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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将军吃蟹

　　少爷落难

　　清末，吴江阳澄湖边住着一个吴老汉。有一日，他在湖里掏得几条泥鳅，捉得几只螃蟹，欢天喜地拿回家，煮成一锅，在屋外院子摆了桌子，自斟自饮，甚是快活。

　　那螃蟹没什么肉，吴老汉人老齿钝，只撬开蟹盖，胡乱吃得两口蟹膏便罢。正自感怀呢，忽然听得有个声音叫道：“暴殄天物！唉，螃蟹不是这么吃的！”

　　吴老汉一惊，四处环顾，却不见人影，于是问道：“是谁？”

　　过了一会，从一边的瓜棚下钻出来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说道：“老伯莫慌，我不是坏人。”

　　这人年纪方二十出头，穿着十分华丽的衣裳，却满是泥尘污垢，下面还打着赤脚，脸色憔悴，显得十分狼狈。

　　他来到桌前，连连道歉。原来他早藏在瓜棚中，眼见吴老汉在吃蟹，全然没有一点章法，忍不住叫出声来。

　　当时慈禧太后西逃，八国联军杀进城，北京乱成了一锅粥。吴老汉见他文质彬彬，细皮嫩肉，估计八成是个逃难的富家少爷。

　　吴老汉原是北方人，入伍多年，在一次作战时伤了腿，解甲归田。只因家中无亲无故，索性到处漂泊，最近才在阳澄湖边住下。想到国家命运堪忧，吴老汉也不禁微微叹息一声，问道：“你说螃蟹不是这么吃，那该怎么吃？”

　　年轻人张了张嘴，却又忍住了。盯着盆里剩下的两只螃蟹，脸上满是惋惜，轻轻叹道：“哎呀，这是正宗的阳澄湖蟹，且是雄蟹。所谓九雌十雄，眼下正是十月，雄蟹膏多肉肥，老伯却如此草率，未免……未免有些糟蹋了。”

　　吴老汉哈哈一笑：“你要是喜欢吃，就拿去吃吧！”

　　青年人大喜，连声道谢，拿起了螃蟹，却没有立刻吃，咽着口水说：“倘若方便，还请老伯给碗饭吃。”

　　吴老汉笑着答应了，当即淘米烧饭。青年人显是饿极了，连吃了三大碗饭，这才放下筷子。吴老汉见他不动螃蟹，便问他为何不吃。

　　青年人说：“我要留着晚上再吃。”说罢居然把螃蟹放进了怀里藏着。忽然扑通朝吴老汉双膝跪倒：“老伯救我一命啊！”

　　吴老汉见惯了风雨，不慌不忙，叫他起来坐下，淡淡地说：“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来历？要是有一点瞒藏，就请你立刻走人。”

　　青年人犹豫了片刻，眼中掉下泪来，举袖一抹，便说了出来。原来他住在苏州，姓沈，老父在天津做官，是个将军，在抵抗八国联军中战死。没想到朝庭追究，老父竟被做了替罪羊，累及家人，满门被斩。幸好他当时正与朋友在湖中游玩，收到风声，这才捡得一条小命，一路辗转流落到此。

　　吴老汉不禁又是一声长叹。慈禧那个老娘们还不知天高地厚，要对全世界宣战哩！哪知没打几天，就让人赶跑了。

　　他无牵无挂，也不怕担当什么罪名，就对青年人说道：“沈少爷，既然这样，你就在老汉家暂且委屈一下吧。我这里没有外人到来，只你你不露面，不会有人知晓。”

　　沈少爷感激不已，又说他老父在朝庭还有一位至交，是李鸿章的门生，待事件平息后，当会尽力与他斡旋。倘若他沈家能重见天日，一定会重谢吴老汉。

　　东山再起

　　吴老汉只哈哈一笑，自然不把话放在心上。第二日，吴老汉起床出来，沈少爷仍在厅中睡得香沉。走到院子一看，昨晚那两只螃蟹还完整无缺地摆在桌上。他心下奇怪，这人见我吃螃蟹，连呼糟蹋，送给他却偏不吃。

　　想着，随手拿起一只螃蟹，却感觉不对劲，螃蟹轻得出奇。一怔之间，蟹掉在桌上，散成了几块。吴老汉拿起另一只，也是如此。他凑近仔细一瞧，才知道螃蟹分明已经被人吃过了，只剩一个空壳，里面的肉都不见了。

　　吴老汉怔了怔，心道，这少爷的牙齿倒是厉害，莫非是虫精变的，把肉吃得这么干净，壳却一点也不破损？

　　自此后，那沈少爷就住在吴老汉家，寸步不出，有时也跟吴老汉去湖里打鱼。倘若捉得螃蟹，他就会兴高采烈，又央求吴老汉去打黄酒。但他总不愿当着吴老汉的面吃蟹，等吴老汉睡着，这才悄悄地起身蒸螃蟹。吴老汉早上醒来，桌上就会摆着整整齐齐的螃蟹壳。

　　吴老汉晓得他有些古怪不愿示人，但也没怎么在意。

　　过得几个月，有一日吴老汉从湖中返回，却不见沈少爷。等到中午，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沈少爷欣喜若狂地骑马跑回来了。原来他冒险进了一趟城，并且打探到了关于自己家的好消息，并且还见到了寻找自己的老家人。

　　沈少爷跳下马，欢天喜地地说：“我沈家终于重见天日了！我这就马上回苏州去，特地回来跟您辞别。”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感激地说，“吴老伯，多谢你的收留救命之恩。我出逃时身边只带着这件东西，现在送给您，聊表心意！”

　　吴老汉只推辞得两句，沈少爷把盒子往他怀里一塞，飞身上马，匆匆走了。

　　吴老汉把盒子放到桌上一看，上面精雕细刻，光是这个盒子就价值不菲。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几件小东西。拿起来看，却都是白银做的，小圆锤、小斧、小剪刀、小匀、小盆、小签、小凳子和小镊子，共有八件。做得小巧玲珑，十分精美。

　　他看了半天，也弄不明白这些小物件是做什么的。心想或许是有钱人家银子多了，打制出来给小孩儿玩的吧？把盒子藏好，也不再理会。

　　一晃过了月余，那沈少爷又特地派人送来百两黄金，还传话说以后会亲自来拜谢他。吴老汉向来人打听，说是那沈少爷已世袭了老父的爵位，做了将军。

　　眨眼间过了几年，沈少爷却没再来过。这一年的中秋过后，有一日吴老汉自城中返回，在路上遇到一队士兵，当中还有几个身着便服的青年男子骑在马上。

　　吴老汉避到一旁让兵士通过，不料一个骑马的男子惊喜地叫道：“吴老伯，还认得我吗？”

　　吴老汉向他看去，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沈少爷。

　　沈少爷跳下马，说他和几位朋友外出参加一个诗会，回程时正打算顺便到他家去当面拜谢呢。吴老汉连说不必不必。

　　沈少爷向马上几人介绍，面带愧色，连呼惭愧：“我自回苏州后，事务繁多，一直迟迟不能来见老伯。救命之恩，焉能不报？”说罢，趴在地上，给吴老汉磕了几个头。

　　及时行乐

　　马上一位朋友忽然摇头晃脑地说道：“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沈兄，咱们不如现在就到阳澄湖，品蟹赏菊，加上您将军报恩，今日之事，当属美谈呀！”

　　此话一出，沈少爷和其它几位朋友一齐抚掌大喜：“妙哉！妙哉！”

　　当下，也不管吴老汉乐不乐意，一行人涌着他到了湖边。早有手下人找来一艘大船，在船上摆下酒席。沈少爷笑呤呤地拉着吴老汉登船，从桌子旁坐下，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差些忘了。吃蟹如何少得它？”于是吩咐一个手下赶回苏州去取东西，叮嘱道：“你只需跟夫人讲，我要和五位朋友吃蟹，便行了。记住，要快！”

　　坐下没多久，又来了几位青楼女子，在众人面前或弹或唱。沈少爷与一帮朋友吃着蜜饯果珍，一边与妓女猜迷赋诗，饮酒嬉闹，笑声不绝。吴老汉活了半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却哪曾有福份置身此情此景？只感觉如梦似幻，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过得一个时辰，有人将蒸好的螃蟹捧上来，众人皆大喜：“妙极！今年阳澄湖第一只螃蟹，却叫我们吃了！”

　　正好，此时赶回苏州取东西的人回到，每人面前摆了一套小物件。吴老汉一瞧，原来沈少爷命人专程取来的东西，正是他送给自己的那八件小玩艺一样的东西。

　　沈少爷说道：“吴老伯，我在你家躲藏的时候，因为身上只有这一套蟹八件值点钱，但便是饿着肚子，也舍不得将它换钱，因此从不敢在你眼前显露。现在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这腹了，得罪，得罪！”

　　吴老汉恍然大悟，原来这八件小玩艺竟是用来吃蟹的。沈少爷挑了一只螃蟹，微笑道：“吴老伯，我送你的蟹八件还好用么？”

　　吴老汉红着脸说：“我不会用。”

　　“不要紧。”沈少爷轻声细语地说，“我教你吃。蟹要这样吃才好！”说罢，将蟹放在那张小银桌上，拿起小剪，逐一剪去两只大螯和八只蟹脚，再将小圆锤对着蟹壳轻轻敲打一圈，接着拿起小斧，劈开背壳与肚脐……

　　他脸上表情专注，动作娴熟，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件件小物件，轮番用在那只螃蟹身上，或剔或夹或叉或敲，最后那些金黄油亮的蟹黄和雪白鲜嫩的蟹肉，竟被他完完整整地取了出来。

　　吴老汉只看得两眼发直。他从没见过有人吃东西吃得如此耐心细致的。沈少爷好像不是在弄一只蟹，而是在作什么文章一般。略略一估，他待弄好这只蟹，至少用了大半柱香。

　　吴老汉目瞪口呆之下，又不禁有些不屑。心说这哪有一点像个将军？倒像个在闺房中绣花的女人。这样的人如何带兵打仗呀？也难怪国家老吃败仗了。

　　沈少爷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用小汤匙舀了些蘸料进去，端起邂壳，含笑对吴老汉说道：“解要这样吃，才会吃出神仙般的快乐！”说罢，递过来给吴老汉。

　　吴老汉推辞不得，只得接了。待他吃完，沈少爷便伸出十只白嬾的手指，饶有兴趣地拼着蟹壳，不多大功夫，居然拼回了一只完整的蟹，摆在一旁。

　　其它几位朋友，也是如此。然后众人互相评比，略输一等的，便罚酒三杯，作诗一首。

　　吴老汉心想，他们这一番作乐，恐怕要到天亮才肯休。无论如何坐不住了，告辞下来。回到岸边，他回头望了一眼，船上正好点上了灯笼。他心中忽然一阵悲怆，如今朝庭只养着这帮人，文不能治国，武无力安邦，看来大清国气数已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