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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

  筱敏

  火车进入圣彼得堡,下车后看到新建筑后面一座年代久远的红房子,便想起当年老陀思妥耶夫斯基送他的两个儿子到彼得堡投考工程技术学校的时候,那个“梦想一切伟大的事情,一切美好又崇高的事情”,热切向往全新生活的少年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初见彼得堡,看到的就是这个红房子么?但其实没有,那时候莫斯科到彼得堡还没有火车,父子三人乘马车在路上走了整整一个星期,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直抵涅瓦大街的火车站要到1811年才有,那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在西伯利亚服苦役了,他要到1819年流放结束以后回到彼得堡才可能乘上通往莫斯科的火车。之后他将多次往返于这条火车路上,古老的火车站那时虽很年轻,迎来的却是饱经苦难的人,它肯定多次见到过这个一生不曾享有过安宁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到彼得堡寻找精神家园的,但却不曾拥有过自己的家园。他曾经在彼得堡的多处居住过,都是租住的房子,有一处倒不是租住,那是涅瓦河对岸的彼得保罗要塞,关押政治犯的阿历克谢三角棱堡,1819年1月到11月,他被囚于那里的秘密囚楼,而后被押往谢苗诺夫校场宣判并执行死刑。那个居所不需要租金。

  --“我整天都在城里奔走,想找一个住所。我的旧居很潮湿,而我那时已经咳嗽得很厉害了。……”这是他一部小说的开始。彼得堡原本建筑在一片沼泽地上,而沿街的房子几乎总有一层地下室或半地下室,半截沉到街面以下,露出的半截窗子可以望见街面的尘土和行人的鞋子,街面的阳光很难进入室内,就算偶尔进入,也是带着尘土和湿雪的。而这座城市很少阳光。他和他的“我”住在地下室里,他和他的拉斯科里涅珂夫住在小阁楼里,他和他的穷人,他和他的疾病。

  涅瓦大街是这个城市的貂皮大衣,其阔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适应的。他也会走到涅瓦大街,在有阳光的一侧散步--“我完全不是在散步,而是在体验无数的痛苦、屈辱和苦涩;但是,这大约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像泥鳅一样,以一种最不优雅的方式,曲折穿行在行人中间,不停地给人让路,时而让路给将军们,时而让路给骑兵军官们,时而让路给太太们;在这些时刻,一想到我衣着寒酸,一想到我在躲躲闪闪让路时身影的寒酸相和猥琐模样,便会感到心上一阵痉挛性的疼痛和背上的一阵滚热。”高墙,浮雕,塑像,大理石和花岗石,人像柱--头顶阳台的女子和肩扛楼宇的男人,四轮轿式马车用天鹅绒和丝绸蒙着窗子,飞快地跑在大街上,不时把泥浆溅向行人。

  更多的时候他出没于穷人的街区,干草市场和附近狭窄的小巷,这个城市巨大的阴影覆盖的部分。他独自彳于,打量这个城市,--“看它怎样苏醒,奋起,冒烟,沸腾,喧嚣,……”沙土和石灰浆,熏黑了的房子,低矮的幽闭症似的拱门,门里深井般不见天日的院子;皮匠,锁匠,成衣匠,乞讨的孩子,形容沮丧的庄稼汉,丰坦卡运河上的搬运夫,豌豆街上一个摇手风琴的人;他从路边的台阶踅到地下室的小酒馆里,遇到那个丢掉了饭碗的低等文官;在莫依卡河的某道桥上邂逅他命运悲惨的女主人公;这个城市的桥太多了,很难明晰地说出是哪一道桥,他看见一个凝望河水的年轻人,昏暗的街灯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他被影子完全吞没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物体落水的响声……

  --“七月初,一个特别炎热的傍晚,有个青年人从他在S街所租住的阁楼里走出来,向K桥慢吞吞地走去,好像踌躇似的。……”他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我像是患了寒热病。况且我又奔波了一整天,已经疲惫不堪。在暝色四合的薄暮时分,我走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上。……”这些不幸的人,这些藏匿在生活深处的黑暗故事,在这个城市撞见了他,这个贫病交加的独行者,这个残酷的天才。

  他洞察一切。他了解我们的屈辱,我们的战栗,我们最隐秘的思想,我们极度罪恶的愿望。他居住在灵魂的地下室里,并且在那里撬开潮湿的地板,继续向下掘进,掘出我们的卑污,阴惨,荒诞,似乎要从这目不忍睹的深处掘出宝藏来,迫使我们睁开眼看。与其说有上帝在前面牵引着他,不如说有魔鬼在后面追逐着他。他所做的这些并非是为了展示给我们,他是为了看清楚那追逐他的魔鬼。他把自己逼进完全没有逃路的绝境,用精神的苦刑拷问自己。

  圣彼得堡,帝王之城,在游人眼里,它的天际线充斥着华丽的金顶。而在他的眼里--“彼得堡的地平线看起来是这么暗淡,这么暗淡……”

  彼得堡铁匠街1号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这是他生前最后租住的房子,他可以安居下来了吧,他总算摆脱了多年紧咬他不放的债务,那是他一生中经济条件最好的时期。门牌下的大门应该是他常走的,现在封闭了,敲门的时候发现旁边有一个通往地下室的小门,可能是由原来一个地下室的窗子改建的,现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博物馆的入口。

  记者苏沃林笔下所说的“他住的是一套寒伧的小房间,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会客室里的一张小圆桌旁装纸烟。”说的就是这套房子。那张小圆桌子还在那里。楼梯有一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压抑,但上去了还是让人松一口气。

  二楼,六个房间,窗子开向铁匠街,阳光可以进入室内,窗口可以望见弗拉基米尔教堂的尖顶。到了晚年,他总希望他的居所的窗子能望见教堂的尖顶。

  他每天夜里开始工作,直到早晨。彼得堡夏季的两个月是白夜,而漫长的冬季是几乎没有白昼的。灵魂之幽深与严冬长夜之深必定有关,他在其中犹如困兽,独自进行灵魂的角斗。没有人能解救他,没有主义能解救他,上帝也不能。他点的是蜡烛,也可能是煤气灯。--“哪怕只有一个房间,但必须宽敞,当然,房租也得尽可能地低些。我发现,住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思路也变得狭隘起来了。我在构思我未来的小说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室内踱来踱去。”到了他的晚年,他终于可以在这个书房里踱来踱去,尽管步子不能太大,十步以内就得转身。书桌上依然有烛光,不过现在是模拟的烛光,没有摇曳的火苗,是用电点亮的。他在这里写作了《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至今说不尽的作品,被认为是俄罗斯文学黄金时代的标高,也是这个时代结束的标志。

  1881年1月11日夜晚,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如往常在他的书房里写作,他的钢笔杆掉到了地板上,然后滚到书架下面,他移动书架想捡回他的笔杆,他使劲儿,肺动脉突然破裂了。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个书架么?一百三十年了,它倒还站在那里。现在它被收拾得太整齐了,因为他已经不在了。它要了他的命。

  少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在奔往彼得堡的路上,和哥哥商定一到彼得堡就去看普希金决斗的地方,要去普希金住过的房子,看看诗人临终时的房间。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他临终的房间。他躺在那张长沙发上。而后,他的灵柩停在这个书房里。

  他在谢苗诺夫校场死过一回了,他和朋友互相拥抱告别,被绑在行刑的柱子上,死神的黑袍裹住了他,而后又诡谲地松开。--“现在我再一次活着!”--那时他那么年轻!他服了一辈子苦役,他宁愿苦役再一次开始。然而这一次他看见死神坐在他的书桌上,再没有让奇迹重来的意思。

  现在有一个地铁站的名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最后的居所附近。彼得堡现在没有马车了,在他熟悉的街道,走的是他不熟悉的汽车,还有他不认识的为汽车而设的标志。路旁卖花的妇女们还在,有他熟悉的天竺葵,木犀草,矢车菊,也有他不熟悉的新品种,这是彼得堡的夏天,摆在地上的蓝莓和樱桃他应该也见过,腿脚不便的卖小红萝卜的女人,比别的女人多出一个能折叠的帆布凳子。经过弗拉基米尔教堂走到街口,赫然看见他佝着肩背,化为铜像坐在那里。

  从铁匠街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是两个地铁站的路程。当年的送殡行列从铁匠街出发,在路上走了两个小时方才到达,也许人们想让他在他熟悉的街道多流连一会儿,也许仅仅因为湿雪。来了许多的人。他所爱的和他所恐惧的,太多的人。他常常忘记一些熟人的脸,见了面也认不出来,这是他的病症,越到后来越重。这病症使他在人群中喘不过气来,他至死没能习惯太多的人。

  现在,他住在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墓地里。他的地下室人曾经对他可怜的丽莎说过,在这块到处是沼泽的地方,人们要挖一个干燥的墓穴也不可能,只好把棺材放在水里。我不时想象那种情景。我看见的墓园幽美静谧,但我疑心他在这里能不能安息。

  搅扰我的还有一个水晶宫大厦的问题,他并没有见过那个大厦,而我是住进过的。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通过在地下室的挖掘了解的吗?

  --你们相信那座永远不能摧毁的水晶宫大厦,亦即那种既不能偷偷向它伸舌头,也不能暗暗地向它做侮辱的手势的东西。可我却害怕这样的大厦,也许因为它是水晶的,是永远不能摧毁的,也许因为甚至不能偷偷地向它伸舌头。

  “你们知道吗:如果没有那宫殿而有个鸡窝,而天上正好下起了雨,我也许会钻进鸡窝避雨的,但是,我却不会因感激鸡窝而将它视为宫殿。”

  古往今来,几乎任何一种宗教信仰都给其信徒许诺一个至美的天国。到了现代,有一些人摒弃神灵,通过科学找到的“历史规则”比天国花园更振奋人心,几乎所有的热血青年都为这一救世真理心醉神迷。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轻过,但他很快就老了。多思和疑惧很快地将他拖入暮年的孤寂。

  关于那个水晶宫大厦后来我们知道的是:它还是建起来了,强人用强力把幸福给予人们,强迫他们进入大厦,联合起来过幸福的生活,人们只需要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大厦的执掌者就可以了。宗教大法官解除了人们对自由的负担,自由被逐出去,选择鸡窝是不允许的,非议大厦也是不允许的。事实上这不过是另一种宗教,而且政教合一。我曾经多么信仰那个大厦,而我现在宁愿待在外面,自己踟蹰选择,即便是陋巷里的地下室,即便是钻进鸡窝去避雨。

  这时候我才读懂那个被穷苦命运和伟大理想夹击的不幸的人,他进入犯罪现场--“一轮巨大的紫铜色的满月直接照在窗上。”

  我看见的只是半月,但其巨大的确是彼得堡才有的。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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