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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9月18日。我立即乘车前往希林汉姆,早早到了那里。让我的出租马车停在门口,我独自沿着院子的主路跑了过去。我敲门和按门铃的时候尽量放轻手脚,因为担心惊扰了露西和她母亲。我只希望有个佣人来应门就好了。过了一会儿,房子里没有回应,我又一次敲门按铃,还是没有回应。我不禁暗自咒骂那些懒惰的佣人,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因为都已经十点了。我越来越没有耐心,继续敲门按门铃,还是没有回应。之前我只顾着责备那些佣人,但是现在却有一种可怕的恐惧开始向我袭来。这种死寂是不是那根捆着我们并且越收越紧的死亡链条中的另一环?是不是因为我来得太晚,这里变成了一座死亡之屋?我知道如果她那些可怕的经历又重新缠上她的话,几分钟,甚至几秒钟的延误,对露西来说都有可能意味着几个小时的危险。我绕着房子转了转,试试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入口。

  我没找到其他能进去的方法。每一扇门窗都被关严锁上了,我疑惑地回到了门廊。这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这声音在大门口停住了。几秒钟之后,我看到范海辛跑过来。他一见到我就边喘边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她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太迟了?你没收到我的电报吗?”

  我尽量简洁明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告诉他我今天一早才收到他的电报,然后马上赶过来,来了以后房子里找不到一个人给我开门。他停了一下,严肃地说:“恐怕我们太迟了。上帝的旨意已经完成了!”

  他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斗志,继续说:“来,如果找不到入口,我们必须自己弄一个。现在对我们来说,时间就是一切。”

  我们转到房子后面,那儿有一扇厨房的窗子。教授从他的包里拿出一把小小的外科手术用的锯子,递给我,指了指窗子上安的铁条。我马上开始锯铁条,很快就锯断了三根。然后我们用一根长长的薄片刀把窗闩拨开,打开了窗子。厨房和旁边的佣人房里都没有人。我们一路过去找遍了所有的房间,最后来到餐厅。借着从百叶窗透进来的几缕微弱的光线,我们发现四个女仆躺在地板上。不用担心她们是否还活着,因为她们的鼾声和屋里弥漫的刺鼻的鸦片酊的味道让我们很清楚她们的情况。

  范海辛和我对视一眼,随后他说:“我们可以晚一点来照顾她们。”然后我们上楼去了露西房间。我们停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屋里寂静无声。我们脸色发白,双手发抖地轻轻打开房门,走进房间。

  我该如何形容眼前的一幕呀!床上躺着两个女人,露西和她母亲。韦斯特拉夫人躺在里面,身上盖着白床单,床单的一角被从破损的窗户灌进来的风吹了起来,露出了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庞,脸上定格了一种惊恐的神情。露西躺在她旁边,同样是脸色苍白,只是更加憔悴。我们发现原本戴在她脖子上的花环被放在了她母亲胸前,她的脖子上空空的,之前我们注意到的两个小小的伤口露出来,但是看上去白得可怕,血肉模糊。教授一言不发地弯下腰,他的头几乎贴上了可怜的露西的胸口。然后他迅速转过头侧耳倾听,然后猛然跳起来,冲我喊道:“还不算太晚!快!快!把白兰地拿来!”

  我飞快地下楼取来白兰地,还小心地闻了一下,又尝了尝,以防这瓶酒也像那瓶我在餐桌上发现的雪利酒一样被下了药。女仆们还在喘着,但是比刚才急促多了,我想麻醉药效正在消退。我没有停下来确认,马上回去找范海辛。像以前一样,他把白兰地涂在她的嘴唇和牙龈上,还有手腕和掌心。他对我说:“我能应付得来,现在一切还有救。你去把佣人叫醒,用湿毛巾拍打她们的脸,用点力。让她们生火烧水,准备些热洗澡水。现在这个可怜的姑娘的身体几乎像她的母亲一样冰凉了。我们采取下一步措施之前,必须先让她的体温恢复上来。”

  我马上去了,很容易地叫醒了其中三个女仆。第四个还是小姑娘,显然药在她身上起的作用比较大,所以我把她挪到沙发上让她继续睡。

  其他三个女仆起初有些茫然,但是想起发生的事情之后她们就开始哭,哭得有些歇斯底里。我严厉地制止了她们,不让她们出声。我告诉她们,现在露西小姐生命垂危,如果不抓紧时间的话她们就会失去她。然后她们这才抽抽搭搭地去忙活,衣衫不整地去点火烧水。幸运的是,厨房和锅炉的火还没有熄,也有充足的热水。我们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把露西从床上抬下来放进去。我们正忙着擦洗她的四肢,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女仆胡乱加了件衣服跑下去开门。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小声地跟我们说一位绅士带来了霍姆伍德先生的口信。我让女仆告诉他先等一会儿,因为我们现在没时间见任何人。女仆去传话了,我继续集中精力忙手头的活儿,把那位先生完全抛在了脑后。

  我从没见过教授如此专注地工作过。我明白,正如教授心里想的,这是一场与死神的生死较量。我在工作的间隙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给了我一个令人费解的回答,脸上的表情无比严肃:“如果事情只有这么简单,我就会就此停手,让她静静地安息,因为我在她的地平线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的生命之光。”说完他又继续埋头工作,比刚才更加卖力。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注意到温暖开始起到一些效果。在听诊器里听起来露西的心跳更加清晰了,她的肺也开始呼吸。范海辛面露喜色,当我们把她从浴缸里抬出来用一张烘热的床单包好擦干时,他对我说:“我们取得了第一步的胜利!接下来我们要乘胜追击!”

  我们把露西抬到另外一个提前准备好的房间,放在床上,给她喂了几滴白兰地让她咽下去。我注意到范海辛在她脖子上系了一条柔软的黑丝手帕。她还是没有知觉,情况看上起像以前一样糟糕,也许更糟。

  范海辛喊进来一个女仆,让她陪着露西,在我们回来之前一步都不能离开;然后就招呼我出了房间。

  “我们必须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做。”他边下楼边说。走到大厅之后,他打开了餐厅的门,我们进去之后又小心地把门关上。百叶窗已经拉开了,但是窗帘被放了下来,这是下层的英国妇女严格遵守的丧葬礼节。因此,房间里光线昏暗,不过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范海辛的严厉表情稍稍缓解了一些,变成了一种困惑的表情。他一定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所以我等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我们该去哪儿寻求帮助?我们必须再输一次血,而且要快,否则那个可怜的姑娘撑不了一个小时了。你已经耗尽了,我也耗尽了。我不敢相信那些女仆,即使她们有勇气献血。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一个愿意为她献出鲜血的人呢?”

  “你们到底打算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一个声音从房间另一端的沙发传来,这声音给我的心带来了轻松和喜悦,因为它的主人是昆西·莫里斯。

  范海辛起初听到那声音有点生气,但是当听到我喊出“昆西·莫里斯”,同时张开双臂冲过去时,他的脸色缓和下来,眼中流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怎么来了?”我握着他的手问。

  “我想是因为亚瑟。”

  他递给我一封电报,上面写道:“已经三天没收到西沃德的消息了,非常担心。无法脱身。父亲病情还是没有好转。捎句话告诉我露西的情况。不要延误。霍姆伍德。”

  “我想我来得正是时候。需要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范海辛向前跨了一步,握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当一个女人深陷困境的时候,一个勇敢男人的鲜血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您是一位男人,毫无疑问。恶魔可能会不择手段地对付我们,但是上帝却在我们需要男人的时候把他们送到我们身边。”

  我们又一次进行了那种可怕的手术。我没有心情来详述细节。露西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这次伤害比以前更加严重。因为尽管大量的鲜血注入了她的血管,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起到良好的效果。她为生命的抗争看上去惊心动魄。不过,她的心肺活动却得到了改善。范海辛像以前一样为她进行了吗啡的皮下注射,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她从晕厥变成了熟睡。教授守着露西,我陪着昆西·莫里斯下楼,又派了一个女仆去把一直等在外面的马车夫付钱打发了。

  我让昆西喝了一杯酒之后躺下休息,吩咐厨子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我猛地想到了什么,回到了露西现在待的房间。我轻轻地进去的时候,看到范海辛手中正拿着一两张便签纸。很明显他已经读过了,正坐在那里用手撑着额头琢磨。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满意的神情,仿佛解开了什么疑惑。他把纸递给我,只说了一句:“这是我们抬着露西去浴缸的时候从她胸口掉出来的。”

  我读完之后,站在那里看着教授,停了一会儿问道:“以上帝的名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疯了吗?还是有什么恐怖的危险?”我如此迷惑不解,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范海辛伸出手拿过那张纸,说道:“现在别为这件事劳神。暂时把它放到一边。你会在合适的时机明白所有的一切,但不是现在。你现在来找我有什么事?”他的话把我带回了现实,我想起自己为什么来找他了。

  “我来找你商量死亡证明的事。如果我们处理不当,不够明智的话,可能需要验尸,这样才能填写死亡证明。我希望能尽量避免验尸,因为如果验尸的话,虽然昨晚露西大难不死,这件事也肯定会让可怜的她承受不住的。你我都知道,其他给韦斯特拉夫人看过病的医生也知道,她患有心脏病,我们能证明这就是她的死因。我们马上填好死亡证明,然后我亲自送到登记官那里,然后去找葬礼承办人。”

  “很好,我的朋友约翰!你想得很周到!诚然,如果敌人的伤害让露西小姐感到悲伤的话,至少也会因为这些爱她的朋友而感到一丝幸福。一个,两个,三个,都为她献出了自己的鲜血,另外还有一个老家伙。啊,是的,我知道,约翰。我不是瞎子!因为这件事我更爱你了!快去吧。”

  在大厅里我见到了昆西·莫里斯,正在给亚瑟写电报,告诉他韦斯特拉夫人已经去世,露西也生病了,但是正在好转,范海辛和我陪着她。我告诉昆西我要去哪儿,他催我快去,但是却在我正要出门的时候叫住我:“你回来以后,杰克,我能私下跟你说两句话吗?”我点点头,随后就出去了。登记过程一切顺利,然后跟当地的葬礼承办人约好晚上来测量尺寸制作棺材,并且做一些葬礼方面的安排。

  我回去的时候昆西正在等我。我对他说探望过露西之后马上来找他,然后就上楼去了露西的房间。她还在睡,教授似乎一直陪在她身边,坐在椅子上没有挪过地方。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的动作我能看出来,他既希望她快点醒来,又害怕操之过急。所以我下楼去找昆西,把他带到早餐室。那里的窗帘没有放下来,稍微明快一点;或者说跟其他房间比起来不那么阴郁。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对我说:“杰克·西沃德,对于没有立场的事情,我不想让自己插手,但是这不是普通的事情。你知道我爱过那个女孩,曾经想过娶她,尽管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我还是无法不为她感到担心。她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荷兰人,我能看出来他是个不错的老头,你们两个走进餐厅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你们必须再输一次血,还说你和他都耗尽了。我很清楚你们医生在私下商量事情,我也不应该打听你们的私事。但是这不是普通的事情,而且不管是什么事,我也尽了一份力。难道不是吗?”

  “是这样的。”我说。

  然后他继续说:“我猜我今天做的,你和范海辛之前就已经做过了吧?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我猜亚瑟也献过血了。四天前我在他家见到他时,他看上去很不对劲。我还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的身体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垮下来。因为以前我在潘帕斯草原的时候,养了一匹母马。我喜欢在晚上带马出去吃草。一天晚上,一种被当地人称做吸血鬼的大蝙蝠袭击了她,正中她的咽喉,把血管咬开了。她的血液流失得太多,无法站起来了。看着她躺在地上,我不得不用一颗子弹结束了她的生命。杰克,你能不能在不违背承诺的前提下告诉我,亚瑟是第一个献血的,是吗?”

  这个可怜的家伙说话的时候看上去非常担心。他正忍受着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放心不下而带来的煎熬,对这个可怕的神秘事件一无所知似乎又加重了他的痛苦。他的整颗心都在流血,把他全部的男人的坚强都一扫而光。不过他的坚强还是保留了很多,让他没有被击垮。我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我觉得自己一定不能泄露教授希望保密的任何事情。但是他已经知道这么多,也猜出了这么多,没有理由再保持沉默了。所以我给了他同样的回答:“是这样的。”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大概十天。”

  “十天!那么我猜,杰克·西沃德,我们都爱慕的那位可怜的美丽姑娘血管里已经输入了四个强壮而有活力的男人的血液。她的整个身体装不下那么多血。”然后他凑过来,用一种低沉却有力的声音说,“血是怎么没的?”

  我摇了摇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范海辛被这件事搅得焦头烂额,而我的智慧已经用光了。我甚至连个猜想都提不出来。发生了一系列的小事,打乱了我们精心照顾露西的所有安排。但是那些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我们就在这里待着,直到一切都变好,或者变糟。”

  昆西伸出手,说道:“算我一个,你和那位荷兰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会照做。”

  下午晚些时候当露西醒过来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摸摸自己的胸口。出乎我的意料,她取出了那张范海辛让我读过的纸。细心的教授已经把它放回原处,免得她醒来之后察觉。当时她的眼睛望着范海辛和我,露出喜悦的神情。然后她环视了一圈房间,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之后,她开始发抖。她大声地哭了,用可怜瘦削的小手捂住了她苍白的脸庞。

  我们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全然知晓母亲的死了。所以我们竭尽全力去安慰她。同情无疑缓解了一些她的哀伤,但是她的情绪还是很低落,无声而虚弱地哭泣了很久。我们告诉她,现在我们两个都会一直陪在她身边。这似乎给她带来了一些慰藉。傍晚时分她又睡着了。这时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她在睡觉的时候把那张纸拿出来撕成了两半。范海辛走过去把撕碎的纸从她手上拿开。不过跟刚才一样,她还是继续着那种撕东西的动作,好像纸还在她手里一样。最后她举起双手,张开,就像把碎屑撒下来一样。范海辛似乎很惊讶,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仿佛在思索,但是什么都没说。

  9月19日。昨晚她睡得断断续续,总是害怕睡觉,每次醒来都看上去更加虚弱。教授和我轮流守夜,我们从没有片刻留她独自一人无人照顾。昆西·莫里斯一句都没提他的打算,但是我知道整个晚上他绕着房子巡逻了一圈又一圈。

  天亮的时候,在透进来的光线照射下,可怜的露西显得更加虚弱了。她无法转头,仅能吃的一点食物似乎对她也没有效果。有时候她睡着了,范海辛和我都注意到了她在睡觉和清醒时的不同。当她睡觉的时候看起来更加强壮,尽管也很憔悴,呼吸也更轻柔。她的嘴张开着,能看到发白的牙龈萎缩上去,让她的牙齿看上去明显比平时更长也更尖了。当她醒来的时候,眼中的温柔又让她的表情明显一变,因为看起来更像她自己,尽管这个她已经濒临死亡。下午的时候她希望见亚瑟,我们给他发了电报。昆西去车站接他。

  亚瑟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了,太阳温暖地照着,红色的余晖照进窗子,让露西苍白的脸颊多了一些血色。当亚瑟看到露西的时候,只能因为伤心而哽咽着,我们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中,她沉睡和昏迷的状况越来越频繁,所以我们的谈话也经常中断。不过亚瑟的到来似乎起到了兴奋剂的作用。她的精神恢复了一点,跟他说话的口气也比之前欢快多了。亚瑟也打起精神,跟她说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高兴些。一切事情似乎都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现在将近一点了,亚瑟和范海辛正陪着露西。十五分钟后我要去换他们的班;现在我正在用露西的留声机把这些记录下来。他们可以休息到早上六点。我担心明天我们就不再需要守夜了,因为露西受到的打击太大,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无法挺过去。上帝帮帮我们大家!

  米娜·哈克致露西·韦斯特拉的信(没有拆开)

  9月17日

  我最亲爱的露西,自从上次收到你的信之后,或者说离我上次写信给你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在得知我所有的消息之后就会原谅我所有的过错。我已经和我的丈夫平安回来了。我们抵达埃克塞特之后有一辆四轮马车在等着我们,豪金斯先生坐在里面,尽管他的痛风刚刚发作过,还是坚持来接我们。他把我们带到他家,那里已经为我们布置好了漂亮舒适的房间,然后我们一起吃了晚餐。晚餐过后,豪金斯先生说:“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想为你们的健康和幸运干一杯,把所有的祝福都送给你们。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们,然后一直满怀关爱和自豪地看着你们长大。现在我希望你们跟我住在一起。我膝下无子,孤身一人,连宠物都没有。我已经在我的遗嘱里把一切都留给了你们。”露西亲爱的,乔纳森和那位老人双手紧紧相握的时候,我哭了。那个夜晚我们过得非常非常开心。

  所以现在我们就在这栋漂亮的老房子里安家了。从我的卧室和客厅都能看到附近的大教堂那些高大的榆树,粗壮的黑色树干在教堂古老的黄色石墙映衬下跳脱出来,我能听到乌鸦整天在头顶上不停地聒噪-还有嘈杂的人声。不用说你也知道,我很忙,忙着归整东西和做家务。乔纳森和豪金斯先生每天都很忙,因为现在乔纳森已经是他的合伙人了。豪金斯先生想把所有的客户都介绍给他。

  你亲爱的母亲怎么样了?我希望能抽出一两天的时间去城里看你,亲爱的,但是恐怕现在还不行,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而且乔纳森还需要人照顾。他现在身上开始长肉了,但是病了那么久身体还是十分虚弱。就算到现在他有时还是会从睡梦中惊醒,然后不停发抖,直到我安抚哄劝让他平静下来为止。虽然如此,感谢上帝,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种情况也越来越少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的。我把我的消息告诉了你,现在让我来问问你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在什么地方?谁来主持仪式?你打算穿什么衣服?你们打算举行公开婚礼还是私人婚礼?把一切都告诉我,亲爱的,因为让你感兴趣的事情我也都感兴趣。乔纳森让我替他捎给你“真诚的敬意”,但是我觉得作为豪金斯和哈克公司的年轻合伙人,这种说法不够好。因为你爱我,他也爱我,而我全身心地爱着你,所以我干脆把他的“爱”送给你。再见了,我最亲爱的露西,愿上帝保佑你。

  你的,米娜·哈克

  医学博士帕特里克·赫尼西致约翰·西沃德医生的报告

  9月20日

  亲爱的先生:

  依照您的愿望,我附上这份报告,对由我负责的所有事情做一个说明。关于病人伦菲尔德,出现了更多的情况。他又发作了一次,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但是幸运的是,事情已经被妥善处理了,没有酿成任何恶果。今天下午一辆货运马车载着两个男人造访了我们隔壁的空房子。你一定记得,就是病人两次跑进去的那栋房子。那两个男人在我们大门前停下来,向门卫问路,因为他们初来乍到。

  我刚吃过晚餐,正在吸烟,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看到其中一个男人向这边走过来。当他走到伦菲尔德病房的窗前时,病人开始从屋里用最难听下流的话骂他。那个男人看上去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只回敬了一句“闭嘴,你这个满嘴脏话的乞丐”,这时我们的病人开始指责他,说那个男人试图抢劫并且要谋杀他,还说如果他要耍什么阴谋的话是不会让他得手的。我打开窗子,示意那个男人不要理会。所以当他看了看周围,明白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之后,就释然了。他说:“上帝保佑您,先生,我不会介意在一家疯人院被人说了什么话。我为您和院长不得不跟一只那样的野兽住在一起感到遗憾。”

  然后他开始彬彬有礼地问路,我告诉他那栋空房子的大门在什么位置。他在我们那位病人的威胁和诅咒谩骂声中走了。我下楼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他发怒的原因,因为他平时一向守规矩,他的狂暴跟以前遇到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出乎我的意料,我发现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镇静和温和。我试图引导他谈谈刚才发生的事,但是他只是温和地反问我是什么意思,让我相信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件事了。然而,我不得不遗憾地说,他又一次耍了滑头,因为半个小时之内我又听到了他的动静。这次他从自己的病房破窗而出,沿着院子的主路跑走了。我召集看护们跟我去追,因为我担心他弄出什么乱子。很快我的担心就被证实了。刚才那辆马车沿路驶来,车上载着几个大大的木箱子。那两个男人正擦着额头上的汗,脸上热得通红,好像刚刚做过什么繁重的体力活儿。我还没追上病人,他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把其中一个人拉下马车,开始把他的头往地上撞。如果不是我及时抓住他的话,我相信他当场就会把那个男人杀死。马车上另一个男人跳下来,用手中大鞭子的柄打伦菲尔德的头。那个男人打得非常用力,但是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后来我们把他抓住了,他跟我们三个人扭打起来,把我们像小猫一样推来推去。你知道我体重不轻,而其余的人也都很结实。起初他只是无声地反抗,但是随着我们逐渐占了上风,看护们要给他套上紧身马甲,他开始喊叫:“我要把他们打败!我不会让他们打劫我!也不会让他们伤我分毫!我为我的神和主人而战!”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这样的话。看护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精神病院,送进了铺着软垫的特别病房。其中一位叫做哈代的看护手指骨折了。不过,我都做了适当的处理,他现在情况良好。

  那两个车夫起初声称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和伤害,口口声声说要上法庭向我们讨个公道。不过,他们的威胁中还夹杂着一些委婉的辩解,为什么他们会被一个虚弱的疯子打败。他们说如果不是因为把那些沉重的箱子搬到马车上让他们耗光了力气,肯定会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此外,他们还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自己的工作性质,风尘仆仆的长途奔波让他们的体力大大下降。我非常理解他们的漂泊。请他们喝了几杯烈酒,又每人给了一个英镑。然后他们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还发誓下次情愿遇到一个更糟的疯子,只要能让他们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十足的”好小伙儿。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是:杰克·斯莫利特,住在大沃尔沃思乔治王路达丁公寓;托马斯·斯内林,住在贝斯纳格林,盖德巷,彼得·法利弄。他们都是哈里斯父子搬运公司的员工,公司地址在索后区奥兰治·马斯特院。

  我会随时向你报告这里发生的特别的事,如果有重要事情会立刻给你发电报。

  相信我,亲爱的先生。

  你忠实的,帕特里克·赫尼西

  米娜·哈克致露西·韦斯特拉的信(没有拆开)

  9月18日

  我最亲爱的露西,一个巨大的不幸降临到我们身上。豪金斯先生突然去世了。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并没有那么不幸,但是我们如此爱他,他的去世真的让我们仿佛失去了一位父亲。我对自己的父母一无所知,所以这位亲切的老人的去世对我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乔纳森伤心至极。不仅仅是因为哀伤,深深的哀伤,还因为那位亲切的好人终此一生都给了他无私的帮助,现在又待他如子,视如己出,还给他留下了一笔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财产。不过,乔纳森的悲伤还有一个原因。他说现在责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这让他感到紧张。他开始怀疑自己。我试着让他想开点,我的信任也有助于让他相信自己。不过,这个沉重打击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哦,他具备了亲切、单纯、高尚、坚强的品质,这些品质再加上我们亲爱的好朋友的帮助,使他在短短几年之内就从一个办事员成长为主管。尽管如此,失去主心骨还是让他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原谅我,亲爱的,如果我在你正快乐的时候提起自己的伤心事让你担心的话。但是,露西亲爱的,我必须找人倾诉,因为我必须在乔纳森面前伪装得勇敢快乐,这种压力让我疲惫不堪,这里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吐露心声的人。我有些害怕去伦敦,但是我们后天又不得不去,因为可怜的豪金斯先生在遗嘱里交代要和自己的父亲葬在一起。因为他没有任何亲属,所以乔纳森就要负责整个葬礼。我会尽量抽出时间去找你,亲爱的,哪怕只能在一起待几分钟。原谅我打扰你。送上所有的祝福。

  爱你的,

  米娜·哈克

  西沃德医生的日记

  9月20日。今晚只有依靠决心和习惯我才能进入露西的房间。我太痛苦,太消沉了,对整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一切都感到厌恶,包括生命本身。即使此刻听到死神的使者拍打翅膀,我也不再理会。最近那位使者一直在出于某种目的拍打那双残忍的翅膀,露西的母亲和亚瑟的父亲,现在又……我还是继续记录自己的工作吧。

  我准时替下了范海辛,照看露西。我们想让亚瑟也去休息,但是起初他拒绝了。后来我劝他,白天的时候我们还需要他帮忙,不能因为疲劳过度都把身体累垮,否则露西就麻烦了。他这才同意去休息。

  范海辛也对他很好。“来吧,孩子,”他说,“跟我走吧。你也生病了,而且身体虚弱,还承受了这么多悲伤和精神上的痛苦,我们都知道,这些也会消耗你的体力。你一定不能单独待着,因为孤独会让人充满恐惧和担心。到客厅来吧,那儿生着旺旺的炉火,还有两张沙发。你躺其中一张,我躺另外一张,我们的心灵能互相安慰,就算我们不说话,甚至在我们睡着的时候。”

  亚瑟随他走了,临走时还向露西的脸久久地一望。她躺在枕头上,脸色几乎比枕套还白。她非常安静,我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我能看出教授在这个房间也布置了大蒜,像以前那个房间一样。整扇窗子都散发着浓重的大蒜味;露西的脖子上,在教授之前给她围上的真丝手帕外面,戴着一个用这种味道刺鼻的花做成的粗糙的花环。

  露西的呼吸带着一点鼾声,她的脸从没像现在这么糟,因为她张开的嘴中露出了苍白的牙龈。她的牙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中看起来似乎比早上更长也更尖了。特别是她的犬牙,由于灯光的作用,跟其他的牙比起来看上去更长更尖。

  我坐在她旁边,过了一会儿她不安地动起来。就在这时,窗子那边出现了一种单调的拍打声,或者是敲打声。我轻轻地走过去,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窥望。月光很明亮,我能看清那个声音是一只大蝙蝠发出的,盘旋着绕窗飞舞,无疑是被屋里的灯光吸引过来的,尽管光线很微弱。它不停地用翅膀拍着窗子。我回到椅子上的时候,发现露西已经挪动了一点位置,脖子上的大蒜花环也被她扯了下来。我把花环重新套在她脖子上,尽量放好,然后坐下来守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醒了,我按照范海辛事先交代的,把食物递给她。她只无精打采地吃了一点。现在她身上似乎看不到潜意识中的求生欲,以及与病痛抗争的力量。让我惊讶的是,她一清醒过来,就把大蒜花按紧了一点。这真的很奇怪,因为当她陷入昏迷状态,打鼾沉睡的时候,总是把花拿开;而当她醒来的时候,又把花紧紧抓住。这件事不会有错,因为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总是睡睡醒醒,多次重复这些动作。

  六点钟的时候,范海辛来接替我。亚瑟还在睡,范海辛没忍心把他叫醒。当他看到露西的脸时,我听到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急促地低声对我说:“把窗帘拉开。我需要光线!”然后他弯下腰,脸几乎要碰到露西的脸,为她仔细检查。他把花拿开,把丝绸手帕从她脖子上解下来。这时他突然后退一步,我听到了他的惊呼:“我的上帝!”声音似乎是从他嗓子眼里发出来的。我也弯腰看了看,身上不由冒出了一阵奇怪的凉气。她脖子上的伤口完全消失了。

  范海辛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整整五分钟,脸色无比凝重。然后他转身平静地对我说:“她快不行了。她的时间不多了。记住我说的话,她是清醒着死去的还是沉睡着死去的会有很大不同。把那个可怜的男人叫醒,让他来看最后一眼。他信任我们,我们也对他做过承诺。”

  我到餐厅把亚瑟叫了起来。他迷糊了一会儿,但是当他看到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时,就知道自己睡过头了,看上去很担心。我告诉他露西还在睡着,同时也尽量委婉地告诉他,范海辛和我都担心最后的时刻快到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慢慢地滑下来,跪在沙发旁边。他跪了大约一分钟,低头祈祷着,肩膀由于悲伤不停地抖动。“来吧,”我说,“我亲爱的老伙计,鼓起你所有的勇气。这样对她来说才最好,她也才能走得最安心。”

  当我们走进露西的房间时,一向考虑周全的范海辛已经进行过整理,尽量让一切看上去不那么令人哀伤。他甚至为露西梳过了头发,让它像往常一样在枕头上铺成亮泽的波浪。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张开了双眼,看着亚瑟,轻柔地低声说:“亚瑟!哦,我的爱人,看到你来我太高兴了!”

  他正要俯身吻她,范海辛把他拉住了。“不,”他小声说,“现在还不行!握住她的手,这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安慰。”

  所以亚瑟握住了她的手,跪在她身边。露西看上去容光焕发,柔和的阳光映衬着她天使一般美丽的双眸。然后,她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陷入了沉睡。她的胸脯缓缓地起伏,她的呼吸就像一个累坏了的孩子。

  然后她身上又发生了晚上我注意到的轻微的变化。她的呼吸变成了鼾声,嘴张开着,苍白的牙龈萎缩上去,使牙齿看上去比以前更长更尖。在半睡半醒之间,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这时她的目光已经变得迟钝生硬。她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温柔妩媚的声音说:“亚瑟!哦,我的爱人,看到你来我太高兴了!吻我!”

  亚瑟迫不及待地俯身吻她,这时范海辛和我一样,也被她的声音吓到了。他猛冲到亚瑟身边,双手抓住他的衣领,一下把他拉回来。我从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几乎把亚瑟甩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为了你的生命别这么做!”他说,“为了你和她活着的灵魂!”他站在他们中间,像一头背水一战的狮子。

  亚瑟被这么猛地一拽,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该说什么。在怒气发作之前,他意识到了目前的情况和处境,所以他一言不发地站着,等待着。

  我紧紧地盯着露西,范海辛也一样。我们看到一阵愤怒的抽搐像一片阴影快速掠过了她的脸庞,尖牙紧咬在一起。然后她闭上眼睛,粗重地喘着气。

  片刻过后,她又睁开双眼,目光无比柔和。她伸出可怜的苍白瘦削的手,握住范海辛棕色的大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我真正的朋友,”她用一种虚弱的声音说,语气中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真正的朋友!哦,请保护他,并且给我安宁吧!”

  “我发誓!”他庄严地说,在她身边跪着,举起手,仿佛在许下誓言。然后他转过身,对亚瑟说:“过来吧,我的孩子,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额头吧,只吻一次。”

  他们无言地彼此相望,就这样永别了。露西闭上了双眼,一直在旁边密切观察的范海辛拽着亚瑟的胳膊把他拉开了。

  露西的呼吸又变成了鼾声,然后突然停止了。

  “一切都结束了,”范海辛说,“她死了!”

  我拉着亚瑟的胳膊,把他带到了客厅。他坐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哭泣。他哭得如此伤心,我几乎不忍心看下去。

  我回到了房间,发现范海辛正看着可怜的露西。他的脸色比以前更加严肃。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死神还给她一些美丽,因为她的眉头和脸颊恢复了流畅的线条,甚至她的嘴唇都不再像以前一样惨白。这看上去就像血液不再需要维持心脏的运转,现在就可以用来美化死亡,让它看上去不那么恐怖。

  “她睡着的时候我们以为她死了;她死去的时候我们以为她睡着了。”

  我站在范海辛身边,说道:“啊,现在好了,可怜的姑娘,她终于获得了安宁。一切都结束了!”

  范海辛转过身,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并非如此,唉!并非如此。这只是个开头!”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们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做。等等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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