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毒蝎之海

第三节 品瓷

　　一：瞽目名家

　　满清政府垮台后，各路的军阀在老北京城展开了权利争夺的拉锯战，先是洪宪皇帝袁世凯被推翻，接着黎元洪又当上了民国的大总统。

　　这个黎大总统上任后，倒行逆施，只搞得一个偌大的北京城每日枪声不断，老百姓连三合面的饼子都吃不上了。老百姓的命贱，挨冻受饿倒还罢了，最苦的就是那些前清的遗老遗少们，这些爷们没有了昔日的皇粮薪俸，他们只得变卖一些收藏的古玩，聊以度日。

　　谈起古玩的买卖，自然首推德宝斋，德宝斋的老板名叫柳衫，被行里的人敬称为柳三爷。柳三爷出手阔绰--是凡他相上的东西，他一定不惜钱财，绝对要得到手里。

　　德宝斋一掷千金，自然成了老北京城里假古玩贩子疯狂进攻的目标，可是他们送上门的西贝货，却难逃德宝斋二掌柜牛罗锅的法眼。

　　牛罗锅可是北京城古玩鉴定界的腕儿啊！可是今天牛罗锅却没有坐在水曲柳的柜台后，静等着买卖上门，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青布长袍，手里拎着个青布的包裹，弯腰驼背地从德宝斋的后门溜出来，坐黄包车一直来到了天天顺饭馆。

　　天天顺饭馆的伙计认得牛罗锅，急忙把他让到了菊字号的雅间里，牛罗锅一捋山羊胡子，点了八个菜，两壶酒，他刚把手里的包裹放到了桌子上，就听门外响起了明杖敲击楼板的“咚咚”声。

　　牛罗锅急忙把京城瞽目鉴定名家斗九钱迎了进来。斗九钱人如其名，干巴巴的瘦成了一把骨头，他身穿蓝缎子的长衫，蒜头鼻子上还架着一副英国进口的玳瑁墨镜。牛罗锅师承晚清古玩鉴定名家何神眼，而斗九钱却是何神眼的师兄。

　　牛罗锅把斗九钱扶稳坐定，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斗九钱的面前，口中叫道：“师叔，救我！”

　　斗九钱怀疑地问道：“救命，你小子找斗瞎子救命？”一个明目人找个瞎子救命，这个可真的够奇怪了！

　　二：青铜赝品

　　牛罗锅常打雁，最近却叫雁啄瞎眼了。他花了两千个大洋，给德宝斋收了一件殷商时期的魈脸青铜面具，看似便宜到家，可是经过高人鉴定，这件魈脸面具很有可能是赝品。

　　两千个大洋牛罗锅赔得起，可是他这个脸丢不起啊。牛罗锅今天把斗九钱请到酒楼来，就是要请他开金口，断断这魈脸面具是不是假的啊！

　　斗九钱从牛罗锅手里接过那件魈脸面具，他用手把生满铜绿的面具轻轻地抚摸了一遍，这个面具是个凶恶的魈脸，呲开的嘴巴里伸出了两颗尖尖的獠牙。两只耳朵底下有孔，孔上还挂着两个圆圆的铜环子。

　　面具造型粗犷传神，充满了原始的图腾张力，斗九钱仔细地摸着面具，最后两只手停在了铜脸的耳朵上，他用手轻转着那两个铜环，嘿嘿一笑，说道：“这张面具绝对是赝品无疑！……”

　　这张魈脸面具被定为假货的道理也很简单，因为这种面具，就是古代的巫师做祭祀活动戴在脸上的行头啊。这张面具做工精美，又加之被造假者深埋地下多年，无论从造型和质感上，谁都看不出假来，可是破绽就出在了那两个耳孔上。

　　巫师带着面具祭天礼地，那两个青铜环子晃来晃去，铜环必然在耳孔上留下磨痕，可是面具的耳孔底部，磨痕全无，这张魈脸面具绝对是赝品无疑了！

　　斗九钱讲完，牛罗锅后悔得一拳头砸到了桌子上，看样子德宝斋他是没法再混下去了。斗九钱用手指弹了弹那两个铜耳环说道：“谁说你在德宝斋呆不下去了，知道吗，这两只铜环，可是商周时期的真家伙啊！”

　　这个魈脸面具的造假者也是一个糊涂虫，他竟随手把一对殷商时期的青铜古镯子，当成了耳环，挂在了自己制造的假面具上。几千年前的古铜，内部都已糟朽，所以上手的份量自然要轻一些，对于斗九钱这样京城鉴定第一名家，用手一掂铜镯的份量，自然就知道真伪。

　　牛罗锅两千个大洋卖了一对殷商时代的青铜镯子，这个可值啊！牛罗锅乐得几乎跳了起来，他也顾不得吃饭了，下楼叫过一辆黄包车，他非得请斗九钱到德宝斋去一趟不可。

　　斗九钱出手就替德宝斋弄到了一对殷商时代的青铜镯子，柳三爷心里也是万分的敬佩，谁会想到一个盲人竟然有这么出色的鉴定能力啊！

　　三：琴图真伪

　　斗九钱本来想讲完铜镯的来历，便起身告辞，没曾想柳三爷非常的好客，非拉着斗九钱的手在德宝斋住下不可。柳三爷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向斗九钱好好请教啊。要知道世道纷乱，那假货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斗九钱这样的大才，那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斗九钱在德宝斋锦衣美食，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柳三爷每天过来就和斗九钱畅谈收藏和鉴定古物的秩事，剩下的时间，斗九钱就在丫鬟小菊的搀扶下，在占地十几亩的德宝斋中溜达，德宝斋是前店后宅，把守最严密的是西跨院，小菊说那里是存放宝物的仓库，斗九钱点了点说道：“一个仓库又有啥可看的？”

　　小菊刚要扶斗九钱走，隐约就听从德宝斋前店的方向传来了吵闹的声音，斗九钱忍不住好奇，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德宝斋的古董店里，一个身着西服，扎着花格领带的年青人正直着脖子和牛罗锅嚷呢。这个油头粉面的年青人和牛罗锅吵架的原因很简单，他拿来一副元代的古画《松荫会琴图》，古画的作者是元代的大画家赵孟頫，画面上的古松轧曲偃蹇。一高士抚琴动操，另一知音端坐聆听。看远山坡势平缓，渐入烟霭。右上角有冯子振的题跋：“虞伯士过访，携示赵子昂会琴图，相与嗟赏……”

　　牛罗锅对于这副画的真伪，他也是吃不准，有上次买进青铜面具的教训，他张口就给了个假画的价格，那个年青人一听急了，吵架就是这个原因。

　　听到争吵声，柳三爷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那个年青人一见柳老板出来了，他手里端着《松荫会琴图》，冲着德宝斋的当家人就嚷嚷。这个年青人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说画是假的，请你讲出假的理由，如果说不出一二三，干啥给我出了个草纸的价儿，德宝斋想店大欺客吗？办不到！

　　年青人不肯说出这副画的来历，牛罗锅就开始怀疑这张画有问题，叫他讲出这张画的究竟假在哪里，他也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呢。柳三爷一见门口看热闹的闲人越集越多，他也是急得直冒汗，这样吵闹下去，最受损失的还是德宝堂的名誉啊！

　　斗九钱一听师侄牛罗锅为难，他一伸手，说道：“不就是《松荫会琴图》吗，拿过来，叫我斗瞎子摸一摸！”

　　卖画的年青人一见斗瞎子竟然要替牛罗锅出头，他嘴里讪笑道：“看样子德宝斋真的是没人了，竟要叫一个瞎子来摸画！”

　　斗九钱不理那年青人的讥讽，他把《松荫会琴图》接过来，从象牙的卷轴开始摸起，一直把整幅的画摸完，他就好像被一个雷劈在了脑袋上，当时就愣住了！

　　这幅画不管是从装帧到纸料，根本就没有任何毛病啊，那个年青人一见斗九钱发愣，他幸灾乐祸地刚说了几句话，就见斗九钱“啪”的一拍脑门，他伸出两手，将那幅古画翻了个身，然后伸出舌头，用舌尖轻舔了那张画的背面宣纸一下。

　　斗九钱舔完宣纸，吧嗒了一会滋味，嘿嘿一笑道：“这副画绝对是赝品无疑！”斗九钱凭手摸也是无法判定这副画是否真假，他急中生智，竟用舌头尝尝了宣纸的味道--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宣纸上果然有一种淡淡的烟熏后的苦味。

　　这么珍贵的古画怎么可能被烟熏到呢？不用想，这一定是造假者为了叫画纸出现古旧的效果，而用烟熏之法将新纸故意做旧了！

　　店中围观的闲人爆发出一片嘲笑之声，那个年青人灰溜溜地把假《松荫会琴图》卷成了一卷，老鼠似的地转身逃跑了！

　　四：诡计阴谋

　　柳三爷从来也没见过有人用舌头尝画啊，他对着斗九钱也是连竖大拇指。他和牛罗锅把斗九钱扶到了后面的精舍里，闩上房门后，两个人竟一起跪在了地上。原来柳三爷还真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想求他。原来前清的九王爷最近派人找到柳三爷，说他有一只蟠龙玉瓶要卖，这只玉瓶原是当年乾隆爷最喜欢的御用宝物啊，九王爷狮子大张口，起价10万个银洋。10万大洋，可是德宝堂的全部身家啊。柳三爷和牛罗锅已经瞧过一次了，碧玉雕刻的二尺高的瓶身，上面镂着九九八十一条小龙，做工之精美，几乎可以冠绝天下了！

　　为了保险起见，柳三爷的意思是想请斗九钱帮他鉴定一下。斗九钱皱了皱眉头，说道：“斗某的眼睛瞎了之后，曾经给自己订了个规矩，鉴定古物的真伪，每月不超过一个，这？……”

　　鉴定青铜面具是上个月的事情，而这个月已经鉴定了《松荫会琴图》了，柳三爷一听斗九钱推托，说道：“只要斗先生帮柳某鉴定过这只蟠龙玉瓶，我就再也不敢麻烦柳先生了！”

　　柳三爷见斗九钱还是摇头，他急忙给牛罗锅使眼色。牛罗锅两手抱住斗九钱的大腿，说什么也不撒手了，听着牛罗锅哀求的声音，斗九钱无奈，只得答应了柳三爷的请求。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坐上马车，直奔九王爷的府邸。人都说落配的凤凰不如鸡，九王竟也过上了变卖家藏的宝贝，填补生活的苦日子。

　　蟠龙玉瓶已经被九王爷摆在了书房的桌子上，九王看着斗九钱两只手摸遍了蟠龙玉瓶的全身，他咳嗽了一声，说道：“这只玉瓶是乾隆爷当年最爱的宝物，柳老板如此谨慎，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柳三爷连连作揖赔罪，可是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斗九钱的嘴巴。斗九钱将宝瓶摸完，他又把鼻子凑到了蟠龙玉瓶的瓶口闻了闻说道：“不错，这只瓶果然是当年乾隆爷的爱物！”

　　斗九钱的师傅传下了一本《古今宝物谱》，宝书里就曾提到过这只蟠龙玉瓶，当年乾隆皇帝曾经做过一只顶级檀香木的木盒，专门收藏这只价值万金的宝瓶。斗九钱凑到瓶口一闻，瓶子里果然有一股极品檀香木的淡淡味道。

　　柳三爷一见斗九钱点头，一颗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他从怀里摸出银票，这只蟠龙玉瓶就归了柳三爷，牛罗锅亲自把师叔送回到了青柳巷。

　　牛罗锅从怀里摸出了三封大洋，放到了桌子上，他刚想告辞，没想到斗九钱冷笑一声，一把将他的脖领子揪住了。牛罗锅惊讶地望着斗九钱，说道：“师叔，您，您想干什么？”

　　斗九钱冷笑道：“我早就怀疑德宝斋在制假贩假，真叫我猜对了，你们果然再玩那见不得光的勾当！”

　　牛罗锅还想支吾搪塞，斗九钱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吗？”原来斗九钱的师傅把那本《古今宝物谱》传给了牛罗锅的师傅何神眼，那本书里就有各种制作假古玩和识破古玩作假的方法。牛罗锅伙同奸商柳三爷，两个人狼狈为奸，就在德宝堂的西跨院制作各种假古玩，大赚昧心钱。

　　斗九钱在京城中识破了很多件制作精美的赝品古董，经过他的明察暗访，宝物的源头都指向了德宝斋。不管是青铜假面具还是《松荫会琴图》，那都是牛罗锅自己做的赝品，柳牛二人把斗九钱请到府里，其目的就是要检查一下他们做的赝品，是否可以骗过斗九钱的法眼。伪面具只是个起因，假琴图则是个噱头，蟠龙玉瓶才是他们作假的压轴大戏啊！……

　　如果有人要买蟠龙玉瓶，必然要请斗九钱去做鉴定，他们为了稳妥起见，便伙同没落的九王爷用蟠龙玉瓶先设了一个诡局，斗九钱果然被假蟠龙玉瓶骗倒了，现在柳牛二人就可以稳坐钓鱼台，安心地等哪个“冤大头”上门买他们的赝品古瓶了！

　　牛罗锅抹了把冷汗，说道：“师叔，画和青铜面具确是我做的西贝货，可是这只玉瓶却是真的！”

　　斗九钱冷笑道：“你小子真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啊！”对于这只蟠龙玉瓶的真假鉴定，斗九钱还真有一个最绝的办法，那就是先把宝瓶用水洗一下，然后再把瓶子下锅去煮，因为乾隆爷曾经用极品的檀香木做过它的盒子，宝瓶经过几十年的香味浸淫，那么瓶身和瓶胆里就一定会残存檀香木的香味，宝瓶内浸淫的香味是水洗不去的，那么在煮沸的水中一定会有极品檀香的香味。而假瓶子上的檀香木香味是熏上去的，非常的浮滑，用水一洗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接着再煮，那煮沸的水中就绝对不会有檀香的香味。

　　五：巧取军饷

　　牛罗锅那几可乱真的作伪伎俩不可谓之不高，但在斗九钱水煮辨器的怪招面前，也是无处遁形啊。

　　牛罗锅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再地，叫道：“师叔，这个假瓶我们是要卖给河南的督军侯昆啊！”眼看着黎元洪的50大寿就要到了，侯昆买这个花瓶就是要给黎大总统当寿礼啊！

　　大军阀侯昆作恶多端，他的钱不骗白不骗，柳三爷可是广州革命党的人啊，牛罗锅帮他贩卖假花瓶，弄来的大洋，为的就是给革命党购买军火啊！

　　斗九钱从心里也支持革命党啊，他楞了一下子，说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否则我一定揭露你作假贩假的诡计！”

　　果然过了十几天，大军阀侯昆派人把斗九钱请到了家中，求他帮自己鉴定那只蟠龙玉瓶的真伪，斗九钱装模做样摸了一阵，点头说真，侯昆掏出了一张10万大洋的银票，将蟠龙玉瓶从柳三爷手里买了下来。

　　柳三爷和牛罗锅得到了那张10万元的银票后，当天下午就把金银细软，值钱的宝贝收拾装箱，然后装到了3辆马车上，一行人出北京城的西直门，直奔山海关的方向而去，可是他们刚刚来到柳树湾，就听一声尖利的呼哨响过，从旁边树林里冲出了10多个手拿刀枪的黑衣人，领头的人不正是斗九钱吗！

　　斗九钱难道想劫道不成？领头的柳三爷刚想摸兜子里的洋枪，没想到斗九钱把鼻子上的墨镜摘下，两只眼皮一抬，他的两只眼睛竟闪闪发光。

　　斗九钱抬起手来“砰”的一枪，子弹正把柳三爷头上戴的礼帽打掉。望着面如土色的柳三爷，斗九钱呵呵笑道：“实话告诉你们，斗某才是真真正正的革命党呢！”斗九钱根本就不是一个盲人，他假装眼瞎，然后利用自己独特的辨别古玩的方法，游刃于京城古玩界这个大染缸中，柳三爷和牛罗锅这两个“小鬼”怎能逃过斗九钱这个“如来佛”的掌心啊！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柳三爷、牛罗锅还有那个九王爷，这三个人合起伙来骗大军阀侯昆的10万大洋，竟都归了斗九钱。

　　斗九钱押着三辆马车回到广州，他将马车上的钱财宝贝交到革命党总部的时候，正是稻香阵阵的金秋10月，斗九钱回头望着老北京的方向，他嘿嘿地笑了，那笑容成分复杂，真是难画难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