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温州: 黄浦江码头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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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记事起,我每年都随父亲坐船从温州到上海,有时甚至是一年两次,我们乘的海轮叫"民主号",我们总是买三等舱的票,票价虽然只有8元钱,那也是小半个月的工资。许多年都没有变过,上下十六铺码头,是伴随我们家跨越半个世纪的乡愁之旅。

在上海外滩的黄浦江边,竖立着这样一座纪念物(不知道该称纪念碑,还是城市雕塑),上面用中文、阿拉伯文和拉丁文写着:“十六”。它的形状像是拴缆绳的船桩,底座上还系一条象征船缆的小细绳,细得很不成比例。这里就是原先大名鼎鼎的十六铺码头,上海开埠最早、远东最大的客运码头。然而,“十六铺”是一个地名概念,和十六这个数字,没有半毛钱关系,就譬如北京的三里屯,你只写了个"三"字,能让人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同样,用"十六"来象征十六铺码头一个半世纪的变迁,那叫后人如何望文生义、浮想联翩。

[五十年代] ,我父亲从上海分配去温州工作,后来在那里安家,就再也没有打算调回上海。那时候一个上海外国语学院的毕业生,可谓凤毛麟角,父亲在温州中学当英语老师,一直工作到正式退休。

温州的朔门港在瓯江上,上海的十六铺码头在黄浦江畔,东海水把它们连在了一起。从上海到温州,出了黄浦江到长江,出了长江到东海,过了杭州湾,就是宁波和温州。如果从温州去上海,出瓯江口向左拐,沿着东海一路北上,如果向右拐,就会进入台湾海峡,那时候往南去的航道,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开禁。

[六十年代] 教英语的老师,在学校里的位置很边缘,上课的课时被安排的很少。在温州的那些年,我们一直住着学校宿舍,就在学校操场的后面,一个平房围成的四合院,中间有一口大水井。院里住的都是从各大城市分配来的教师,很简陋,大家用井水煮饭、洗衣,那时候父亲只好把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家庭和回上海探亲。余光中有《乡愁》一诗,像极了我们家当年的境况: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父亲在这头,祖父祖母在那头;而我总是随着父亲往往返返,无论身在何处,乡愁是两头: 上海在这头,温州在那头。

从上海到温州的水路是320公里,轮船要航行一天一夜,如果走公路是600公里,有太多崎岖盘绕的山路,浙江丽水的崇山峻岭把温州围堵得死死的,温州人要去上海,走世界,海路是最好的出路。

[七十年代] ,在我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一直都做班长,三十年后同学们聚会,大家还叫我班长。我不记得那时候有任何同学的志向是经商,只听大人们说过,早年在温州做生意的都是宁波商人和福建商人,浙商能说会道、走街串巷善于推销,闽商勤劳敬业,哪怕只赚一分钱,也要执着坚守,他们大概就是后来温州商人的先辈和老师。如今,我同学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是经商和办企业的。

温州是一片狭长的沿海平原,瓯江水穿城而过,流入东海。在鸦片战争之后的不平等条约中,温州也被赫然列入"通商口岸"的名单之中,孙中山先生曾经指着条约中温州的地名发愿说,要把温州建成东方大港,还写入了他的《建国方略》。温州市瓯江口的地理形态和长江口的上海市很相像,灵昆岛和崇明岛一样,在入海口把宽阔的江面分开左右两个航道。只可惜瓯江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水系,空有一身十足的水动力,却没有其他河流与之相通而发展内陆航运,瓯江的上游隐没在了东南丘陵的大山深处。

[八十年代] ,不知道温州人哪来的勇气,带头搞起了农村的个体化,和前店后厂的小商品经济。温州人还延续了中国马帮、茶帮的商帮传统,传承了历史上徽商、晋商的商族文化,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温商群体。中国历来的商族都以省籍为单位,温商是唯一一个以城市命名的商业族群。
温州平原的北端是乐清,靠近宁波和杭州湾,乐清不仅有著名的雁荡山,还有几个像柳市和白象那样名动天下的小镇子,当年遍布全国的温州推销员,几乎都是出自这里,所谓温州模式,主要是指当年的乐清县。温州的南端是瑞安,靠近福建,秦始皇设天下三十六郡时,把温州划归闽中郡,温瑞平原,水资源丰沛,有良田万顷,却是浙南、闽北最穷的地方。于是,温州人率先包产到户……

[九十年代], 我已经离开家乡外出求学许多年,在给父亲写信时,我说: 您一辈子学习外国语,却大半生没见过几个外国人。能不能提前退休,回上海,或者去海外?父亲回信说: 我一辈子教师生涯,大半生种瓜得瓜。现在我的学生都在准备出国,能种得桃李满天下者,有几多?此生无憾,我心足矣!

那时候人们出国的目的不外乎留学、移民、务工,只有温州人说得铿锵有声: 是去寻找商机。温州虽然地处偏远,封闭狭小,但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却造就了农林牧副渔样样齐全,温州人从小见多识广,个个身怀多种技能,他们不仅足智多谋,还善于成帮结伙,协同合作,这是他们不畏商途艰险的勇气所在。温州人虽无山穷水尽之忧,却有沧海桑田之志。

虽然我建议父亲提前退休,可我知道,随着出国大潮,父亲已成为学生们最崇敬的老师,而且当时温州人学英语的热情,不亚于任何一线大城市。父亲还有更多非正式的学生,仅凭出国前几个月的突击英语,便昂首远帆,商海驰骋,有成功者回来谢师的,也有石沉大海,再无音讯的。

上海到温州的航线,最早只有一条海轮,每周一班船,听说进入九十年代,增加到七条大船,每天一班,还一票难求,这条航线成为中国客运量最大的黄金水道。

[二零零零年]的某一天,上海到温州的航线,因为没有人买票乘船(被称为"零客运"),而宣布停止运营。

同时,外滩海关的钟声嘎然而止,黄浦江码头在风雨中飘摇……

我还依稀记得,第一次站在黄浦江边仰望大轮船的情景,那个年代的黄浦江航道百舸争流,热闹拥挤;十六铺客运码头人头涌动,熙熙攘攘。民主号是海轮,高大俊朗,和挤在周围的江轮河船相比,简直是鹤立鸡群。尤其是它“呜呜”的汽笛声,低沉宏亮,悠长回荡,立刻盖过了所有嘈杂刺耳的小喇叭汽笛尖叫和摩托引擎轰鸣……

如今,在外滩宽阔整洁的休闲大道上,已看不到任何旧时的印迹……黄浦江的江面显得宁静空荡,堤岸被加高许多,江水依然奔涌湍急,昔日的浪涛,撞击着堤岸总是发出不堪负重的喘息和低吼,如今的清波浅浪,拍打着轻质游艇的船舷,偶尔几声“噼,啪”的脆响……

这是当年经常乘坐的“民主十八号”客轮,尽管它只有三千吨,可看起来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巨大无比。

坐海轮到上海的温州青年

这很可能就是十六铺客运码头最后的模样

今天的上海黄浦江游船码头,没有人在乎它是否还叫“十六铺”。

谢谢您的耐心阅读!【图文原创,老照片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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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大 发表评论于
这个我得去问一下。那是文革之末或刚结束,民间可能有枪,小艇快,客轮船舷低,容易劫持。博主也许知道。
苏.苏 发表评论于
十六铺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碑呢。
whatever9999 发表评论于
感动!
飯盛男 发表评论于
当時説海盗一人一個小艇一条槍、有十数条幾十条小艇包囲着。温州客船上船員把乗客都趕到船艙里、自己拿着武器対峙
周老大 发表评论于
静候
周老大 发表评论于
也许更早一些,从来没听说海盗一事,否则出门前家里人会吩咐的。轮船基本上沿海岸走,海盗不容易逃离。
tang07059 发表评论于
这篇文章勾起我很多、很多、很多的回忆...我也该写一篇温州了。
周老大 发表评论于
民主十八号是什么时候停开的?我上大学时一直坐新字号。
周老大 发表评论于
握手!感谢令尊到温州支教!那时温州英语教育整体水平太差了,弄不好令尊都教过我。感谢你的文章!我在上海读了八年书,每年四趟十六铺。
mimi1229 发表评论于
老乡好文釆,想当年民主轮每次都从我住的小岛后经过,我们小孩子一听到那鸣笛声都会跑去堤塘去看大轮船,我自己才坐过一次民主轮,晕船2
飯盛男 发表评论于
那是外婆家隔壁老家在温州的上海人講的故事。不知真假、還是只為吓吓我們小屁孩而講的故事
爱史菲 发表评论于
谢谢!上一篇贴了许多温州照片,这一篇贴上海的,更大气。
爱史菲 发表评论于
握手老乡!老家的记忆总是那么亲切和清晰!
ZXCQW 发表评论于
照片大气澎湃!
周老大 发表评论于
谢谢老乡!温州搞个体化是自救,丘陵地带少良田,历来又毫无工业基础。温州模式应该包括苍南手工业。
周老大 发表评论于
应该是没有。那时候只有远洋轮带枪炮
爱史菲 发表评论于
谢谢你对于写作上的评语,很暖心!
爱史菲 发表评论于
那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后来温州外的海岛上有军事禁区,紧张兮兮。
爱史菲 发表评论于
历史沧桑 百感交集,谢谢!
大荣确 发表评论于
喜欢文章里透出纸背的沧桑感。背景音乐配得很切题。
飯盛男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聴説早期、温州航線上偶尓会遇到海盗船
北美愚医 发表评论于
Lik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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