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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新生

  蚂蚁是社会性昆虫,社会性昆虫有三大要素:1.同种个体相互合作,共同照顾族群中的幼体;2.族群内有明确的劳动分工;3.族群内至少有两个世代重叠。

  社会性昆虫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必然有一个雌性的“王”,是族群中具有繁殖能力的唯一雌性。与我们想象的不同,蚁王的职位只是一种劳动分工,蚁王并不负责蚂蚁社会的组织和指挥。蚂蚁社会的秩序是天然形成的,是由基因决定并由信息素具体实现的,就像白蚁群中,只要个体数量达到某个临界值,就会自动学会建造复杂的蚁巢。在人类社会中,对“王权”的需要与制约是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因为一个高居社会顶端的管理者必然会无限扩大权力,成为社会肌体的毒瘤,这个过程因为缺少制衡机制而几乎无法避免,但在蚁类社会中,由于“王”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力,因而也不会发展为社会的毒瘤。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那一天真难熬啊,尤其是到了下午,我心里更是益躁动不安,下午赖安胜没来麦田,我不必再维持那个假面具,所以我时时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盼着两车三人的影子早点儿出现。实际上我知道,到县城有四十多里地,即使是正常情形,来回一趟也要到晚饭后了。连林镜也能看出我的异常,凑近我小声地问:“秋云姐,你今儿个咋心神不定?”

  林镜是初中生下乡,年纪小,性格活泼,整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其实他心眼很好,知道体贴人。看着他那真诚的娃娃儿脸,那一会儿,我真想把肚里的担心全都倒出来!当然,这样重大的秘密是无法告诉他的,我只有含糊地说:“没事儿,只是我昨晚没睡好。”

  孙小小躲了我一上午,一直紧跟在赖安胜后边,帮他捆麦,用近乎崇拜的目光盯着他雄健的后背。公平地说,赖安胜割麦子确实是农场头一把好手,揽得宽,割茬低,镰刀忽忽生风,横着扫过一波,用脚背配合左手一拢,整整一个麦个子(麦捆)就出来了。但孙小小的眼光绝不仅仅是对“技艺”的崇拜,那是女人看自家男人的目光,非常炽烈,毫不掩饰。那会儿我已经猜到了其中的隐情,岑明霞更是清楚地帮我证实了这一点:她老是拿毒毒的眼光斜睨着孙小小,而孙小小对她的毒视毫不在意,在赖安胜跟前越发笑语连珠。

  下午,孙小小见场长没来,又开始往我身边凑了,跟在我后面打麦捆,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和我说话。我忙着割麦,再加上对她开始有了戒心,没怎么理她。她忽然冒出一句:“我知道秋云姐和颜哲哥都是好人,他们不让我理你们,我却偏要理。”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句话大有讲究,但很谨慎地没有理这个话茬儿,她又突兀地跳到另一个话题:“看赖场长割麦真带劲儿,像洪常青跳芭蕾舞!哼,岑明霞那贱女人,我帮场长捆麦有啥错?你看她看我那个眼神,恨不能吃了我似的!”

  我从她的话里品出了一个女人的醋意(这个早熟的女人还不到15岁啊),品出了两个情妇的争风吃醋。我看出来,此刻孙小小已经以赖安胜的情人自居了,从那之后,我再不敢对孙小小说啥知心话。

  终于熬到晚饭后,我对冬梅招呼一声:“我去接颜哲,可能回来晚一些。”

  冬梅知道我今天心事很重,当然她肯定把原因想歪了,认为与我昨天整夜不归有关。她体贴地说:“去吧,去吧,回来晚一点儿也不要紧,我给你打掩护。”我避开所有人,跑到平时和颜哲哥约会的堰塘堤上,从那儿可以看到进出农场必经的砖桥。今天是无月之夜,又赶上阴天,蓖麻、小叶杨和道路都浸在浓重的暮色中,其他知青吃过饭后也来这儿散步,我躲着没让他们发现。可能他们嫌天太黑,停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嘁嘁喳喳地回场部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那两车三人一直不出现。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如果那桩凶杀案其实并不存在——他们这会儿应该回来了。黑色越来越浓,已经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更不用说看到远处的公路了,我只能侧耳倾听着那个方向的脚步声,为他们担着心。天这么黑,会不会从公路下到通农场的土路时他们走错了?我但愿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墨一样浓的夜色中,我的心里越来越焦灼,焦得坐立不宁,心急如焚。那一刻,我真的体会到了伍子胥过韶关那一夜愁白头的焦灼。

  听见后边有脚步声,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一跳一跳地走近。离很远,我就从那肩宽体壮的身影看出是赖安胜。他来到砖桥边,站住了,用手电筒向远处照。不过,虽然三节电筒的光柱很强,可是距离稍一拉远,它就迅速被黑暗所淹没,看不到远处路上的情形。赖安胜不停地踱步,从他的步态中也能看出他的焦灼。

  两个由于相反原因而焦灼的人在默默地等着,熬过漫长的时间后,终于听到前方有脚步声、车轮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赖安胜急忙把光柱打过去,又是那么漫长的一段等待,然后拉车的人影终于进到光圈之内——是两个人和两辆车!我瞪大眼睛盯着,直到确定那边只有两个人,我的心脏在刹那间碎裂了,然后听见赖安胜满意地问:“办妥了?”

  听见陈秀宽喜滋滋的声音:“场长,办妥了,办妥了。”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天塌了,地陷了,颜哲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他的“宝贝”没能救他,而我竟然愚蠢到相信他的宽慰话。我知道这会儿我该藏起来,否则被三个凶手看见,我也会没命的。但……世界已经崩塌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悲愤地、凄厉地高声喊:“颜哲!颜哲哥!”

  赖安胜没有料到我会在近处突然出现并大喊大叫,惊呆了。他瞪着我,手电筒下意识地垂了下去,亮光从地面反射上去,照亮了他的脸,这种自下而上的逆光让他的面相显得十分狞恶。我没有理睬他,向陈得财和陈秀宽扑过去,要向他们讨回我的颜哲哥。可是我还没有抓到他们的衣领,忽然——让我和赖安胜都目瞪口呆的是,一个人从前边的人力车上轻快地纵下地,向我走过来。

  那当然是颜哲!他没死!

  我的悲愤立即雪崩,化为滔滔的狂喜,我扑过去,想投到他的怀里。不过我及时镇静了自己——毕竟还当着三个人的面,不好意思的。我抓住他的右臂,紧傍着他的身体,这可是真实的颜哲,温暖、强健、亲切,不是幻影,不是鬼魂。然后我回过头,笑吟吟地欣赏赖安胜的表情,我想,他此刻一定是又惊又怒又怕又恨吧!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好玩了,且看他如何收场吧!

  赖安胜把照在地上的光柱抬高,照着两个凶手的胸部,牙缝里咝咝地脱口而出:“你说办妥了?”

  借着反光,我看到了两人的表情,非常特殊,我没办法真切形容它。他们脸上没有了往常的戾气(陈得财)或贱兮兮的谄笑(陈秀宽),而代之以非常沉静的幸福。幸福是从心底自动流淌出来的,非常甜美,非常有感染力,甚至可以说是震撼力。此后我只有在欣赏拉斐尔的《西斯廷的圣母》油画时,才有过同样的感受。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美好的表情,此后,它在我们农场里就随处可见了。

  陈得财沉静地笑着(这可不像他),由衷地说:“办妥了,化肥全拉回来了。今天多亏有了颜哲,因为天太黑,俺们迷路了,不知道在该走哪条路。而且又忘了带手电,兜里倒有洋火,可一擦着就被吹灭,鬼毛儿也看不到。那会儿真把俺们急坏了。还是颜哲眼睛好,隐约地看见一条路,就趴到地上摸。先摸到一泡牛粪,他说不行,有牛粪还不能说明是不是农场的路。再摸,摸到一堆马粪。他说方圆几十里只有咱农场有马,没错,就是这条路了。”

  陈秀宽也沉静地笑着(这也绝对不像他),补充道:“找到这条路后天更黑,半点儿也看不见,连自己的腿都看不见,活脱儿是到了阴间,三个没腿的鬼在走路。我说这咋敢走呀,再走非冲到沟里,还是颜哲脑瓜灵,想出来一个办法。啥办法呢?别人是肯定想不到的。他躺在车上,仰脸看,能勉强看见路边的树梢映在天上,再喊着左左右右,指挥着俺俩顺树梢的中间走,哎,俺们这才摸回来了。赖场长,我对你说吧,等俺们总算看到农场的灯光,等一会儿又看到你的手电,甭提有多高兴了。”

  原来颜哲是为指路才躺到车上,也亏得他能想出这种不平常的办法。颜哲平和地说:“听我的没错吧?以后事事听我的就行了。”

  两人衷心地点头:“听你的,听你的,我们都听你的。”

  颜哲悄悄用肘子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刚才他的话显然是公然向赖场长挑战,我忍不住心里的喜悦,忙捂嘴堵住笑声。没错,眼前这两人肯定让颜哲收服了,成了他的不贰之臣,甚至一点儿不顾忌赖安胜的面子。对事态走到这一步,我是知道原因的——颜哲那件宝贝真的很管用,而赖安胜可就傻眼啦!他怎么也想不通,两个心腹打手不但没有把颜哲干掉,还在转眼之间就投靠了后者。

  不过赖安胜算得是一个枭雄,他此时应该估计到颜哲已掌握他的杀人计划,心中肯定极度震惊恐惧吧,但他仍能硬撑着架子,沉默一会儿后,闷声说:“回去吧,你俩喊上四娃,把化肥卸到库房里。”

  那两人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回头看看颜哲,现在颜哲不放话他们是啥也不会干的。颜哲说:“对,化肥卸库房,你们先去,我要和场长谈几句话。”

  赖安胜用歹毒的目光盯着颜哲,肯定估计到颜哲要同他摊牌。良久他才说一句:“好吧!”

  颜哲说:“秋云你先回去,我想到场长室和他单独谈。”

  这时我已经完全不担心了,但我想了想,撒娇地说:“不,我在场长室外边等你。”

  “好吧!”

  赖安胜闷声不响地走在前头,把颜哲领到场长室,点亮煤油灯。他走回门口,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啪地摔上门。

  两个男人在里边谈,我在外边等。虽然里边也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所谓狗急跳墙,赖安胜那种地痞,走到绝路会拼命的。凭他的身板儿,颜哲恐怕不是对手——但我已经不担心了,我彻底信服了颜哲的能耐,或者说是颜伯伯的能耐,他研制出的蚁素可真管用!。

  想到他和袁阿姨,想到他俩的横死,我的心就又开始隐隐作疼,但今天是带着疼的喜悦。因为,依照事态的发展,颜伯伯生前对儿子的托付已经不会落空了。愿他俩的在天之灵,还有颜伯伯留下来的宝贝,能够护佑他的儿子吧!

  隔墙库房中,那两人卸完化肥,去食堂吃饭了。保管员四娃锁好门,打着哈欠离开。我也赶紧回到我的宿舍,拿出我晚饭时备好的馒头夹辣椒。冬梅被惊醒,睡意朦胧地抬起头看我,我喜悦地小声说:“颜哲已经回来了!我给他送晚饭去。”

  睡意浓浓的冬梅一定不理解我过分的喜悦——颜哲才离开一天,秋云丫头不至于这般骚情吧!她咿咿唔唔地应了一声,那时候我已经跑出屋门了。等我赶到场长室,两个男人已经谈完,刚刚打开门,一片明亮的灯光从门洞里泻出来。开门的一刹那我就知道赖安胜变了,他脸上也漫溢着那种沉静的幸福,手里拎着一个小铺盖卷,还有牙刷毛巾什么的杂物,安静地说:“你等一下,我这就把你的东西搬来。”

  颜哲平和地说,是那种皇帝式的暗藏威严的平和:“去吧!”

  赖安胜走了,我把三个馒头递过去,颜哲贪婪地吃着,他显然也饿坏了。我说你慢点儿吃,我去屋里给你倒点儿开水。倒完开水后我好奇地问:“赖安胜去搬啥?”颜哲说:“搬我的行李呗。他把场长交椅,还有场长室,都让给我了,库房钥匙也交出来了(库房钥匙共两套,分别保存在场长和保管员手里)。他高风亮节,主动让贤,说我比他更适合当场长。”

  他说得一本正经,弄得我忍俊不禁,笑道:“真的?”

  颜哲笑笑,不予回答,那么这是真的,绝对是真的。今晚世界变化太快,让我眼花缭乱。我高兴得合不拢嘴,缠着问他,这一天内到底是发生了啥事?咋把那两个凶手和赖安胜制伏的?你一定得给我讲讲具体经过。

  他笑着摇头:“明天再告诉你,今晚我还有些杂事必须得处理,明天吧!”

  赖安胜很快把颜哲的行李拿来,还很周到地铺好床,干完这些后他该走了,他还立在门口迟迟不走。我借着灯光观察,他仰着头,嘴角微带一丝笑意,似乎在回忆什么,我疑问地看看颜哲,颜哲示意我不要说话。

  过一会儿,赖安胜突兀地说:“颜哲,我割麦是农场头一把好手。”

  颜哲微笑着说:“对,我知道,秋云知道,全场人都知道。”

  他顿住了,似乎又在回忆什么。然后又是突兀地说:“你们俩都是好人,打根儿起就是好人,我知道。”

  “对,你也是好人,从这会儿起你已经是好人了。”

  赖安胜很高兴,像是得到大人夸奖的孩子,笑眯眯地走了。尽管我平时非常厌恶他,但这会儿看到他这般纯真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暖洋洋的。他走后,颜哲把门窗全都打开,用一把蒲扇使劲儿向外扇动空气。

  我奇怪地问:“你这是干啥?赶蚊子?我咋闻到屋里有一股子酸味儿。”

  他笑着说:“不是赶蚊子,是赶蚂蚁。我已经有经验了,只要我用了爸爸那件宝贝,第二天早上准会有一个蚂蚁大聚会,我可不想让床上桌子上都爬满蚂蚁。”

  我不知道颜伯伯的宝贝和蚂蚁有啥关系,不知道咋会有蚂蚁大聚会。我没问,反正颜哲答应第二天告诉我,我想我该帮颜哲干点儿啥事,屋里找不到第二把扇子,我就找来一个藤编的簸箕,帮他用力把酸味儿扇走。活干完后我还兴奋着,想和颜哲再聊一会儿,但他几乎是强迫式地把我推走,命令我快回去睡,然后关上房门。

  我回到女知青宿舍,躺到床上。不行,也许是今晚太兴奋,无论怎样努力也睡不着,我又悄悄起床,在场院里闲逛。等我下意识地逛到场长室,见屋里的灯还没熄灭,他还在看书,头影映在窗纸上,我想那本书一定和他的宝贝有关吧!他今天跑了百十里地,肯定也累了,该劝他早点儿睡了,但我又连忙忍住没有打扰他。

  我在外面痴痴地看着那个头影,很久才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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