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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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斯卡威乘船沿林尼内海航道行驶了约四十分钟,天一直在下着蒙蒙细雨,一团团雾气笼罩着航道两侧的山峰,远远看去层峦叠嶂,秀丽而飘渺,仿佛一幅幅水墨画。画中还不时飘过一条纤细的瀑布,好像轻盈的白绫在山上高悬着,随风飘动…….动的或许是云。终于靠岸了,雾气也变得愈发浓重起来,跳上黑色的沙滩,回头望去,山和海都已淹没在一片迷茫之中。几个穿着绿色胶皮雨衣的黑脸汉子从雾中朝我们走来,一色的黑胡子,长统靴,头发乱蓬蓬的。说实在的,荒山野岭的突然遇上这么几位,真以为是劫道的呢。

“欢迎到奇尔卡特半岛来,大家都好吗?为首的“胡子强盗” 大声地和大家寒暄。

“你们看船已经没了,今儿个是谁都甭想跑啦……..别担心,这儿没强盗,除非你觉得我们就是。马克,” 他指指自己,又把手伸向旁边的伙计,“这边,约翰,瑞恩,大卫,斯蒂芬,杰克,就是梳小辫的那位,他们都是好人。”

胡子们大大咧咧地附和着和大伙招手,咧嘴笑的时候,牙齿显得很白。

寒暄间我们每人手里接过一包吃的,然后就给领着上了不远处停着的几辆校车模样的巴士。“大伙扶稳了,路上有点儿颠。” 

虽然马克出发时警告了,可哪是有点儿颠哟,一路感觉就是在过电,加上大幅度的上坡下坡,又好像是在坐过山车!约莫十来分钟车总算在一片有几间小房和一个大大的棚子的空地上停下来,听到胡子司机大声说营地到了,每个人脸上紧绷的表情才松弛下来。依次下车跟着指示排成一队到棚子里领雨衣雨裤胶皮雨靴和救生衣,拿到手的人就在一旁的几张空桌子前手忙脚乱地开始套。不是尺寸太大,就是裤腿太短,裤子吊带纠缠在一起,大胶皮靴穿起来晃了晃荡…….等满头大汗终于披挂完毕了,大家互相再看一眼,却笑得直不起腰来:怎么都跟“胡子”似的?除了胡子。

“都跟我走,前面要翻过一座小山,不是很陡,但下雨路滑,留神脚底下。有什么问题吗?” 马克见一干人差不多好了就开始吆喝。

“ 路上有没有熊 ?”

“当然啦,没熊能叫阿拉斯加吗? ”马克笑嘻嘻地反问,“不过有也不用怕,只要大家在一起,牠就不敢上来。”

“真上来怎么办?” 有人不放心了。

“咱有喷雾剂啊,专门驱熊的,弟兄们全有。相信我牠们可不喜欢那味儿,牠们喜欢三文鱼和野浆果 ——那是牠们的正餐和甜点——才没工夫搭理咱们呢。不过牠们会挑果子吃你可不会,遇见好看的,千万别犯馋,为什么?珍贵呗…….有些你这辈子也就能吃一次……..就一次!” 他把语气加重,听起来有点儿神秘或者坏,躲在“乱草丛中”的眼睛闪闪发亮。

大家先是一怔,继而哄堂大笑。好吧,您咋说,咱就咋做!一群人嘻嘻哈哈地上路了。人有时真的很容易被周围气氛感染。树林很密,高大的红杉挺拔入云,要几个人才能抱过来,树干上和地上都铺满了青苔。我有时惊叹,都是阿拉斯加,太平洋沿岸和北边内陆是多么的不同啊!温和的海洋性气候和终年充足的雨水,滋养着这片土地,造就了沿岸绵延千里的温带雨林。这里没有我们印象中的冰天雪地,而是像Jeff Rennicke 所说的,“A land made of rain”! 

深一脚浅一脚翻过一座小山丘,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是湖。刚才马克已跟大家说了,去看冰川光爬山还不算,还要涉水的。以前不用。书上说约翰穆尔在1867年发现戴维森冰川的时候,她曾一直延伸到海边,跟本没有这个湖,湖是后来冰川一点一点消融退去,融化的冰水所形成的。我伸手下水试试,果然是蚀骨的凉。湖岸边拴着六、七条独木舟 ,拥在一起随波轻轻晃着——应该说只是独木舟的样子,这些船实际上是经过改良过的,能装十来个人,后面有引擎。马克把大家召集到一块儿,先是和斯蒂芬一起演示怎么上下船,再反复叮嘱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就根据家庭和高矮胖瘦把人分成六组,每组一条船,一个胡子哥压阵。

雨下得愈来愈密了,天是灰的,湖也是灰的。几条红色的小船鱼贯而行,相隔三四十米,在灰色的雨幕中显得几分神秘、别致,仿佛在时间的长河里穿行。峡谷很静, 只有小船引擎的突突声,惊扰着亿万年的梦。转过一个湖弯,茫茫烟雨中,戴维森冰川终于露出了真容。蓝色的,从山谷里蜂拥出来的坚冰堆砌在一起,远远望去真像是谁遗落在湖滩上的一颗颗蓝宝石;或者一组现代雕塑,不规则的形状标示着岁月的鬼斧神工,古老和现代原来只差一步之遥;当然,她更是一股被突然冻住的洪流,当时发生了什么?凝固的时间也是这样吧?亿万年前的那一刻在冰封里成为永恒。我忽然想起了席慕容笔下的楼兰新娘。

给我们压船的“杰克船长”说,冰川看起来冷艳,其实有情,因为冰川运动与新生命的孕育密切相连。我们看到的湖水之所以浑浊是因为里面混杂了大量的岩石粉末——那是冰川运动与岩石剧烈摩擦而产生的,这些岩石粉末所富含的矿物质却是很多微小生命的营养剂。造物主其实是公平的。

船终于到湖的尽头了,大家下来徒步向冰川走去。雨小了一些,潮湿的空气透过雨衣一直渗到骨子里。我和杰克并排走着,一路不停地把心中的疑问丢给他,他则耐心地一一解答。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柔和平缓,且不时用手捻着他长胡子编成的几根小辫。每跨过一道小溪他都会等一会,叮嘱后面的人小心。妻子问他溪水可不可以喝,他说当然可以了,这里水不急,岩石粉末都沉下去了,看起来是不是很清?不能更干净了,那是封存了亿万年的水。

“你知道吗,冰川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资源储备,这些年因为气候变暖正一点点消失。”

他不时比划着,20年前冰川的尽头还在那儿呢,十年前就已经到这里了,五年前……..冰川从没停止过退却,湖却愈来愈大了。他的话语间不时夹杂着几声叹息。

我好奇他是不是本地人,他说不是,阿拉斯加很少有本地人,他说他是学地理的,在明尼苏达长大,几年前到朱诺旅行,也来了斯卡威,就迷在这儿了,夏天带旅游团来看冰川,冬天他在州政府环境部门有份合同工作。我忽然注意到浓密的胡子和头发后面的他其实很年轻,还带着几分稚气。他说他喜欢这里,与冰川和雨林相伴,他觉得快乐。

水声愈来愈大了,一行人来到冰川脚下,湍急的水流从冰川下方向外奔涌、倾泻。大家兴奋地在冰川前留影拍照,胡子们是摄影师,更是模特,大家都喜欢把他们加到画面中来。

“回去秀给朋友们看吧,让他们也来,不用多少年就都没了。”

是啊,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阿拉斯加和宇康(加拿大)的上万个冰川加速消融。我在心里感叹。

回船的车上,押我们车的是大大咧咧的斯蒂芬。不知是因为终于回到温暖舒适的车上,还是因为一路探险平安归来且终于见到了梦寐已久的万年冰川,车上的气氛显得特别活跃,笑声就没停过。或者根本就是因为斯蒂芬的笑话里一个接一个的包袱。他说他来自俄勒冈州,本来要做律师的,大学暑假到斯卡威参加朋友的婚礼,就不想走了。

“我不是让新娘子迷住了,而是中了冰川的魔。你看我除了话多点儿像个律师吗?我现在是给冰川当律师,我爱冰川,更喜欢这里的生活方式。” 

他让大家问他问题,“Any questions.” 他有意在“Any”上把语气加重,他说他们几个人一整个夏天都呆在营地里。

“这儿有女孩子吗?”

“以前有,凯莉,多美的姑娘,” 他把手放到嘴边吹了口气,“她是老师,就在你们来之前,她去保加利亚教书了,在国际学校教英语,多遗憾呐,but good for her!”

“这里能洗澡吗?“

“能啊,你们没闻到我的香皂味吗?…….我在开玩笑。不过这里洗澡可不是开玩笑,有一套很复杂的程序,不小心就把驱熊剂当洗发水了……”

“有酒喝吗?”

“几个汉子荒山孤岛上,再没口酒喝还不疯掉?”

“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当然是看到你们啦!每天看到不同的人,给他们惊喜。我想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个冰川梦…….”

说这话时他有点儿若有所思,目光一下子变得有些空洞,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

我想我也是。冰川梦!…….每个人的心目中不是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冰川”吗?有人知道在哪儿,一直在执着地追寻着;更多人却不知道,或者已经忘却,只有在不设防的夜和梦中才能看到......梦其实从不会泯灭——不管是谁——她是甜的,也是苦的,是与生命之火相伴的一朵最美丽的、跳动的火花。

我的“冰川”在哪儿?我找到了吗?

“当然找到了,咱们今天看到的不就是吗?” 小儿子语气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瞧!”

他高高地举起他的水瓶,他在冰川前已经把水瓶装满了,万年的冰水。他说他舍不得喝,他会带回家, 秀给老师和伙伴,告诉他们他真的来过了。他还说等他长大了,要去南极大陆或者格陵兰岛。

“去看世界上最大的冰川”,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向往。

我猜他心中一定有好多座冰川,也有好多的梦。

2017年10月于多伦多
首载美国《侨报》2017年11月14日刊,“文学时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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