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那天,老婆在机场抱着女儿哭得梨花带雨,老柴心里也怪不舍的。老婆还叮嘱女儿要听爸爸的话,照顾好爸爸,他听在耳里,心里也很熨帖。
老婆回去后,女儿理所当然地建了个微信群,还毫不避讳地把群名叫“三口之家”,三不知的在群里发些她在大学的近况和照片。
老婆和他也顺理成章,来往得比以前频繁起来,偶尔的,赶上机票便宜,老婆也飞过来。但是谁也没提复婚的事。还是女儿大学毕业后,回纽约工作,又把老婆喊过来了。午饭后,挽著爸妈在东河边散步,有意无意说了句:“有妈妈的地方才像个家。”
他听了心里五味杂陈的,这些年,女儿什么都没跟他要过,大学学费都不要他掏,就这么一个愿望。满足她又何尝不可?孩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父母齐全和睦,找华人婆家总是便宜些。
何况他也一把年纪了,养老的事确实得想想。
回国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在新大陆扎了根了。而且出来几十年,已经跟不上、过不惯了。他回去探过几次亲,总有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寥落。跟人介绍时,也不好意思提自己在美国是开共享车的,那不等于告诉人家,他在中国好好的办公室不坐,非要到美国去当拉车的祥子。
一直单过也不现实,法拉盛大街上有不少孤寡老头,成日荡在街头,鞋搭拉袜搭拉的,行尸走肉一般,他想想就怕。还有个早年一起打过工的阿叔,五十多岁丧偶,孩子大了又不跟他住,他也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癖好,闭门不出,戴假发、抹口红、穿女人的衣服,还是文胸丝袜高跟鞋一应俱全,拍了照往网上发,自得其乐。
只能试着再找,照他现在的条件,也不会找到比老婆更好的。和老婆在一起,好歹劲能往一处使,将来谁先走,都不用防备给女儿留的东西落入别人兜里。
女儿能折腾,带他们去中央公园拍了结婚照不说,还非要给他们搞个“蜜月”。
疫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纽约还没有封,但是往外的航班已经开始减少了,他们决定不出去了,就地“蜜月”。
女儿替他们在中城订了个星级酒店,还是什么“梦露套间”,说是梦露当年和她的棒球明星丈夫在这里住过。女儿叫他们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爸妈复婚,她好像操持儿女婚事一样快活。
像纽约多数的老建筑一样,这家酒店的装潢也有了年纪了,透着一点破败过时的华丽感伤。大堂、电梯十分逼仄,没办法,谁让这里是寸土寸金的曼哈顿呢。
早起下楼吃早餐,客房清洁员正在打扫他们斜对过的一间客房,工作车就靠墙泊在不大的过道里。车的最上层满是洗浴用品。老婆四下里望望,没人,也没摄像头,马上伸手抓了四五管洗发水护手霜什么的,揣进包里。老柴觉得老婆小偷小摸的样子有点讨厌,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他自己也没少上教堂、社区冒名领过免费食物。
吃完饭回来,工作车还在过道里,只是换了个地方。老婆停下脚步,老柴猜出她要故伎重演,不耐烦地嘬了个牙花子:“不是拿过了么?”
“这么小一管,能用多久。” 老婆我行我素。
老柴眼不见心为静,越过她,先回了房。
刚脱鞋在床上坐下,就听到外头有个黑女人呜哩汪啷说了句什么——黑人讲英文的口音他熟,然后就是老婆的求救:“老柴,老柴。”
肯定叫人逮住了。老柴趿拉著鞋,赶紧跑出房。
果不其然,老婆正和一个穿著客房清洁员制服的黑女人大眼小眼地瞪著。
这个黑女人她——老柴心里一个趔趄。
“柴。” 黑女人先唤他,眼里也是一亮。
是洁妲。
来美多年,他也没能盼来“里根大赦”那样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倒是在移民局一次又一次的突袭中东躲西藏,精疲力竭。“九一 一 ”后,移民局更是政策收紧,加大对非法移民的打击力度。有一阵他神经质,走在路上,一 步三回头,总觉得移民局的探子在跟踪他。恍恍惚惚的,送餐时出了几次岔子。
他想过,要么回去算了。
有次餐馆里来了几个常去国内做生意的台湾人,张口闭口,就是大陆上现在经济怎样发展,吸引外资,还说:“你回去做个生意,以后不会差的。”
他动动心,又笑着摇摇头。还是算了,又不是拿着洋文凭洋资历,风风光光被外派回国当高级买办。当年为一张绿卡,他连铁饭碗都不要了,现在老婆也没了,绿卡还拿不到,回去不得让人笑死。
得找个人结婚。
只有这个下下策。
朋友替他一番张罗,找了个四十出头的黑女人,一 开始他心里是排斥的。
虽说是假结婚,做戏可得做全套,两人不但得住一个地址,还得住上很长一段日子,防止移民局上门侦查。和个五大三粗的黑女人夫妻相称,算怎么回事呢。
架不住她收费低,老柴还是见了一面,大概期待值低,见了真人倒有些惊艳。洁妲有一半埃塞俄比亚血统,不像别的黑人长得扁脸大鼓嘴的,身材也偏瘦,一脑门麻花辩。人和气,职业也让人敬畏——她在临终关怀医院做临时护工。
她对老柴印象也不坏,一 个看著内敛踏实的东方男人。
这事就算成了。
他俩还假模假式地去度了个蜜月,搂著抱著拍了许多“恩爱”的照片。
她大概照顾人照顾惯了,做了什么热汤热水,都给老柴留一 份。还自告奋勇给老柴剃头,和他说人死前的各种状态。她可不白剃,每个月,她都要老柴替她清理一脑门麻花,用苏打粉混的水泡,再抹上各种润发油......
老柴多年没和哪个女人这样家长里短、相儒以沫过,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可他封闭太久,不敢揣测洁妲眼里的笑意。和黑女人过到一起,他更是想也不敢想。但是哪天回家,家里要是黑着灯,他心里又空落落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疑心她是不是跟哪个黑男人约会去了。
一 个下著暴风雪的冬夜,洁妲进了他的屋子。老柴半梦半醒地躺着,怀里忽然多了个滚热的身子,到底没舍得推开。缱绻过后,洁妲调皮,就着灯,查地图一样翻找他私密部位的印记,听说移民官喜欢问些隐私部位的问题,以此鉴定真假夫妻。过后,移民官倒没问他们什么变态问题,但也挺鸡贼,把他们周围邻居问了个遍。
他们过了好几年夫唱妇随的日子,老柴绿卡到了手,两人也还住在一 起。直到老柴决定把女儿办过来,一贯随和的洁妲才提出分开。她对孩子兴趣不大,连亲妈都不想当,何况后妈?
老柴心里难过,但也默认了。十几岁的姑娘初离了家和亲妈,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见到陌生的爹,还得面对一个黑人后妈......
就这么慢慢断了......
如今她也五十多了,脸上也有了些黑人的疣,但倒不很显老。有句戏言,Black don’t crack. 黑人不易老。
“赶紧给人放回去。” 半天,老柴冲老婆来了这么句,又嘱咐:“我遇上个熟人,你先回房。”
老婆依言照做,默默走开了。
“你太太?” 洁妲笑着指了指老婆狐疑的背影。
“是。” 老柴点点头,又补了句:“我女儿的妈妈。”
“这些,给她。” 告别时,洁妲拿了两管护手霜塞进他手里。
老柴没推辞,喉头有些发硬,很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 回房间关上门,把那两管护手霜丢在床上,便直奔厕所锁上门,拿手握住嘴,狠狠呜咽了一场,像冬日中国城街头的二胡。
老半天,他的心绪才平复下来,洗了把脸,开门出去,正要冲老婆解释,老婆却大度地摇摇头,示意他什么也不用说。
她全明白。
到机场的时候,还早。
办好登机牌、托运完行李后,老李让老婆孩子先找个地方坐著,他要和老柴去抽两根烟。
烟还没抽上两口,老李就无奈道:“老哥(他月份比老柴小),今天真麻烦你了。本来不想的,前两天打车,指望儿子能讲两句英语。哪晓得他跟司机不晓得为什么吵起来了,我们又听不懂,又劝不住,吓死了。司机是个黑人,他跟黑人都敢吵!我们怕今天又出纰漏,耽误回国,所以找你。”
老柴拿著烟的手摆了摆,表示这些不算什么,又问:“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孩子,后来怎么搞的?”
老李苦苦一皱脸:“当年读本科,我们给他选了个‘生命科学’,那时候听人说 ‘二十一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哪晓得这个专业在美国并不好找工作,他性子又不合群,跟教授一直疙疙瘩瘩的。前两年,他情绪就起起伏伏的。我们以为他是想家了,就来过两次,陪着住了一段时间。唉,那时候要是把他带回去就好了。”
老柴忽然记起,老李夫妻俩比他结婚还早一年,不晓得谁的问题,一直不生。访医问药四年,才怀上,一家几代人宠上了天,一点委屈受不得。
说到底,还是这孩子养得太细,欠摔打。老柴想。当然不能这么说,现在说这,只能给人添堵。
老李还在那里懊悔:“我们当时就不该让他出来,把他往虎口里送。就在中科大读个硕博,老老实实在合肥找个工作。他几个舅舅阿姨都在当地,这些年混得都不错,方方面面都能照顾到他。”
送他们一家入关时,老柴和蔼地拍拍小李的背:“头回来,叔叔就是在这个机场接的你,你记得吧?”
小李迟疑了一 下,点点头。
老柴看得心酸。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了,除了健康,就盼孩子好,别的都是虚的。
开车回去的路上,他又庆幸,当时女儿和他没看对眼。不过,小伙子要真和女儿看对眼了,说不定也不会变成这样,近朱者赤,女儿是个多么有生命力的姑娘。
她现在颇得各个种族的男孩子欣赏,其中有个哈佛毕业的犹太小个子追她追得最勤,天天围著她打转。这里的社会崇尚阅历丰富、独当一面的女人,他们觉得能开飞机上天、能自己换轮胎的女人性感极了。
听说扎克伯格的老丈人是越南难民,我总不比他差。谁晓得呢?说不准以后我也能混成什么伯格的老岳丈。老柴在心里有点自负地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