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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康远明的人缘(上)

  《红白喜事》的拍摄工作紧张地进行着。

  除了开拍几天后,女主角和女配角的位置替换了一下以外。没有更多的周折。到处都在传说着花宴的事情。搞得很神秘。有一天小跑堂回来说,附近有个饭店正在动这个脑筋。他们想了道"出水芙蓉"的菜,由一个刚出浴模样的女人端着出来。菜里面倒是有些花瓣,"但味道差远了",小跑堂说,"太甜腻。"

  小跑堂还感叹说,当年那个特别能吃的人。搞出什么"美女托菜盘,飘飘河上来",当时"为已经非常了不得了,但今天看来还真是毛毛雨。小跑堂很感慨,拉着康远明又喝了好些黄酒。小跑堂已经渐渐把康远明视为知已。他觉得这小伙子懂事。其他小跑堂说不出什么来,但就是觉得他懂事。才这么点年纪,就知道做事不张扬,又踏实。小跑堂觉得难得。小跑堂回想自己当初,还不是靠了不事张扬、马屁拍得准、拍得好、拍得巧才有了今天。那种眼光凶狠呵,虽然嘴里一成不变地叫着:"来了,清炒虾仁一碗,蔓宽汤、重青,重交要过桥,硬点!"心里是清明雪亮的。这不,一看就看准了一个吃精。先在那碗每天必吃的面里面下功夫,再在那个每天必来的人身上下功大。这样一来二去。才有,花宴,才有了小跑堂的今天。

  小跑堂看得出,康远明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没有什么。小跑堂不喜欢等闲之辈。"只要这小子不吃里扒外!"有时候小跑堂也怕沈小红吃亏。"看好点男人!"酒喝多了,小跑堂也会在沈小红面前嘀咕几句。

  但沈小红好像自有沈小红的一套。小跑堂又怪自己多嘴。

  就这样,小跑堂每天喝喝黄孵,吃点花生,再给自己炒几个好菜。有时候,他也会鬼使神差地跑士朱鸿兴面店,在那里吃上一碗虾仁面。

  米鸿兴早没有跑堂手搭白毛巾叫出一大片的情景了。现在的面店里挺安静的。进行着现代化管理。一手交钱手拿面。下一清二楚,也很少有人赶着吃头场面。小跑堂在那里坐了会儿,觉得以前那种混沌、热闹、人气十足的氛围,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小跑堂觉得很失落。

  很失落的小跑堂倒是常去米园。一来是快要拍到花宴的戏了,得早做点准备。=来是小跑堂觉得,自己还是蛮喜欢米园的。看看那些漂亮的花窗啊、桃树呵,小跑堂觉得挺安慰。

  常去米园的除了小跑堂,还有康远明。

  康远明现在几乎成了米周的常客。大家都已经习惯康远明常来米园,康远明一天不来,就会有人间:

  "康远明呢?"

  听的人被他这一提醒,也感觉到了问题的存在,接着:

  "康远明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和康远明处得不错。苗先因为康远明能干。事情无论太小,特别是小事,比如说,徐明莎的戏服上绣的那朵牡丹花,它的颜色与层次:于莉莉想自己尝试着做那道"鸽子烧茉莉",第二天她的桌上使出现了一包上好的茉莉花。诸如此类。

  即便是刚刚换了角色的杨秀娟。

  好多人都在背后偷偷地传,说是姚先生打了招呼,给了压力,杜丽娘的位置才让给了那个小狐狸精徐丽莎。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事情明摆在那里,疑狐疑狐,难免也就当了真。

  不管怎样,人家徐丽莎现在是女一号。人都是势利的。就连米园的看门老头都知道这点。但康远明就很有点出人意料。

  康远明特意请杨秀娟和男主角葛林吃了顿饭。吃饭是假,其实是看场堂会。小规模的。

  康远明对杨秀娟说:"散散心。"声音不大,语调也很稳。但眼睛和神态里满是真诚。见杨秀娟有些迟疑。康远明就又补了句:"有很好的评弹演出。"事情做得得体,非但给予体谅,还不让对方尴尬。

  就连原本矜持的杨秀娟也默认了。

  那晚康远明显得特别优雅。儒雅而安静。三个人坐着,吃点清淡的菜和点心。看上去就有点同类的感觉。杨秀娟原先一直觉得康远明江湖气很足,又是个商人,想必是没有共同语言的。弄不好还是姚先生类的货色。所以直保持着距离。这次却几乎有些刮目。便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杨秀娟先问了晚上评弹开篇的名称。

  康远明答得很快。很熟的样子。很熟。但又答得非常从容。说有《宝玉夜探》、《战长沙》、《晴雯补裘》以及《曾荣诉真情》什么的。

  杨秀娟又是一惊。因为照原先的判断,康远明应该是喜欢热闹欢快一类的。是那种现世的争与得,能够看得清楚、听得明白的。"英雄武松在山上打死了一只老虎"。属于这类。"吃饭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应该节约每一粒米。"也属于这类。康远明应该是现实主义。但今天的开篇却都是杨秀娟喜欢的类型。在现世的姿态里,足向后退的。足以守为攻的。是很有些无奈的。

  杨秀娟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喜欢这些?"

  康远明点点头,却也不解释。很低调的。这倒反而把杨秀娟认为他可能卖弄的想法打消了。直到台上唱起了蒋调的《曾荣诉真情》。杨秀娟无意中看到康远明一只脚在打拍子,嘴里还轻声哼着里面的唱词:"小姐呵,我是几句真言无虚假,望千金原谅我一片苦心肠。"在"苦心肠"三个字那里远兜远转地出去,最后又远兜远转地回米。

  是完全内行的唱法。

  杨秀娟这种讲究审美意义的女人,是最注重细节的。堂会过后,有一次杨秀娟对男主角葛林讲:"康远明这人倒看不出,有点格调的。"

  葛林不说话,笑了一下。

  杨秀娟说:"人也能干,倒是个干事情的人。"葛林还是不说话,仍然笑了一下。

  两人说话的时候,徐丽莎正巧走过来。擦肩而过时,徐丽莎扔下甜甜的一句:"秀娟姐!"

  杨秀娟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脸色也不知道究竟是放在晴天这边、阴天这边、或者阴晴相间这边。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缓过来,解嘲似的对旁边的葛林讲了一句:

  "还是个小孩呢!"

  康远明和这个小孩的关系处得也不错。非但不错,还有些微妙。

  天不怕地不怕的徐丽莎,在康远明面前反倒有点收敛。好多东西一下子都发挥不出来。本分了好多。

  现在徐丽莎再也不没正没经地对康远明说:"我们聊聊"了,但现在他们倒是真聊起来了。

  有些时候是徐丽莎说。康远明听。还有些时候是康远明说,徐丽莎听。有一次,下着点小雨,两人在一处紫藤树下面说活。给于莉莉看见了。于莉莉对他俩笑了笑,说了句:

  "哟,豆棚瓜架雨如丝嘛。"徐丽莎不大懂,就问康远明什么叫"豆棚瓜架雨如丝"。

  康远明说你看过聊斋的故事吗。里面有句话就叫做"豆棚瓜架雨如丝"。它是下句,康远明想了想,说它的上句是"姑妄言之姑听之"。意思是说。有些事情听听就算了,小要多问,不要多发表评论。至于"豆棚瓜架雨如丝",康远明说,说的是如果听了看了还不箅,还要多问,还要多发表评论,其实也是设用的。豆还是豆,瓜还是瓜。雨点打在瓜架上,照样还是噼噼啪啪。

  康远明说:"你懂了吗?"

  两杯清茶饮一杯

  康远明觉得机会来了。

  和小跑堂一起喝酒的时候,康远明听到关于"出水芙蓉"的事情。小跑堂说:

  "吃花,哪有这种吃法的!"

  小跑堂很着急,也很愤慨。当然,归根到底,是担心粗制滥造的花宴一出,他正宗的地位便会受到威胁。小跑章说吃花当然应该是小范围的,是雅的。是徐丽莎见到柳梦梅以后的事情,是那个特别能吃的梦想的事情,是彪哥已经实现的事情。哪有到菜场买了花回来烧的!小现实,太不现实了。

  小跑堂本来还想说是以前那种姨太太的事情,想想,又觉得与姨太太有关的事在康远明面前讲不太合适。就作罢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康远明突然眼前一亮。心想:

  "有了!"

  康远明下定决心要让彪哥做一桩不现实的事情。当然,这里面存在技巧。就是说这事情别人一看就知道不现实,会栽筋斗,会翻车,会搞得头破血流。但彪哥不是。彪哥丝毫都看不出来。

  彪哥甚至会认为:这事情是一种理想,他会为此热血沸腾,并且不惜代价。

  这种事情在康远明的脑子里有着非常现成的比喻。不是有项羽的鸿门宴吗。项羽最终没有杀刘邦,范增在旁边,范增看得很清楚。范增列项羽说:君王有不忍之心。谁都看得出来刘邦是必须要杀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杀刘邦就等于把自己逼卜绝路。连沈小红都看出来了。沈小红还在说项羽真傻,怎么会这样傻的。可项羽就是看不出来。即使看出来了也做不到。项羽肯定认为当时小杀刘邦是对的,是高尚的,并且还很美。不是还有不肯过乌江的事情吗。骑着马站在乌江边上,江上只有一条船。过了乌江,就可以卷土重来,东山再起。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换了刘邦,换了康远明,哪里还要人催,早就过去了。骏马载不下,可以扔到江里击。美人哪要她自杀,早早就把她杀了,免得拖了后腿。"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多少古训在解释这样的现实。但项羽偏偏不,偏偏就是:

  "无颜见江东父老。"

  康远明认为,这种事情解释起来其实也简单。嗣为项羽就是项羽。是项羽了,就没法偷偷地杀刘邦,就没法留得青在,不怕没柴烧。

  就连项羽自己也是奈何不得的。更何况彪哥呢。

  沈小红看到那片池水有点心慌。

  沈小红觉得,血该向康远明提出结婚的事情了。像大部分女人样,沈小红觉得,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了,那个男的就应该和她结婚。最好是他充满疼爱地向她提出。他不提,那么就应该她说。她说了,接下来,他就满怀感激地接住她,然后拼命点头。倒不足说沈小红传统。沈小红其实并不传统。值传统是沈小红的武器。就像反传统是有些女人的武器一样。

  沈小红已经盘算好了。挑个适当的时机,由她来暗示康远明。要是康远明挑明了,她就顺水推舟。万一康远明装糊涂,那么沈小红就自己把红盖头揭开来。但不管怎么说,任凭你康远明在外面如何翻云覆雨、天马行空——

  那根风筝线得抓在沈小红的手里。

  但那个适当的时机,沈小红过了很久还没有找到。平时吃饭喝茶,沈小红嫌它太突兀;等到拥抱亲热。沈小红又觉得略显轻佻。康远明高兴时,沈小红怕他说话不算数;而康远明不高兴的时候。沈小红更是怕撞上枪口,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缄口不语。

  有一次,两人吃完饭后逛街。满街都是太阳,火辣辣的康远明怕热,浑身冒汗。偏偏沈小红还发嗲,要死死挽着康远明的胳膊。康远明很热,让她拿下来。沈小红就拿下来了,但过一会儿,又挽了下去。就这样逛到对街一个妇婴用品商店门口时,沈小红忽然突发奇想:

  不如就在这里提来?

  等到又一转念,却觉得仍然不妥。这种做法,似乎很有要威胁康远明的嫌疑。再说,沈小红的肚子不争气,并段有任何小日常的动静。观前街上正贴着巨幅的电影广告;《大红灯笼高高挂》。沈小红前6天看过。沈小红被里面四个人的遭遇吓坏了。况且,现在的医疗诊断多发达,哪里需要等到一个心怀鬼胎的丫头打小报告。沈小红可不想冒这种险。弄得不好,被康远明抓个把柄。找个借口。到了那时候,岂不是弄巧成拙,有苦都没处说?

  不提就不提吧。但康远明又一点看不出要提的意思。

  沈小红有点发愁。

  或许,世界上的好多事情就是这样。机会说来不来,说它不来,它倒很快就到了。

  那天是个礼拜。原先两人讲好了,下午康远明陪沈小红去看望一位远房的姨妈。这是沈小红已经讲很长时间的事情。好不容易康远明才答应了。但到了中午,电话响了。

  是康远明。

  康远明约沈小红去沧浪亭的茶室坐坐。康远明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沈小红谈。康远明没讲到沈小红远房姨妈的事情。既然进了茶室。姨妈家自然就改期了。既然康远明认为去沧浪亭谈话重要,那就一定有着比看姨妈重要的理由。

  对于这点,沈小红从来深信不疑。康远明没在茶室里等沈小红。康远明站在沧浪亭门口的小石桥上。坐在黄包车上的沈小红远远地望过去,因为是略微的仰视,康远明便显得特别高大。高大而威严。仿佛掌握着某种生杀大权似的。

  沈小红心头一颤。稍稍有点心悸。

  沈小红从黄包车上下来,上了石桥。"来了?"沈小红说。不知道为什么,沈小红又有点脸红。为了掩饰这种脸红,沈小红就又对康远明说:"进去吧。"康远明看了沈小红眼。

  "等一会儿,先在外而走一走。"康远明说。

  沧浪亭的水廊这边人倒是不多。树茂盛得很,到处都是绿的叶子。但即便树这样茂盛,四周的水仍然显得很疏阔。很少能在园林里看到这样疏阔的水域。特别是在苏州。并不是面积的问题。拙政园也有大片的水域,但拙政园的水是繁华的,花团锦簇的。有着人日的烟火气。

  不像沧浪亭。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沧浪亭的水,沈小红就会觉得有点心慌。比较而言,沈小红更喜欢沧浪亭的假山。爬上爬下,热热闹闹。不管下雨还是不下雨,摔跤还是不摔跤,都很实在。即便喝茶也要好很多呵。就是那一片水。看上去白茫茫的。沈小红觉得抓不到边际,是脱离她智力以外的一种东西。让她无法说。

  但康远明明显地喜欢这片水域。他甚军在一根棒子前面站定了,抽起了烟。

  "知道为什么让你来沧浪亭吗?"康远明说话了。康远明说话的时候,水边小小地起了一阵风。风把康远明身上的绸衣服吹起来了。不足轻佻。而是超脱。超脱得让沈小红觉得无法把握。

  沈小红的心一阵怦怦乱跳。

  康远明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地对她讲过话。非但严肃,几乎还有点平等。要商量着什么事情似的。因为沈小红早已习惯了不平等,所以说,一点点平等的感觉,仍然只能让她感到心悸。沈小红有点慌了手脚,各种奇妙的联想涌上心头。结果。脑子坐同样变得沧浪池水般自茫茫了。

  沈小红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点头。摇头点头的时候,沈小红心里一直在想:

  万一康远明想把她甩了,那就能用大红灯笼里四姨太的方法。用了再说,只要能把康远明拖住。

  "你看到对面那棵老树了?"康远明说。

  "老树?"顺着康远明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沈小红倒是看到了老树,但不是一棵,而是好多棵。各种各样姿态的。沈小红不知道康远明指的哪一棵。更不知道康远明现在说一棵树,究竟义是什么意思。

  "好多年前,有个叫芸娘的女人,结了婚以后,就住在那棵树旁边的屋子里。"

  讲到这里,康远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沈小红:"你知道这个芸娘吗?好多苏州人倒是都知道这女人的。"

  沈小红摇摇头,很茫然的样子。脸涨红了。沈小红的手指甲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觉得尴尬透了。不过,让沈小红觉得有点奇怪的是,对于她的无知,康远明倒像是没什么意见。

  康远明倒是蛮坦然的。笑了笑。继续讲他的话。"结婚以后,芸娘是千很贤惠的女人。在沧浪亭的家里养养茉莉花呵,动点心思在早饭晚饭的小菜上啊。别人家里吃稀饭吃粥,顺带着吃点腐乳就算了。她就不是,她把男人侍候得好好的。还要用麻油加些白糖来拌一拌。喝茶,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喝。夏天的时候,沧浪亭的荷花都开了,荷花刚刚开的时候,晚上是个花骨朵,白天就整个开了。那女人就用个纱做的小包,包了好的茶叶,什么东山碧螺春呐,西山碧螺春呐,洞庭龙井呐,把它们包起来以后放在荷花心里。晚上放进去,白天拿出来。她老公要喝茶的时候,用这样的茶叶去泡,当然是香呵。那种周到。那种体贴。据说她还很想为男人找个小老公……"

  讲到这里,康远明可能觉得发挥得有些不妥,停住了。然后,接下来的一句,总结性的一句,康远明使用了缓慢的、匀称的语速:

  "不管怎样,男人讨老婆嘛,就要讨这样的老婆……"

  讲这句活的时候,康远明做了个动作。康远明的手,对,是左手,康远明的右手现在拿着一支烟。康远明的左抬起来,放到沈小红的头发上,并且比较轻柔地摸了一下。

  "嗯?"康远明说。用的是个语气词。带有追问的意思,追问,也是奉身的确认。康远明就这样,只手拿着烟,一手放在沈小红的头发上,康远明的眼睛看着沈小红,然后说:

  "嗯?"

  沈小红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了。

  明白是有点叫白过来了。但又不大敢相信。正在这时候,水面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两只野鸭子,其中一只叫了一声,另一只就也跟着叫。叫声很怪,东奔西突、不知所以的。自点像沈小红现在的心。

  "乖乖的,听话,呵。以后把早饭晚饭烧烧好,我喜欢清淡些的菜,孩子嘛,最好是男孩子……"

  沈小红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康远明的语气、姿势还远远不能与"求婚"这两个字联系起来。但康远明讲到的细节却确实是婚姻的细节。早餐晚饭,荤菜素菜,生儿育女。一讲到细节,沈小红的心就定了。细节是沈小红的强项。沈小红天牛就是来抓住康远明的一些细节的。抓革命,促生产——

  沈小红从水的迷茫里挣脱了出来,心里一阵狂喜。

  虽然没有玫瑰花,没有单膝跪地、海誓山盟,虽然沈小红从来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求婚方式,但沈小红是个现实的孩子。现实的孩子从来就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康远要和她结婚。这还不够吗!虽然康远明对于婚姻的注解无非自足:向贤惠的很久以前的那个女人学习,烧好早饭晚饭,注意菜的口味,侍候好男人并且生出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按子。但这不正是沈小红要的婚姻吗!

  沈小红觉得挺满足的。满足极了,简直快要满足死了。沈小红记得很多关于婚姻的名言。

  其中一句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就是对那个女人的最高奖赏。沈小红想:根据康远明今天的表现,自己即便得不到一等奖,二等奖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了。

  沈小红的脸上显出了很娇羞的表情。

  为了今天的约会,沈小红非常认真地化了妆。先上乳液、肤色矫正液。再上粉底。画屑毛画眼线,日红、胭脂,一样都不能步。沈小红今天的脸就像个精彩纷呈的大拼盘。里面装的,全是对于婚姻当然,现在已经转化为对于康远明)的戒心。大气热。心里又焦虑,沈小红脸上的妆已经化好多了。化好妆再加上娇羞。看上去就是一种惨不忍睹的赤诚,

  沈小红依偎着康远明在治浪亭的水廊里走了走。康远明起了头,沈小红的话就多了。沈小红问康远明,什么时候办事呢?穿什么颜色的婚纱?结婚照在哪家拍?台北沙罗,真爱,还是另类?干脆秋天就办了吧,冬天穿婚纱太冷了,胳膊都露在外面……但康远明对这些话题明显不感兴趣。沈小红问多了,他又有点不耐烦起来。康远明说这些东西都你去办吧。简单点,不要搞得太复杂。康远明还对沈小红说,你不要去学那些女孩子虚荣的东西。要本分,要现实,要老老实实的呵!

  沈小红使劲地点头。沈小红觉得康远明讲得很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康远明所有的话沈小红都非常认真地听。康远明对沈小红讲:以后要把家好好地管起来。康远明还说:女人管好家单面就行了,外面的事是男人的事。当然,这些都是概念性的东西,但康远明还讲到了一件非概念性的很其体的事情。

  康远明对沈小红说,接下来他可能会很忙,因为彪哥马上就要办一个非常非常高档的饭店,是专门经营花宴的。康远明说还没有人办过这样的饭店。这次彪哥要花非常多的钱。康远明还说彪哥很信任他,让他帮着一起搞。

  后面的话沈小红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一个正快乐着的人,是听不进与她的快乐暂时无关的事情的。沈小红站在沧浪亭的水廊里,脑子里飞快地回想着一些情景。比如说,第一次和康远明约会时的蒙蒙雨。康远明一个问寒问暖的电话。到了后来,她和康远明到沧浪亭来爬假山。天气很湿,假山的石阶上还长着青苔,她就滑了一下,差点摔跤。那次康远明只是扶住了她,并没有什么亲热的表示。但不久以后,在她家里,在粗淡的茉莉花香里面,康远明和她上床了……

  这很多阶段性的亮点,沈小红一时无法把它们联结起来。它们好像有点独立,各自为政、互不相干的样子。还略微有些矛盾和抵触。但最终,它们神奇地消失在沧浪亭白茫茫的水域里了。它们各自的意义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直正主角的康远明在沧浪池水前说的一句话,做的一个动作。

  "嗯"

  说完这句话,做完这个动作,康远明用了一个吉混的白茫茫的语气词:

  "嗯?"

  天下第九楼

  康远明没想到,自己的提议彪哥竟然会接受得这样快。

  原先总以为是要骗一骗的。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少讲点困难,少讲点风险,把一切往好里说说。康远明还准备了彪哥的反复。彪哥可能会先觉得可行,挺感兴趣,后来感到不对了,产生了怀疑。或者是对事情本身产生怀疑,或者是对人产生怀疑。然后就推翻了前面的结论。接下来就是第二步、第三步。仍然是康远明,仍然是康远明的三寸不烂之舌。

  像大多数的骗子样,康远明仔细准备了几套版本。第一次怎么说,彪哥反复了怎么说。彪哥对人怀疑的时候怎么说,彪哥对事情产生怀疑的时候又怎么说。全有着周密的计划。甚至连语气、语调、节奏快慢都精心排练过。结果却全没有用武之地。

  彪哥只是简单地听他讲了几句就激动了起来。彪哥说好呀,好呀,我也正打算着要这样子呢!要办就要办得雅,办得大,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我们统统不做!康远明倒有点愣住了。好像夜半人空的小偷,翻窗刚刚进了客厅,却遇见主人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手捧存折单,双手奉上。

  小偷终究是小偷,难免觉得其中有诈。

  康远明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倒难得地尴尬了起来。

  彪哥的热情是火,渐渐化掉了康远明脸上的霜色。康远明惊讶地发现,他的预言神奇般的就要实现了。彪哥一下子被他勾起了兴致:一处极致高雅的以花为主食的饭店,它的菜肴。它的酒水,它的服务,它的一切的一切,由极致虚幻构成的细节——彪哥现在却要把它再现人问。

  预想中的快乐并没有来。

  从彪哥那里出来后,康远明的心情突然有点灰色。当然,是稍稍的很淡的灰色。配衬着好心情的。康远明有点不明白。他仔细想了。是自己也犯了心慈手软的毛病。但不是,好像并非如此。康远明觉得自己只是骗人有点不大过瘾。好像打空一拳的感觉。仍然好像那个夜半入室的小偷,翻窗而人。进了客厅。主人手捧存折双手奉上。问题在于,这主人也并不作任何解释,就是执意地要把存折单交给你。

  脸上还一直是笑眯眯的。

  康远明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心里不太踏实的样子。或许,也只是或许:康远明还稍稍有点照心上的发现。

  康远明决定单独和彪哥吃一次饭。

  康远明选的地方彪哥非常喜欢。是个湖面。属于太湖的。靠近太湖上的东山。这个湖而有个好处。四周都K满了芦苇,半人多高。靠岸的那一面,还有黑黝黝的峭壁。像剑一样地往半空里伸上去。

  就在这样的湖面上,漂了条小船。船上有张小方桌,木质很旧了。小方桌的四周放了啊张木椅,已经很旧了。窄窄的船舷上,站着两个五十多岁的男女。女的负责烧菜,男的,可能是船夫吧,就负责把菜端到那张本质很旧的小方桌上。菜都是太湖单的特产,活的,刚从湖里捞来。白鱼,白虾,银鱼。俗称太湖菜的。还有莼菜,螺丝和螃蟹。喝的酒呢,则是土产的黄酒。晚上,渤面上的风有点凉,黄酒便稍稍地放在壶里温温。

  船夫说了句:"要加姜丝吗?"康远明就回答:"加点吧。"彪哥一看到那条船就拍手叫好了。等到坐下来,

  喝了杯温过的黄酒,彪哥的酒量更是见长。彪哥拍拍康远明的肩膀:"有你的!"彪哥说。月亮很好,就那样高高地挂在那里。在城市里可看不到这样的月亮。城市里的月亮是孤零零的,在楼宇与楼宇之间,像个异物。

  远远的能听到水声。是太湖波涛的声音。再近一点,仍然有水声。是湖水拍打在崖壁上。

  拍上去,再回下来。然后再拍上去。康远明嘴里吮着一粒螺丝,心想,这地方倒挺有武侠片里的那种意思。两个武林高手,相聚红尘之外,峭壁之下。月光如霜,刀剑似雪,定有一番孤绝的较量。

  两人都是好酒量。彪哥更多的是因为性情,康远明则不是。康远明没有性情。康远明的性情就是没有性情。一个是满到了极致,另一个则是空到了极致。或许是因为白茫茫的水,或许是因为白茫茫的月光,说也奇怪,两人倒都喝得挺好,聊得也很好。

  是彪哥先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彪哥说:"康远明呐,其实我不喜欢现在,我倒是真喜欢小的时候。"

  康远明不响。康远明拿起杯子,和彪哥的杯子碰一碰,自己先喝了。彪哥接着说:

  "你今天选的这地方。倒是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这句话彪哥没有讲完。彪哥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杯子也拿起来。喝掉了。照理说,接下来就应该康远明讲了。对应着彪哥。康远明也应该讲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或者说,对于小时候的感想。康远明没有。康远明从来擅长于诱敌深入,不便讲的东西,康远明绝对不会说出一句。

  康远明倒是说了句有点出人意料的话。康远明说:

  "彪哥。你觉得这地方是不是杀气挺重的?"

  "杀气?"彪哥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眼睛一亮。但就在彪哥说下半句话的时候。一马达声特响的船正好从前面开过去。轰隆隆的。以至于康远明根本就没听清彪哥说的话。那只船非但声音响,还有灯光。那灯光远远地照过来,照亮了船的小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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