢,葛胖子他们可黑着呢!”

  杨宏志笑道:“没什么条件,真没什么条件,朋友嘛,能帮的忙总要帮!你老赵有四个超生娃,日子过得那么难,又为我的事拿不到奖金提成,我不能不管嘛!”

  老赵感动极了,“扑通”跪下:“杨老板,我……我替我家娃儿们谢你了!”

  十万拿到手的第三天,又逢老赵值班,老赵很恭敬地请杨宏志喝了酒,把自己知道的向杨宏志说了。老赵说,据葛经理无意中透露,这次对他的绑架是一个大人物下的令,连葛经理都无权放他。杨宏志挺悲哀地说,那我就在这里等死吧,不过,就算我死了,有困难你照样找我老婆,朋友之间千万别客气!老赵惭愧了,借着酒意把反锁着的门打开了,要杨宏志逃。

  自由的阳光就这样靠十万元买到了手,杨宏志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便冲出了地下室。

  然而,一出地下室,一阵暴烈的阳光便将杨宏志击垮了。长期的地下室生活已使杨宏志接受不了阳光的强烈刺激了,走向地面的一瞬间,杨宏志眼前一片恍惚,整个世界都模糊不清了。在那个灿烂美好的中午,阳光几乎变成了无耻的杀手,差一点儿收回了杨宏志已获得的自由。那当儿,如果老赵变了卦,如果葛经理和手下这帮人回来了,他在眼睛假性失明的情况下,十有八九会被重新扔进地下室。

  跌跌撞撞走到大路边,视力逐渐恢复了,杨宏志才拦了一辆出租车:“快,去镜州!”

  出租车司机打量了杨宏志好一会儿:“你先生去镜州什么地方呀?”

  杨宏志心慌意乱,怕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再被谁一把没收,——这里毕竟是省城,人生地不熟的。于是,先钻进车里,锁上车门,才急急道:“别问这么多了,先到镜州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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