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严济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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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严济慈先生

方励之

    严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没有(也不能)去追悼行礼,没有(也不能)献上一支告别的白花。但是,我相信,严先生还是记得我的,也不会太怪罪我。我一生中的几件事证明了这一点。这正是我应当写下这几件事的动机,无论它是否有公开发表的机会。

1 从左至右:钱临照、严济慈、方励之

 

    我认识严先生一生中的后 38 年,从 1958 1996。但我不能妄称是严先生的忘年之交。严先生长我 36 岁,是师辈。我拜访严先生的频度,平均不多于每年两次,总数不超过 72 次。我也不能妄称是严先生的弟子,因我没有随严先生做过他的光学和光谱学研究。最多,我只能算是严先生的助教。我给严先生当过两小时的助教。那是在 1958 年秋。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刚刚

开办。从教授到助教都来自中国科学院,大都没有教学经验。只有严先生 20 年代在(南)京沪的几所大学里教过几年书。他决定作一次教学示范,以飨同仁。内容是电磁感应。除了学生,物理教师也都参加了,听众有 500 人以上。我当时是科大的物理助教,但并不是严先生的助教。严先生要我为他的示范教学课服一次务。他交待给我的助教任务好像是 20 年代法国式的。教授只讲而不动手,也不写黑板。助教要随着教授的讲授不断地跑上跑下讲台,去写公式,擦黑板,摆弄演示法拉第效应的仪器。两小时的助教,体力与脑力并用,很累。

    其后,我再没有为严先生助过教。那样的助教方式也没有在科大流行开。严先生后来是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科大副校长。我则一直是个助教。不应当期望严先生会记得我。不过,每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有了严先生的帮助。严先生似乎一直在关注着我。

    第一次是 1965 年,文化大革命的前夕。虽然风暴尚未正式到来,但预演已经开始了。当时的北京市长彭真和中央的公安部长罗瑞卿计划把北京变成水晶城,即居民中没有任何阶级敌人,全由具有良好阶级成分的人,或改造好的人构成。各种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一一被勒令迁出北京。科大共有 100多人因此要迁出。我是一个内控的专政对象,对水晶城来说,当然也是一个杂质,故也需迁出北京。4 月,我接到了通知:调我去辽宁省营口市的一个电子工厂。此一去,不一定永远离开北京,但永远离开物理学是一定的。同我类似的人,接到命令后,一个一个地离京它去。我也准备走了。在那个年代,违抗调令是绝不可能的,特别是杂质们。

    后来,我终于没有走。

    奇迹源于严先生。他得知我的调动的消息后,要去了我当时发表过的 13 篇论文的抽印本,并迅速找到科大党委书记刘达,表示不解,为什么要把这样水平的年轻人调走?虽然严先生当时是科大副校长,但对科大的人事事务是不过问的,因该事务全由党委负责。一位非党副校长为一名杂质物理助教的调动向党委进言,在水晶城时代中,是极其罕见的。严先生据理力陈之后,刘达命人事部门暂时收回成命。我,以及同我有类似情况的人的调令,没有执行。科大被水晶城政策殃及的人因而大大减少。对我一生的事业来说,那绝对是一个关键点。否则,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事过之后,严先生把抽印本又都还给我,说:放在我这里浪费, 以后也许还会有用。事实上,水晶是严先生最有研究的光学材料之一。后来,在一次论及激光用的红宝石时,严先生似乎漫不经心地说:有了杂质,水晶才会变成宝石。这就是1960 年代的科大。

    时间又过了13 年,1978 年。暴风雨过了,但天并未放晴。我当时已转向天体物理。虽然论文油印本更多了一些,在科大的位置也已稳定,但不能奢求更大的发展,内控的影子还在。比如,我和我的同事的文章虽已被国外同行(包括 Nature 上)引用和评论过,但一条不成文的戒律是不与外国联系,以防惹上里通外国的麻烦。那就不再是一般的杂质问题了。科大的不少同事中,一句流行的谶言是:别想着不倒霉。然而,那年暑假过后,突然来了一件确实是不倒霉的事。我收到德国同事的邀请参加在慕尼黑召开的相对论天体物理会议。同时,科学院也来通知要我及北京天文台的两个同事(邹振隆、沈良照)去参加这个会议,由我负责带队。那是中国天文界自1949 年来的第一次非官式出国访问,参加国际会议。

    很快知道,这件事的幕后是严先生。那年夏天,严先生参加科学院的代表团访问西德(这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个访西德的科学院代表团,由方毅院长带队) 。在慕尼黑时,严先生得知相对论天体物理会议将在 1978 年底召开后,当即设法与德方及方毅院长安排了我去参加会议。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今天是极普通的事。但在 1978 年,即使是非官式的会议参加者,也必须得到国家主席华国锋的圈定才行。

    其实,令我惊疑倒不是华国锋那个圈,而是严先生何以清楚地知道我的研究细节。文化大革命中,我很少找严先生。更未向严先生说起过相对论天体物理。因为,在 70 年代中国,相对论的名声很坏,我和科大的天体物理同事的宇宙学研究遇到过很多政治麻烦。我们不愿意再把这些麻烦去麻烦严老。原来,严先生一直是我们的研究的一个暗暗的守护者。凡我发表在《中国科学》 《科学通报》上的文章,他都看过。一遇机会,就想到了我们。后来,凡在中国从事(或从事过)相对论天体物理研究的人,包括我们的学生,大都访问过慕尼黑的马普天体物理研究所。80 年代开始,中(科院)—(马普)天体物理讨论会每隔两年一次,轮流在中国和德国举行,直到今年(2000 )

    这不能不说得益于严先生当年的守护和初始的推动。我再一次得到严先生守护是在 1985 年,那是一次更大的麻烦。事情始于 1985 11 月初。我去北京参加物理学会主办的尼·玻尔诞生 100 周年纪念会。会议在北京大学召开。随后,北大学生要求我讲一讲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演讲中,我提到一桩已在物理学会上公开的故事:北京市副市长张百发要去美国参加同步加速辐射学术会议,尽管他不是物理学家。这引起学生的哄笑。却惹恼了当时中央第 4 号(No. 4)领导人胡乔木,因为他的夫人(谷羽)与此事有关。回到科大,管惟炎告诉我,他已顶回了谷羽的指责,但仍难免一遭惩戒了。12 6 日到 13 日,安徽省委一连三次找我训话。

    12 19 日,严先生要我去北京,到他家接受训话。这有一点奇怪,严先生在北京东单后椅子胡同的家,我去过多次。似乎不是个正式训话的地方。这次一去,果然不同,除了严先生,还有科学院的一个秘书在场作记录。严先生一脸怒气。连续训话 47 分钟,因为非同寻常,所有的话我是极仔细地听了。其要点是:

1. 你为什么要对学生讲那些话? 不合时宜,谁要你去多管那些事。

2. 你以为就你聪明,能看到赵紫阳和《人民日报》分不清地动说和地圆说的错误,谁不知道那是错的,还要等你去说那些笑话。

3. 好好做你的物理研究,少去逞强,废话。

    这是我自 1958 年以来第一次看到和听到严先生如此的厉色正言。训话停止之后,秘书走了。

    对严先生的批评,当然不觉舒服,不过,我也不想解释和分辩。我也准备告辞回家吃午饭。然而,不等我告辞,严先生却向我说:陪我去喝酒!

    这才是那天真正让我感到的突然袭击。第一,我从来不在严先生家用餐:第二,我根本不会喝酒。但来不及分说,我就被严先生拉到饭厅。原来,酒菜已经摆下了。只有两个座位,严先生和我。席间的气氛和话题,似乎一个小时前的事完全不存在。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顿午餐之一,尽管我仍然是没有喝酒。这我才明白,为什么严老不在科学院的办公室训话。

    两天以后,12 21 日,中央第 5 号(No. 5)领导人胡启立在中南海召见我。大意是说,对我的警报解除了。还提到严老和我的谈话(当然是根据那秘书的记录,不包括秘书走了以后)。

    这种警报当然也不是严先生解除得了的。严先生当了人大副委员长后,有一次在他家里半认真地问我:你看这副委员长怎么当 我没有答,也不会答。严先生多半并不真正要我答,而是自问。也许他又想起了那次警报和训话。然而,有一点我清楚,警报从来不是严先生看重的事,真正看重的只是好好做你的研究。所以,如今在宇宙的另一端的严先生,绝不会怪罪我所缺的一束鲜花,而是会厉色问我:这几年有多少油印本了,拿来看看!我会告诉严先生,现在物理界已经不用油印本了。而是贴在网页(Web page)上。我想,当他看了我的网页后,也许会再说一遍孺子尚可教,再加一句陪我去喝酒!

写于 2000 11 5 图桑, 亚利桑那

首发于 2012 9 10 日《华夏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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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时代 发表评论于
这让我想起刘欣慈的“三休”开篇,就是清华大学对研究相对论的物理学教授的批斗会…
tintin9999 发表评论于
方励之的研究是宇宙大爆炸理论。文革期间,这种学说被认为是唯心主义的。但是,科大依然支持他的研究工作,十分难得。
华府采菊人 发表评论于
突然一想, 若是钱老学森也被训斥几次, 中国的导弹也许在更早的时间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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