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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已;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朦胧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意甚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瞷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茆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

  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今译]

  广西孙子楚,是个出名的才子,一只手生有骈指。他性格拘谨,不善言谈,别人哄骗他,他总是信以为真。有时碰上宴饮,座上有歌妓,他远远望见就一定要走开。有人知道他这性情,把他故意骗来,让妓女和他亲近,他就窘得脸红到脖子根,汗珠成串往下滴。大家哄堂大笑,然后就模仿他的呆傻模样,互相传扬,当作笑话,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孙呆子”。

  本县有个老头是个大商人,财富可与王侯匹敌,姻亲都是贵家子弟。他有个女儿叫阿宝,十分漂亮。老头天天为她挑选女婿,大户人家的公子争相送来聘礼,都不中老头的意。孙子楚当时正好死了妻子,有人戏弄他,劝他托媒人去求亲。孙子楚也不掂量掂量,果真听从人家的怂恿前去提亲。老头一向听说孙子楚的名气,可是嫌他穷。媒婆正从老头家出来,恰好遇见阿宝,阿宝问她,媒婆就说了。阿宝开玩笑说:“他要是把骈指去掉,我就嫁给他。”媒婆把这话告诉了孙子楚。孙子楚说:“这不难。”媒婆走后,他拿斧子就把自己的骈指剁了下来,痛彻肺腑,鲜血如注,差点昏死过去。过了好几天才能起来,去见媒婆,伸出手来让她看。媒婆吃了一惊,跑着去告诉阿宝。阿宝也很惊奇。她开玩笑说再请孙子楚去掉他的呆傻。孙子楚听了这话,吵嚷着辩白,说自己并不呆傻;但没法见到阿宝,向她剖白。转念想,阿宝未必美如天仙,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价抬得那么高?这样一想,已往那种求亲的念头渐渐冷下来。

  转眼赶上清明节,乡间习俗,这一天妇女出外游玩,一些轻薄的年轻人也成群结队跟在她们后面,肆意对妇女们品头论足。有同在一个文社的几个人硬要约孙子楚去。有的嘲笑他说:“你不想看看你的意中人吗?”孙子楚也知道他们在开自己的玩笑;但因为受了阿宝的戏弄,也想看看她这个人,便高兴地跟着大家去寻访。远远见有个女子在树下歇息,无赖少年们像一堵墙似的围着。众人说:“这一定是阿宝。”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她。孙子楚仔细端详,只见她娟秀艳丽,举世无双。不一会儿,人更拥挤了。姑娘站起来,匆忙走了。人们神魂颠倒,评头品足,纷纷攘攘,中了疯魔似的,唯独孙子楚一句话也不说。到大家要往别处去时,回头看见孙子楚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喊他也不应。大家拉扯他说:“魂魄随阿宝去了吗?”他也不回答。因为他一向迟钝,所以人们也不觉得奇怪,这个推、那个拉,送他回了家。他一到家就躺在床上,一整天不起来,昏沉沉的像喝醉了酒,喊也喊不醒。家里人疑心他丢了魂,就到野外给他招魂,也没有效果。如果使劲拍着问他,他就含糊地答应说:“我在阿宝家。”到细问时,他又默不作声了。家里惊惶疑惑,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天,孙子楚见阿宝离去,心里舍不得,觉得自己的身子随着她走去,渐渐靠近她身边,也没人责备。于是跟着阿宝回家,她坐着、躺着,他都偎着她,夜里就跟她亲热,非常情投意合;但觉得肚子特别饿,想要回家一趟,却又迷迷糊糊认不得路。阿宝常常梦见与一个男人交欢,问他的姓名,他说:“我是孙子楚。”阿宝心中奇怪,却也没法告诉别人。

  孙子楚躺了三天,气息奄奄,像要死了。家里人十分恐慌,托人委婉地转告阿宝的父亲,想到他家去招魂。老头笑道:“平素没有来往,他怎么会把魂丢在我家?”孙家人不断哀求,老头才答应了。巫师拿着孙子楚用过的衣服和草席前往。阿宝问清缘故,非常惊讶,不叫巫师上别处,径直带进自己卧室,任凭巫师作法召唤,然后离去。巫师回到孙家门口,孙子楚已经在床上呻吟了。他醒来后,阿宝房间里的粉盒镜匣、日用杂品,什么样式什么名称,都能一一说出来,一点也不错。阿宝听说,更加惊异,暗中感铭孙子楚情意的深挚。

  孙子楚离开病床后,无论坐着站着都陷入沉思,恍恍惚惚,若有所失。他时常打听阿宝的行踪,希望有幸再遇上她一回。四月初八浴佛节,他听说阿宝要到水月寺烧香,便一早去等在路旁,望得两眼发花。时至晌午,阿宝才来了。她在车里看孙子楚,就用纤细的小手掀开车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孙子楚更动了心,跟着她的车子走。阿宝忽然叫丫鬟来问他的姓名,他殷勤地自我介绍,更加心摇意荡。车子走了,他才回家。回到家又病了,昏昏沉沉,不吃东西,梦里老喊阿宝的名字。他时时恼恨自己的魂魄不再出现奇迹。

  孙家原来养着一只鹦鹉,忽然死了,小孩子拿着死鹦鹉在床上玩。孙子楚想,如果自己能够变成鹦鹉,一展翅就能飞到阿宝的闺房就好了。心里正专注地想着,身子已经轻盈地变成了鹦鹉,骤然飞去,一直飞到阿宝的住处。阿宝高兴地把它扑住,用链子锁上翅膀,拿麻籽来喂它。鹦鹉大声喊道:“姐姐不要锁我!我是孙子楚!”阿宝大惊,解开链子,鹦鹉也不飞走。阿宝祝祷说:“你的深情我已经铭刻心中。但现在我是人,你是鸟,已经不是同类,怎么能结婚、团聚呢?”鹦鹉说:“能接近你的芳容香鬓,我已经心满意足。”于是鹦鹉就留在这里,别人喂食它不吃,阿宝亲自喂它才吃。阿宝坐着,它就停在她的膝头;阿宝睡觉,它就依在她的床边。这样过了三天。阿宝非常怜爱它。她暗中派人去看孙子楚的情况,原来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断气三天了,只是心头还没凉。阿宝又对鹦鹉说:“你如能再变成人,我誓死跟随你。”鹦鹉说:“你骗我。”阿宝于是起了誓。鹦鹉侧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一会儿,阿宝裹她的两只小脚,把鞋子脱在床下,鹦鹉突然飞下来,衔着鞋子飞走了。阿宝连忙呼喊,鹦鹉已经飞远了。阿宝派个老仆妇去孙家探听,见孙子楚已经醒了。孙家的人看见鹦鹉衔着绣花鞋飞来,掉在地上死了,都正在十分惊异。孙子楚醒来后,马上要绣鞋。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仆妇正好来到,进屋看孙子楚,问鞋子在哪里。孙子楚说:“这是阿宝给我的定情物。你替我回答她:小生不会忘记她金子般的诺言。”老仆妇回去禀报,阿宝更加惊奇,故意叫丫鬟把这事泄露给母亲。母亲查明情况属实,便说:“这人的才华、名声都不差,只是像司马相如一样穷。挑女婿挑了几年,最后挑到这样的,恐怕会让有钱有势的人笑话。”阿宝以有绣鞋作信物为理由,发誓不别嫁。父母于是答应了她,派人飞跑去告诉孙子楚。孙子楚很高兴,病马上好了。阿宝的父亲商议招孙子楚入赘。阿宝说:“女婿不能在岳家久住;况且郎君又穷,久住更叫人看不起。孩儿既已答应嫁给他,茅屋也能住,野菜也香甜,绝不会抱怨。”孙子楚于是把阿宝迎娶回家,拜堂成亲。两人相逢,就像是前世相好。孙家得了阿宝的嫁妆,从此略微富裕,添置了不少家产。但孙子楚迷于书本,不懂得怎样管理家务,阿宝则善于经营、积蓄,也不拿其他事情麻烦孙子楚。过了三年,孙家越来越富裕了。

  孙子楚忽然得了消渴病死了。阿宝哭得很悲痛,泪流不止,以至不吃不睡。别人劝她也听不进,还趁夜间上吊自杀。丫鬟发现,赶紧抢救,醒了过来,仍然不肯吃东西。过了三天,孙家请来亲戚朋友,准备葬孙子楚。人们听到棺材里呻吟喘息,打开一看,孙子楚已经复活了。他说:“我见到阎王,阎王因我平生老实厚道,任命我为部曹。忽然有人报告:‘孙部曹的妻子快到了。’阎王查看生死簿。说:‘此人不应该现在就死。’又有人报告:‘她已经三天不吃东西了。’阎王回头对我说:‘我感佩你妻子如此重情重义,姑且赐你复活。’于是派马夫牵着马送我回来。”从此身体渐渐康复。

  逢上那年考举人,考试之前,有些年轻人捉弄孙子楚,一起拟了七道生僻的题目,把孙子楚带到僻静的地方,对他说:“这是某人托人情搞到的考题,现在悄悄送给你。”孙子楚相信了,日夜推敲,根据这些题目做成七篇八股文。大家都在背后笑他。当时主考官考虑到出常见的题目会有抄袭的弊病,便一反常规,偏出偏僻的题目。试题发下来,七个题目都跟孙子楚事先做好的相符。他因此而夺得头名。第二年,他考中进士,被授予翰林院的职务。皇上听说了他的奇遇,召他去询问。孙子楚一一启奏。皇上大加赞赏,非常高兴。后来皇上又召见了阿宝,赏赐了许多东西。

  异史氏说:“性格痴迷则心志凝注,所以痴迷于书本的人,文章一定工巧;痴迷于工艺的人,技术一定精良。世上落泊潦倒、一事无成的人,都是自以为不痴不傻的。再说,嫖妓荡产,赌博倾家,难道是痴人傻瓜干的事吗?由此可知,聪明狡黠过了头,才是真痴真傻;那个孙子楚哪里痴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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