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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重门

  长荷伴高阳回去时,文夫人已率青瞳、楚音等人来接她们了。

  文夫人见罢高阳,直念佛道:“公主平安无事就好!天可怜见,让这阵突如其来的雨终于停了罢。否则,今日倒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高阳听罢,半晌才笑道:“夫人还在病中,实在应该在流邸静养。何必又多此礼,亲自来这里接我?”

  文夫人怨叹道:“留在流邸,我也是一万个不放心。再说,今儿就是我失责了,这样天气,实在是就不该让公主出这一趟门的,被这场风雨无情地阻在这种清冷的地方。”

  高阳听文夫人说罢,半晌,才望着窗外,幽幽地说道:“这场雨竟然下得最是好!难得让我在如此寂静之所,养了半日的神。”

  青瞳在旁笑道:“实说了罢,我倒是盼着这雨莫要停下来。要是它不停,没准儿我们还会过来陪公主在这个寺院中住一晚呢,这岂不是很有趣么?”

  文夫人笑对青瞳道:“如何使得?这里缺东少西,又是在一堆男的修行人里面。这如何是我们这样的人住得的?就是在那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尼庵也还勉强说得过去的。”

  青瞳在旁又笑道:“我看这座会昌寺要是立即变成一座尼庵就好了,今夜我就可以陪公主大胆在这里住上一宿了。”

  文夫人听了,立即笑责怪青瞳道:“你这个丫头,就是越发地胆大妄为!再不说说你,就越发了不得了。”

  青瞳听了,忙不敢开口说话了,只是低头笑。

  高阳这时才回头看着青瞳她们笑道:“外面也不是住不得。父皇他们定天下时,有时还搭帐宿在野外呢。那一年去原上打猎,我们的几个姐姐都去了。她们胆小,我和长荷夜里还到帐外去看星月了。”

  文夫人笑叹道:“那毕竟是不一样的,在那时,周围护卫的兵士有多少?我们现在只有这几人陪伴公主。再说,真要住在外面,让人晓得了,又多嘴说我们破了宫府里的规矩,不顾皇家、相府的体面,何必又无端儿授予别人诽谤的把柄儿呢?”

  高阳听罢,笑道:“俗语儿还道:‘天高皇帝远’或‘鞭长莫及’。父皇的鞭儿再长,也是达不了这里的。他既然管不了这许多,别人之谤?我更是顾不得了。”

  众侍女听高阳说完此话,不觉齐笑起来。

  连文夫人听了高阳的话,也忍不住了,跟着笑了起来。半晌,方说道:“公主,我们快些儿回去罢,天色这般晚了,流邸合府上下的人都在为公主担心呢。”

  高阳默然点头。

  高阳、文夫人等下得楼来,突然长荷在她们身后道:“要不要与这寺里招呼一声,就说我们去了?多谢人家款待。”

  文夫人笑道:“不用了,温管家已令人去吩咐了。说有贵客到此了,不许此寺的人下了晚课往这边胡乱走动。还派了十多名精壮的下人,散在这前后院护着公主呢。”

  高阳一听到文夫人这一说,不禁变色,回头问文夫人道:“这是真的吗?”

  文夫人点头。

  高阳气恼地说道:“这真是多此一举!此事为何不先来问我,便如此了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平日我最厌烦的就是惊师动众了。不得了了,我的行踪,全被这寺里的人知晓了。这儿待不得了!长荷,我们且快些儿回去罢。”

  说罢,高阳起身即去。

  文夫人看高阳动气了,忙笑慰她道:“好公主,快些儿息怒罢。他们小心一点儿也是好的,再说,那些人又没有声张我们是什么人。”

  高阳仍然很生气地说道:“快些儿令那些人离这里远远的!免得入了我的眼目,没得让我生闲气。”

  文夫人笑道:“我知道了,我即刻让这些的人快走,只许他们远远的护着公主。再说公主也得为作从人的想想,万一何处出了点差池,谁担当得起呢?”

  文夫人说罢此番话,见高阳仍默默然无语,便又笑道:“好公主,此举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高阳听文夫人如此一说,也只好作罢,道:“我们回去罢,我也知道今儿我让夫人过于悬心而不能安心养病,是我的罪过了。”

  文夫人忙笑道:“哪能呢?我这头痛,原本就无药可医。”

  高阳对文夫人说道:“虽是如此说,但我又担心这里离城远,诸物不便。这里容我与长荷她们在这流邸略住二三日,便也就回去了。”

  夫人笑道:“好公主,多谢你有此心。”

  高阳这一行人不久就乘了夜色,驱车返回流邸。

  流邸温管家派来护卫高阳那帮家人因为知道她素性心高气傲,目中无尘。平素连高阳进出府中大门,他们都不敢抬头仰视。况且现在文夫人还特意发话,不要他们接近,故他们并不敢近寺后院来亲迎高阳。只能装扮成寻常香客呆在寺门外。现在,他们见高阳公主的车在前面启动了,便远远跟着前面二、三辆车马。

  幸亏今日的大雨仅下了大半日,道路还不至于泥泞难行。

  一路上,广宇岑寂,花香淡淡,明月渐斜。

  坐在后一辆车上的众侍女,因第一次如此迟归府,而心生欢喜和新奇之情。

  反倒是只有高阳是神色黯淡,落落无语。此时,她正深陷在一种欲忘,又有不能的绵绵心绪之中而难以自拔。

  雪妆看见飞驰的车窗外的天空月影湛然如画,不免笑道:“今儿雨后景儿倒好。只是今儿这么晚才回来,要是在路上遇上什么可不得了。”

  青瞳笑道:“是劫?还是夜叉?”

  楚音笑道:“一个便已足够了,还遇见两个?到时候,看你如何招架是好?”

  青瞳听了她二人这番对话后,不免嘲笑道:“我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素常小心惯了的,这清平世界,谁能把我们怎么样呢?除非是他疯了不成?”

  雪妆含笑,悄悄地问长荷道:“长荷姐,今儿这雨真要不停,我们就非要歇在那间寺院里不可了。”

  长荷笑道:“如是这般,竟不像我们这样的人所作所为了。你看那里不齐不全的,如何歇得?”

  青瞳听了,就笑道:“虽然那座寺院里是这不齐,那不全的。我看公主今儿是有意不想要计较这些,倒好像很高兴要住在那儿图一两日的清静自在。你们枉自跟了公主多年,竟不知道她的心!”

  雪妆笑对长荷道:“凡事总被她说的这么简单轻巧。阿弥陀佛!但愿来世菩萨也把我变成像她这么一个万事不操心的人才是好呢。”

  青瞳望着窗外月色笼罩的朦胧疏林和远山,笑道:“要你闲操什么心?有文夫人在不远的流邸等着,近处在这寺里又有温管家的人来护着,轮不了我们操什么心的。这一回出来能让公主开了心便是好的,我们顺便也落得一二日的自在,不是更好么?再说,便今夜因雨,我们便就是歇住在那座好生幽静整齐的寺院里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谁承想有一国公主会在那里停留呢?谁也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的,不过还以为我们是一群寻常富贵人家来这里来晋香礼佛的。”

  雪妆笑道:“难道你就不怕了?到底我们是头遭儿,又这么少几个人在外陪着公主。今儿回不去,出一点错儿,我们谁也好过不了。”

  青瞳笑道:“人多了,反招人怀疑的,一二人反倒没事了。休要笑我说一句胆大不知高低的话儿出来,今夜就是让我一人陪公主住在那家寺院里,我也是绝不怕的。”

  长荷听罢,笑拍青瞳的肩儿,道:“好个丫头!真不失原上人的那种豪爽气儿。当真呢,今儿你见识还不差,我最近倒真没见公主像今儿这般开心。”

  雪妆也笑道:“亏得长荷姐劝公主出来,今儿要不出来散一散心,不知我们公主会闷成什么样了呢。”

  青瞳听她们说罢,便就越发得意地笑道:“是了!为什么上面偶让我们出来游猎,还不是怕我们在宫府中憋久拘束坏了。偏你们不会享受,还有这许许多多的规矩儿和后怕,这不是自找不快活么?”

  长荷、雪妆听了青瞳的话后,就一直笑。

  几人谈笑间,车已抵流邸了。

  邸里温管家早已率府里的人来接高阳了。

  高阳一回流邸,这里的仆从忙将汤茶送上来。

  温管家娘子对桌上正中置几个朱漆什锦菊食盒,内盛各式精致点心和食物,问长荷道:“公主今日定然饿坏了,这些公主东西可愿尝一尝?还是先上香稻粥?”

  听温管家娘子说完,长荷笑道:“可不是有些儿饿了?什么都使得。”说罢,忙上去伺奉高阳进餐。

  趁高阳用毕餐,洗漱之际,雪妆对长荷悄声说道:“长荷姐,文夫人吩咐我们断断不要让公主吃外面的东西,怕他们弄得不干净。我们今儿还喝了他们寺里的茶了呢,不知怕不怕?”

  听雪妆说完,高阳含笑道:“众人今儿不是都无事而归了么?由此可见,凡事被别人操心过头,未毕是乐事。”

  青瞳又得意地对雪妆笑道:“我早就知道自自在在,才是天下第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儿。”

  长荷听了,笑指青瞳道:“阿弥陀佛!愿菩萨保佑你这丫头!保佑你的来生到那原上作一匹无缰绳约束的,又自由自在奔跑的野马才是好了呢。”

  高阳听了,凝神半晌,不觉也对青瞳笑道:“不需待来生,今生我也由得你去罢,免得劳神。”

  听高阳说罢,长荷、雪妆二人不觉一笑。

  这里待到众侍女点上香、放下罗帐安排好高阳就寝时,已是天凉如水,夜转深沉了。

  高阳凝视着透过窗户的月色,则转辗难眠。

  半晌,高阳不禁轻步至窗前,一揽帘,只见此时月色静谧,花影在地。

  一时,高阳不觉悠悠出神,暗思道,在如此清澄幽静的夜色下,有一个人,他此刻还应该在那里做些什么呢?读经或是望月?

  忽儿一阵清风吹来,高阳不禁一颤,默然自问道:“合浦,今儿你定是疯魔了!无端地会生这种牵念之情?在这心中,为什么要想一些根本就不可为之事呢?”

  高阳这里思犹未了,突听长荷问道:“公主还未睡着么?”

  高阳遥望着天际上那一轮高悬的明月,长叹道:“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的,长荷你也还没有睡着么?”

  长荷边走到高阳身旁边,边为她披衣说道:“没有的,我见公主翻来覆去的还没有睡稳呢。是不是今儿公主太劳顿了,以致错过困觉了?”

  高阳点头,又看见窗外,道:“怎么就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月色呢?映着周遭竟如白昼一般。”

  长荷笑道:“可不是?今儿这雨下得最好,乌云也散没了。有句话不是说‘雨过天青’么?”

  高阳又道:“好像在宫中、在府里。我们竟也从没见过像今日这么一轮莹澈的明月呢。”

  长荷道:“依我看来,到底是宫府中灯盏儿与彩烛儿太多、太亮了,何曾显出这月色来着?”说完,她不觉莞尔一笑。

  高阳笑道:“这还说得不差,到底也是你聪明,但又有什么可笑的呢?”

  半晌,长荷才笑道:“公主,有一句话儿,我竟是不敢说出口的。”

  高阳笑道:“对我,你还用弄虚玄,做鬼神?且说出来罢。”

  长荷笑答道:“我是在笑啊,今儿我们一天都难得如此自在,又无人约束着,故这月亮在我们眼中,就自然是比往日好些儿了。”

  长荷这句话,不禁触动高阳心机,她竟黯然良久,无一语。

  见状,长荷忙道:“公主,这样的话,不该由我这样冒失地说出来了。假如文夫人及府中人听见了,岂不伤心?”

  高阳长叹一声道:“何曾来的错儿!不是么?我们何曾如今日这般得一日大自在?”

  半晌,高阳又道:“长荷,你看今夜月色罕见地好,我们且莫负了她。此时与其在这里彻夜转辗不眠,不如下楼趁月色漫步一阵,再回来歇息罢。”

  长荷道:“公主,更如此深了,使得么?”

  长荷话语一落,高阳笑道:“如何使不得呢?这又不是在那寺中。再说,我们又不是头遭儿夜里出去看月。我尚且不惧,你又忧什么呢?这里又无狼虎的。”

  高阳刚说罢,长荷不禁笑忆起一段往事来。

  有一年,长荷与高阳公主随太宗出猎,有一夜,众人就露宿在野外的帐篷中。

  后来,长荷就陪伴高阳偷偷地溜出帐篷外,去草原上看星月。谁曾料想到了原上不久,忽听见远处有狼嗥声传来。在空旷无边的黑夜原野上,更觉得那种声响凄厉恐怖,阴森逼人。由此,吓得她们二人连忙跑了回来。不想此事传到太宗耳里去,便说她们胆子也忒大了些,为她们守帐的几个卫兵,还被杖了二十鞭。

  长荷想毕,忙笑对高阳道:“那一年,如果不是公主去替我求情,我也被重罚了呢。万没想到,陛下回去后,也还是罚了公主,让你回宫后连抄了《列女传》中三篇文章。为此,我真是后悔的了不得!”

  高阳笑道:“这真真儿是一遭儿被蛇咬,十年见了绳,也是怕的。”

  长荷忙笑点头。

  高阳则笑对长荷道:“我倒是一点也不悔。我只记得那次我们出去,没想到在原上看夜空与星月,它竟如此地广大无边,皓然明澈,令人悠悠神往,难以忘怀。”

  长荷笑道:“也真没想到,去那原上看天,它竟离我们这般近的。好像一伸手,便能将那上面的星月摘得下来。我还看见一颗流星,从那天边坠了下来呢。”

  高阳听长荷说罢,这才点头道:“胆小者,岂能与美景有缘?我们去罢。”

  听高阳说罢,长荷只好道:“请公主稍候,我去唤雪妆她们都起来陪公主去。”

  高阳笑道:“不必这般张扬了,如论赏月,你我二人就足矣。你知道为什么在中秋时,明月多是藏在云后,不肯任众人随意瞻望的?反倒是这人在孤寂之时,它偏偏现出来陪你了。试问这天下思乡的游子、深闺的佳人及孤绝彷徨的幽人,有哪一位没有得到明月的陪伴与慰藉?只因这月儿只喜欢那些知它、解它的人在一起的。因在节日里的俗人太多了,他们不是飞觞走斗,就是高声喧哗。有时竟把这个月儿闹烦了,便躲藏起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长荷,你说,这明月,难道不就是天下最有灵性的物儿?”

  长荷听高阳说罢,边笑边道:“公主比喻得好生有趣!细一想,还真有理儿。每次有了委曲而想流泪时,抬头一看,眼前准是这又明又亮的月儿,由此便少了几分孤单。看来明月真还是有灵性的。”

  听长荷说罢,高阳含笑道:“对了,我们这就下楼访月去罢。”

  长荷忙道:“公主等一会儿,我且去提一盏灯笼照路可好?仔细路滑了。”

  高阳笑说道:“不必累赘,这月色定是照得四周分明的。”

  长荷只好给高阳系好青绒披风,扶了她,就静静地下楼去了。

  这时,流邸月色如水,花影朦胧,碧天星汉,流云如练。

  高阳放眼望去,心内正可谓是五味俱杂,百感丛生。她只感到今生今世从未有像今夜这般是说不出来的哀愁、忧伤、喜悦、无奈、感激、迷惘与惊惧。

  长荷伴高阳顺池沿,依曲栏在月下徘徊流连了许久。

  不久,就只见夜色更加深沉,乌云渐移,一时,只觉寒露弥空,暗侵衣袂。

  长荷再三劝高阳道:“公主今日劳顿一天了,应该早些儿安歇才好。夜里如此寒凉,实在不宜在外长久淹留的,如果不小心让公主受了凉,长荷将如何是好?。”

  高阳回首一望,只见月色将残,栏影遍地,才默默无言而归。

  长荷服伺候高阳躺下后,自己便很快就入睡了。

  孤枕薄衾,梦回人静,高阳则几乎是通夜辗转无眠。

  在枕上,高阳闻得四壁的虫语卿卿,风吹声声,想及自己的心意除天可知,又有何人可倾诉?

  高阳又自思道,自己今日真不该到那所寺院里去礼佛,又遇见一个人,从而无端平添了这么多的不如意之事。

  正在黯然间,高阳忽听见树上梁间开始有婉转啼鸣的鸟音传来,她便知又是另一日光临了。

  高阳自从会昌寺回来以后,但觉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哀愁如雨后的春笋,无可遏制其生长。但每一细思之,自知道俗终如天壤之别,加上自己所处的这样境地,就更不应当怀有一个根本不能有的梦想。由此,她的内心真是说不出来的惆怅、无望与无奈。

  正是: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第二十二章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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