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不辞而别

           我爷爷在三反五反运动期间，为求保命而将家财都上交给当地政府，带着妻儿从江州逃回老家，与世无争的爷爷指望着余生在乡下过上安稳的生活。不久前的清帐运动，大队长对我父亲莫须有的诬陷，以至被撤职，使爷爷再次对人世间寒透了心。从那之后，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爷爷更加沮丧和沉默，经常独坐在大门口的小竹椅子上，闷头抽着旱烟。天气好的时候，爷爷会去自家的菜园里种些瓜菜打发时间。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尽管父亲很努力地干农活，到底还是个新手，连我这个五谷不分的初中生都看出来了。我们家无论是小麦、棉花和稻谷等，看上去都像是营养不良，站在地头一眼望过去，我家的庄稼都长得黄皮寡瘦的，而且还比隔壁的庄稼矮一个头 。可想而知我家地里的收成不怎么样，上交完公粮，余下的勉强够全家糊口。

          幸好爷爷和父亲一起将菜园里的各种蔬菜种得五颜六色，米面不够时瓜菜凑。吃不完的瓜菜，我妈妈会抽空起个大早，挑到附近农场部的菜市场卖。没卖完的菜，又被妈妈从小吃店里换回油条和包子，有时候妈妈也会换些烂的苹果，一家人总算是安安稳稳地过着平静的小日子。

         初二的时候，我从清河镇的中学转学到离家近的农场场部中学。那时候的男生与女生是不说话的，也不来往，而且还在课桌中间用铅笔划一条分界线，各人的书本和手臂严格控制在分界线之内。

          在新的学校里，我一个同学都不认识，很孤单，唯一让我打起精神的是数学老师。风华正茂的数学老师中等个子，长得眉目清秀，刚从师范毕业就分到中学教书，看上去比我们这些学生大不了几岁。年少的我为了引起数学老师的注意，在数学上格外用了点功夫，因此被数学老师满意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好几次。期末的发奖大会上，数学又为我争了口气，在班级的前三名之内，心里是偷偷地乐，朦胧地感觉到数学老师很可爱。

          然而，好景不长。学校又分来了一位女老师，她不但年轻，还长得很漂亮，当然比我年纪大一些，更比我有文化。我吃惊的不光是女老师长得好看，而是这位新来的女老师老是大着嗓门站在我们的教室门口，毫无顾忌地打断数学老师的讲课。女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扰，班里的女同学们便交头接耳地说他们在谈恋爱。

          我只是暗地里喜欢数学老师，女老师是光明正大地和数学老师大谈特谈，为此我灰心丧气了好长时间。好在寒假过后回学校，我惊喜地发现新来的女老师调走了，总算是去了块心病，不料又平添了新的烦恼。因为还没有等到我打听明白女老师的去向，便得知数学老师不久后要与他的未婚妻结婚，白费了一场心思。哎一，人生如梦啊。

           五月底的一天，艳阳高照。我从学校走路回家吃午饭，惊悉爷爷上阁楼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头着地导致脑出血，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才回家。可怜的爷爷自此落下了病根，走路要拄着拐杖，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老人家总是坐在门前的小竹椅子上，默默地抽着旱烟，眯着眼睛晒太阳。

          爷爷住院时花费的钱，叔叔和姑姑都付了一部分，我父母亲没钱，就向亲友借了债，实指望年底庄稼收成后还。谁知道这年干旱，地里的庄稼被虫子祸害，收成不好。我奶奶的身体也不好，一起风就头晕头痛。哥哥刚上高中，花钱的事也不少。

           家地里的收成不怎样，开支却日益增多。家里每顿的米饭里常常掺着一半的红薯，或者是青菜煮粥，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

          大概是初二下学期的某个周日，姑姑来我们家，爷爷当时正在午睡。姑姑估摸着爷爷睡醒了，便走进爷爷的卧室，发现他老人家侧身屈腿，面朝床里面睡。

           姑姑一边叫着：“ 大爷！” ，一边伸手推爷爷的肩膀，爷爷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回答。姑姑又大声地叫了几声 “ 大爷！大爷！” ，爷爷依旧没有回应。学过医的姑姑慌了，赶紧俯下身子用力将爷爷的身体扳过来，发现他老人家已经不辞而别了。

           唉一，人生一溜烟，言都不用留。

          姑姑当下 “ 哇！ ” 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当时正在堂屋里和奶奶聊天，闻声不顾一切地冲进去，看见姑姑跪在床边的地上，一边痛哭一边诉说着：“ 大爷呀！您老怎么就这么走了呀！” 吓得我 “ 扑通 ” 地一下跪在姑姑的身后，看到爷爷慈详的面容像睡着了一样，我的鼻子一酸，也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奶奶的一双小脚，从堂屋一路 “ 咚咚！” 响地敲进来。我泪眼婆娑地掉头，看到奶奶脸色苍白、目瞪口呆地盯着爷爷。我赶紧抹去脸上的泪水，从地上爬起来，跑去堂屋里搬了张椅子过来，扶奶奶坐下。

          虽然爷爷的丧葬费是我家与叔叔平摊，但一个子儿都没有的父母亲，想尽办法再去借钱，将我爷爷连同他肚子里的没有讲出来的许多秘密，一起安葬在祖坟山上。

          奶奶一夜之间老了很多，眼窝更深，从此很少再听到奶奶的笑声。有时候见到我父母因琐事而红了脸，奶奶冷冷地对我父亲说：“ 吵啥呢？鸡窝里又着火了？多大点事。”

          爷爷悄无声息地离开我们后，家里突然冷清了很多，再也见不到爷爷在夏天穿着棉鞋坐在大门口抽旱烟，再也见不到爷爷背着手在院子里散步。我突然觉得死神离我也很近，开始往生死方面思考，开始寻求人生的意义，只是没有人能告诉我：人为什么活着？

          我很伤心地看着父亲在爷爷的葬礼后难受的样子，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也说不出口。家里的旧债未还清，又添新债，地里的庄稼也变不出更多的钱，偏偏我妈妈又一天到晚忙公家的事，父亲里外不顺心，终日眉头不展，再也听不到父亲欢快的二胡独奏声。

（待续）

上集

父亲被撤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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