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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莎菲也会老的

  李美皆

  丁玲的晚年风光在许多人眼里并不美丽。综观丁玲晚年,延安时期与男权制文化的冲突早已淡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与政治文化语境的冲突业已随她的“政治化”而化解,但她自身固有的情绪化、尖刻等因素与老年固有的弱点相结合,为她的晚年形象带来的负面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尽管我有文章充分解析了历史问题和宗派对立如何影响了“晚年丁玲”,但仍必须承认,丁玲自身的原因也占了很大的比重,她应该为自己的晚年形象负责。如果说,历史问题的受挫和宗派对立是生成丁玲晚年形象的客观原因,性情与老年的弱点,就是生成丁玲晚年形象的主观原因。

  1979年1月11日,丁玲在北京友谊医院体检时的日记中写道:“萧(应指萧三)诗人住二楼。昨晚亦来,已经属老人。耳聋甚,步履须人扶持,对事态感觉迟缓。希望我能慢点到他的境况,是一毫无有所作为的人了。”可见,丁玲是多么不服老。尤其在当时,平反未成身先老,她不甘。

  1979年,丁玲刚回北京时,在友谊宾馆吃饭见到沈从文夫妇,“丁玲感觉他们已经是‘龙钟老态’了”。当她这样去感觉别人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身的衰老。

  可是,丁玲毕竟老了。尚侠写道:

  途中,你的情绪却突然低落了下来,一改以往相见时的平易亲切、谈笑风生。问你什么时,回答得也很有些勉强、甚至还为了一件小事,批评了增如同志几句。当时,外面天气阴晦,凄凄雨丝抽打着车窗,我望着你凝重的面容,第一次从你身上感觉到了自然法则的严酷与冷峻。……你会在遽然之间,为了别人的劝慰吃药而如此烦躁不安起来,是我始料不及的。这举止已经不仅属于病态中的老人,而且是一种老人的病态了。看起来,即便是你,于此也是未能幸免的。

  这是尚侠的直接观察,对一个老人的情绪化感受颇深。只要不是患上抑郁症,老年人的首要特点就是话多,爱唠叨,丁玲也不例外。她在四次文代会发言中说:

  我回到北京以后(注:指1979年从山西回到北京,即“复出”),有些老熟人,不是文学界的,是搞政治的,好多年没来往了,看到我,给我一个忠告。他说,你这次回来,第一不要写文章;开文代会,不是老早就要开的么?你开幕的时候去一趟,以后就不要去了;也不要讲话,也不要会朋友,最不要见的就是记者。你要不听我的话呀,你还要倒霉。你现在呀,落后,你不懂这个社会,现在比你倒霉时的那个社会复杂多了,你应付不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请求党,把你的历史作个结论,给你两间房子,和陈明住下来,养老,算了。这是老朋友的忠告。……还有人跟我说,看破红尘吧,看破红尘吧,关起门来自己修行吧!

  但她表示:她不能这么做,“看破红尘的人,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她在延安演讲中也说:“1979年,我又出来了。有朋友劝我不要写了,不要活动了,和陈明找个房子住下来安度晚年,躲开是非。但我不能按朋友希望去做。一开会,我就得发言。人家客气,说你讲几分钟吧?我就来了,几分钟从来不够用!”

  倚老卖老是典型的老年心态,丁玲似乎已经陷入了一种“说”的惯性,不管儿孙们听不听得进去,反正就是要唠叨。演讲太多,又往往是不能随便说话的场合,就重复一套话语,自然成了陈词滥调,为自己赢得了“马列老太太”的称号。演讲太多,又不令人信服,结果就是不仅没有赢得威望和爱戴,反而失去了人们对她早年的好感。固执地把老生常谈芹献于人,却自以为不是老生常谈,而是为别人好,这是老年人的放纵和不自知。

  说得太多,丁玲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话题人物,而且是一个非文学的话题。林贤治指出,现在对于丁玲,“人们更多地评说的是她的行状,而不是她的文学事业本身”。这“行状”,就是传言,就是似是而非的印象观点。丁玲并不是一个思想家型的人,演讲太多,思想库存又不足,势必导致根本不能为自己的发言负责。对丁玲的发言首先是要去伪存真。丁玲晚年的所谓“文艺观”,许多并非由衷之言,而是受情绪、情势和利益驱使的功利性话语,甚至根本不能叫“文艺观”,所以,大多不值得认真对待,能否作为“文艺观”来研究都是个问题。

  丁玲1981年10月回家乡湖南临澧,离开的那天,应临澧县委的邀请对县直机关干部发表了讲话。中午的告别宴会上,她和陈明双双走下席来与家乡的亲人频频碰杯,她说:“感谢同志们把我的故乡建设得这样好。我是人民的儿女,我将来还要回来……”午宴过后,她顾不上休息,用自己浓厚的乡音给家乡人民录下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广播讲话。她深情地对家乡人民说:当我满怀兴奋、喜悦,欢呼这些崭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时候,我感激领导中国人民革命一步一步走向胜利的中国共产党,缅怀为夺取革命胜利,作出重大贡献和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同时,我也敬重那更多年轻的在各条战线、各个岗位上正在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呕心沥血的同志们。……在即将离开你们的时刻,我希望你们,祝福你们,团结一致、同心同德,努力发展生产,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把澧水两岸,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得更加兴旺、繁荣,让她成为芙蓉王国里一朵更加美丽鲜艳的花朵。

  另一处记录丁玲的话是:“感谢同志们把我的故乡建设得这样好,我是人民的儿子,我将来还要回来……”不知是不是笔误。

  小平同志说:我是人民的儿子。小平同志是政治家,这样说是有意义的。丁玲作为一个作家,有必要用这样的口径吗?她似乎过分进入政治角色,导致作为作家的自我的迷失:这些花儿一样美丽的语言,与她作为作家的妙笔生花,效果毕竟不同。当然,家乡政府的盛意,可能也是冲着丁玲的副部级去的。如果她仅仅是一个名作家而没有副部级,也许就不是这样的规格。

  “说”这个动作本身,对于丁玲来说似乎就意味着一种话语权,显示着她的存在,给她一种满足感。她的“说”里面,包含着与周扬争夺话语权的意思。正如陈登科劝她“少管事”时,她说的:“那谁管呢,那叫坏人来管吗?”她把自己苦口婆心的“说”解释为责任感、使命感、无私精神,而实际上,可能只是一个老年人的不甘寂寞、不愿退出话语中心而已。

  有人用斯德哥尔摩情结来阐释丁玲晚年,有不确切之处,斯德哥尔摩情结是因为恐惧而臣服并热爱,丁玲却是因为历史问题的现实需要。但是,丁玲的种种发言,确实反映着她在政治上的不安全感所带来的焦虑。她用不停的言说,来克服这种焦虑;只有说着,才能让她感觉安全。

  丁玲不喜欢写伤痕,不喜欢提“走麦城”的经历,但是,二十年的屈辱,自尊上的伤害,已经给她的内心种下不少的毒,那些发泄性的言辞,实际上也是排毒,是啮咬她心灵的隐痛的释放。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说:“假如生命的意义已存疑义,假如一个人与人与己的关系不能使他觉得安全,那名誉就是抑压一个人怀疑的手段。名誉与埃及金字塔、基督教信仰灵魂不朽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可以使一个人虽时时处于被限制、受干扰,却还感到万事如意。假如一个人的名字在同代人中已无人不晓,并且还有望流芳百世,那么他的生命借着别人对他的仰慕,也获得了意义。”“发言”、“讲话”,这种蕴含着话语权和荣耀感的象征性行为,对于丁玲所产生的正是弗洛姆所谓的“名誉”的意义。

  言说是双刃剑,在荣耀、满足、补偿、发泄的同时,必定也会产生副作用,损蚀她的晚年形象。

  更现实的是,丁玲的“说”直接影响了她的“写”,晚年她说得太多,写得相对较少。《丁玲全集》总共110万字,整个第8卷约16万字,都是丁玲晚年的讲话和受访记录,大约占了终生所能留下的文字的百分之八。能不能不朽,不在于谁说得多,而在于谁说的留存得久。写也是一样。--当然,丁玲可能考虑不到不朽的问题,她的目光更多停留于眼前。

  她对自己的状况也很清楚:

  这几年文章写了不少,一年十来万字,只是小说少,有点散文,更多的是比较短、比杂文长的东西,算是书面的发言吧。小说太慢了,太含蓄了,不能及时表示我的态度。我急于要说我心中的话。有话便直讲。

  她1980年6月给友人宋谋瑒的信中说:“两年多来,尽写些不得已的小文章,实在不过只是自己在读者中平平反,亮亮相。好在现已发誓除实在不得已而外,不写短文。人家打人家的仗,我写我自己的文章。……现在只就文艺来说局势复杂得迷人,简直叫人摸不清。因此,只有不管它,自己按自己的认识写文章。我就坚持不入伙……”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做到,不打仗不入伙只写自己的文章没有做到,不写短文也没有做到。

  别人也为她写得少而遗憾,李锐说,希望她在晚年集中余力,多写一些东西,尤其是回忆录。可是在生命的最后日月,她却以一种只有年轻人才有的狂热着手创刊《中国》文学杂志的工作。

  杨桂欣对这一遗憾做了具体分析:

  这个最大的遗憾,我以为主要是由丁玲自己造成的。首先,她缺乏全面描写自己以表现时代的创作意识。“我自己毕竟不重要”,这种说法,貌似正统和正确,而其实是错误的。丁玲若能“表现自我”,那就决不会是什么一己的自我,社会内容不丰富不复杂的自我。我在《记老作家丁玲》一文中,对于她决心利用劫后余生写活在她脑子里的老百姓而不写自己,曾加以肯定和赞扬,当然也是不妥的,错误的。其次,丁玲复出以后不言老,更不谈死,这种精神境界,固然有积极的一面,但是应该面对现实,老与死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谁也抗拒不了。丁玲复出之际已经进入75周岁高龄,应该珍惜健康,争取多活一些时日;更应该精打细算,把所剩不多的劫后余生,用到最该用的处所。可惜,丁玲没有这样做。她复出以后干了不少不该她干的事,最突出的是创办文学期刊《中国》。……《中国》创刊号刚刚问世,内部矛盾便爆发了,而且来势颇猛,不易解决。……

  其次,时文写得太多、太杂。……实在应该把有限的劫后余生用到争取传世的创作中去。即使不集中力量写自己的一生,也应该千方百计完成《在严寒的日子里》。……天不假年,徒唤奈何!

  杨桂欣所说的“时文”,与丁玲自言的“比较短、比杂文长的东西”的“书面的发言”大体是一致的,占了她晚年写作的较大的比重,虽然她曾“发誓除实在不得已而外,不写短文”。而她晚年写作的三大愿望--已经断续写了二三十年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两部长篇回忆录《魍魉世界》、《风雪人间》--最终都是未完稿,成了三大遗憾。她在讲话中也经常提到这三大愿望,然而,就是在她抱怨这三大愿望没有时间去完成的时候,可以去完成这三大愿望的时间流走了。虽然她并不服老,但长篇小说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确实是勉为其难了。其实,丁玲的《在严寒的日子里》写不出来并没什么好遗憾的。可想而知,写出来也不会是什么优秀之作,不会比《杜晚香》好到哪里去,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写不出来,真正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丁玲本人就是一部革命文艺运动史或曰文坛政治史、一部二十世纪文学史,她的回忆录应该是颇有价值、值得期待的。丁玲晚年留下的作品中,真正有价值的也是回忆录。所以,没有留下更多的回忆录,这是她真正的遗憾。

  李锐和杨桂欣不赞成丁玲办《中国》文学杂志,是从影响她创作的角度而言的。但办《中国》毕竟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是她晚年的亮点,算不得浪费和多余。真正浪费和多余的是她晚年的大量发言。从她解决历史问题的实际诉求而言,有些发言显然是有必要的。作为德高望重者,有些表态、讲话也是不可避免的。但她还有太多没必要的、徒令人诟病的发言。言多必失,何况很多是张口即来的、未经认真思考准备的发言。“你有权保持沉默,否则你的话将作为法庭上的证供。”把“法庭”改为“文坛”或“文学史”,这话一样成立。说得多,留下的“罪证”就多。矜尊地住口,晚年的丁玲会可敬得多。最后她说自己“成佛了”,“以后什么事都不管了,只写我的文章,这还不是成佛吗?”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丁玲有过清醒的时候:“我不愿意谈个人问题,不愿谈恩怨。什么恩,什么怨,没有什么个人的恩怨,也不是某一个人就能把我打倒的。也许有人背地里怀疑,丁玲是什么人什么人打倒的。不是,不是哪一个人,是一个社会问题。”但她还是陷入了过去恩怨的泥潭。

  丁玲晚年过多纠缠与周扬的恩怨,念兹在兹,似乎是为对手活着的,就说明她过不去、放不下,不能向前看,没有未来了。一个有未来的人是不会如此的。如果她专心写自己的小说和回忆录,做自己的事,超脱一点,文坛是非恩怨按下不表,淡定一点,任尔东西南北风,她的晚年将有价值得多,历史问题也未必不能解决。丁玲的历史问题,如果上层要解决,周扬也是挡不住的,那么,她就谋求于上层好了,何必非要夹枪带棒,把对周扬的敌意提在口上,让无关的他人也皱眉和嫌避呢?她总是牢骚太盛,总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当然要不平则鸣,其实也可以不鸣,至少用不着鸣个没完。丁玲咬定:不是我不和解,是人家不和解;是你不仁,我才不义的。这就为自己介入“文坛政治”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丁玲的斗争思维一向是:你把我当敌人,我更把你当敌人。她是情绪写在脸上的人,不会示弱,更不会若无其事或以柔克刚来化解矛盾,矛盾在她那里容易被放大。

  其实,和解甚至都没有必要了,就当他不存在,最大的骄傲就是当他不存在。王蒙说得对,周扬“视对于他的个人攻击如无物”,证明他是“大人物”。王蒙指的就是丁玲对周扬的攻击。这些攻击根本撼动和损毁不了对手,反而有损于自己的形象。说得越多越丢分,徒增困扰,真不如缄口自重。周扬是不会把与丁玲的恩怨提在口上的,那显示出对敌手的重视,反而太抬举了对方,降低了自己。真正有杀伤力的是行动,而不是口舌之功,周扬是个行动主义者。丁玲真的打定主意要报一箭之仇,聪明的做法应该也是去“实干”,而不是满城风雨地去“费话”。

  学者王尧评价邓拓:“邓拓是位书生本色的政治家,这样的角色冲突和与此相关的心灵冲突始终缠绕着他,尤其当政治和政治文化处于异常状态时。”对比之下,丁玲似乎更可悲,其可悲在于:她虽然被政治缠绕了大半生,但她根本算不上什么政治家,而只是一个误落政治迷局、且为政治所贻误的作家。丁玲晚年在政治上的那些表现,不要说政治智慧,就连政治世故都算不上,有政治智慧或世故的人都不会那样说和做。周扬晚年的“倒霉”不是因为丁玲,但丁玲与周扬一上一下的同时,在无形的对比之中就使人感觉构成了因果关系。丁玲似乎是胜了,但胜得不尽是快慰,代价可观。丁玲如果不是关于周扬说得太多,带来旁观者的不以为然,也不至于付出这种类似于“触犯众怒”的代价。

  《多余的话》是瞿秋白最后的话,在生命的最后--也算“晚年”--文学家的瞿秋白否定了政治家的瞿秋白,但他绝不提政治对手和恩怨,而是让他人、后人去补白。如果瞿秋白也活到真正的晚年,也被反复改造过,还有没有可能写一个《多余的话》呢?丁玲以无比的坦白,写出过《不算情书》,也以无比的率真,写出过《“三八”节有感》,然而,经历了一茬又一茬改造和血泪教训的丁玲,到晚年却写不出一个《多余的话》了。瞿秋白的勇敢和坦诚,在于他明白地写出了革命者的哀衷。丁玲比瞿秋白桀骜,即便有血目,也绝不以哀示人,然而丁玲也硬撑到了虚假的程度,把自我丧失了。

  丁玲第一次读《多余的话》是在延安,当时还有人怀疑它是伪造,丁玲一读就“完全相信这篇文章是他自己写的”,因为她“读着文章仿佛看见了秋白本人”,那样的真实坦白,是不容易伪造的。她说:我读着这篇文章非常难过,非常同情他,非常理解他,尊重他那时的坦荡胸怀。我也自问过:何必写这些《多余的话》呢?我认为其中有些话是一般人不易理解的,而且会被某些思想简单的人、浅薄的人据为话柄,发生误解或曲解。

  丁玲认为瞿秋白最后留下的话多余,是心疼他;同时,经过了延安的革命历练,她已然明白,有些话是只能想而不能说的。此时的丁玲看已经就义的瞿秋白,如同一个有阅历的姐姐看不谙世事的弟弟。

  1980年写《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时,丁玲重读了《多余的话》,经过了更多磨难的她当然又有了更深的认识:我想补充一点我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当今这个世界是不够健全的,一个革命者,想做点好事,总会碰到许多阻逆和困难。革命者要熬得过、斗得赢这些妖魔横逆是不容易的,各人的遭遇和思想也是不一样的。比如秋白在文学与政治上的矛盾,本来是容易理解的,但这种矛盾的心境,在实际上是不容易得到理解、同情或支持的。

  丁玲的意思是:这些话之所以多余,不是它们本身多余,而是环境使它们变成多余;谬误不在于瞿秋白,而在于不健全的社会和时代。丁玲的更深一层的领悟就是:那些并不多余的真话是危险的,真正多余的废话、假话反而安全。丁玲晚年说了那么多真正的“多余的话”,是不是源于这种领悟呢?

  张凤珠曾经表达过这样的遗憾:“丁玲的晚年,却因为太多的干扰,影响了她有更多作品问世。”这些干扰,历史问题的困扰当然是首要的。发言太多、内在能量消耗太多也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她是非太多。她的是非多,与她的处境有关,也与她的性情有关,她的争强好胜、意气用事、不甘寂寞,到了晚年更发展到了一个新强度。铜豌豆似的好斗,出现在一个老太太身上,本来就容易被描述为死缠烂打,何况她的言语确实有把自己妖魔化的危险。

  她标榜:“人家打人家的仗,我写我自己的文章。我对于内战是不想参加的。……我就坚持不入伙,免得学别人倒来倒去,演笑剧。”实际上,她标榜不做的,正是她所做的,她从反面把自己说中了。她不忘嘱咐:“我的意见,只是一管之见,望勿扩散。到钱明达为止。全国都有耳,小报告四处飞,我惹不起人。”从这一嘱咐可以看出,她自己正是一个很有是非意识的人,而不是像她标榜的那样一尘不染不谙世事。也许,她以为或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人,但实际上却做不到。“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是规避是非的态度。丁玲却责备自己五十年代的秘书张凤珠什么也不告诉她了,以至于让张凤珠很难过。可见,她与是非贴得太紧了,唯恐被边缘化。

  玩不玩得好是能力问题,想不想玩是意愿问题,玩不好就说自己不想玩,那是不诚实的。自从与周扬搅进矛盾的旋涡,丁玲几乎就没有偃旗息鼓过。只有自己明显处于弱势时,她曾想不玩了,比如五十年代反右前夕,结果却已经晚了,退不出来了。她平反的过程中,也许曾想过再也不玩了,结果是周扬在历史问题上不放过她,于是她又奉陪到底。周扬之所以不放过她,是否正是看透了她不会真的收住呢?

  丁玲的“太政治”、“钩心斗角”,其实都是“非政治家”的“小政治”、不入流的“小把戏”。丁玲吃亏就吃亏在不是政治家,却貌似政治家;没有政治家的战斗力,却给人当政治家来对付。所以,过多地从政治上去评价她,本身就是不合适的。王蒙的问题在于,一面指出丁玲不是一个政治家,一面又以政治眼光去评判她。这也是很多论者的问题。以不适应的政治标杆来衡量别人,政治眼光和人际关系眼光交互运用,或把政治完全等同于人际关系,恰恰折射出论者本身浓厚的政治意识。丁玲的灵魂始终是“非政治”的,把她当政治家来分析难免“下药太重”。

  冰心给人的感觉一向是平和冲淡,晚年姿态更是如此。孙犁一向是回避是非,远离政治,晚年依然出于避祸心理而与文坛保持适当的间离。丁玲之所以老得不够可爱,就是因为她缺乏这种淡定平和、宁静致远的东西。莎菲时代结束以后,丁玲本来就不再是一个幽雅的人,老了,更与幽雅无关了。老人要放下,她放不下,主客观都决定了她放不下,所以姿态如此。假如她晚年淡泊隐忍一点,潜心写作中耐心等待,也许历史问题仍然有机会解决,同时也没有浪费心力和才华。

  人到了晚年,往往容易向传统回归,趋向保守。丁玲虽然不服老,但老年毕竟是老年,逃不脱的必然规律,她对美国贷款买房的不以为然就体现出保守心态。历经坎坷的人,晚年的道路走得尤其小心翼翼,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经受新的折腾了。丁玲晚年向传统的回归,其实就是一种与世界和解的姿态。事实上,因为家族经济纠纷,她年少时是跟母亲怀着恨意离开临澧的,后来很久没有回去过。正如她自己所说:“六十年前,我怀着对封建家族的不满和嫌弃,离开了风光秀丽的临澧,辞别了生我养我的临澧人民。”可如今,她与临澧“和解”了。不仅是时间,更是老年,使丁玲达成了这种“和解”。

  老人的善念,就是宁愿相信一切都好,安稳幸福。1981年她给一个读者的回信中说:“难道老一代人就认为我们现实社会一切都好,好得不得了吗?我们的思想里就再也不会偶尔也产生一丝消极和失望的感触吗?我们不过是因为年龄大了一些,经验丰富了一些……”这也是她老年心理倾向的一个自陈。

  老年人喜欢圆满、吉庆、祥和,喜欢大团圆式的喜乐,不想揭盖子,不喜欢批判和悲观,不愿触及社会弊端,这就很容易走向“卫道”。丁玲晚年做顺民,为了历史问题的解决,为了政治上的安全,也为了老有所养。所以,她放弃了知识分子批判的义务,不想让自己反思更多、否定更多。

  学者王尧这样评价邵燕祥:“邵燕祥是作家中少数几个不讳言自己疮疤的人。这么多年来,邵燕祥由诗人而成为杂文家,他对鲁迅先生杂文精神的继承、他在写作中体现出的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已经为大家熟知。这样一个大的变化,显然是在发生了深刻的精神裂变之后。”主客观条件限制,使这种“深刻的精神裂变”与丁玲无缘了。

  苦尽甘来的人,更不愿提过去的倒霉,而宁愿多看到眼前的福气。她晚年不喜欢写灰暗,也不喜欢别人写灰暗,她对“伤痕文学”的态度就是如此。

  法国传记作家安德烈莫洛亚评价马尔罗:他的生平就是他的代表作。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丁玲,她这一生的“情节”太曲折了,尤其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尾”。丁玲晚年是喜剧还是悲剧?无法做出单一判断,也许可以说,喜剧背后是悲剧。历史地看,丁玲晚年的亮点有二:写了自己和他人的有价值的回忆录、办《中国》文学杂志。丁玲晚年最肯定的是自己哪些作品?她从未给出过统一答案,因为,她本身对此就是矛盾的。

  原载《红豆》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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