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霓裳襟袂从时代的浪尖滑落,一个王朝的颓势再也不可挽回。
六军驻马,红颜凋落,自此,歌传长恨,词作霖铃,曲奏荔香,剧演长生,哀婉低徊,千载不休。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根据唐玄宗和杨贵妃故事演绎出的“同人作品”实在是太多了!但若论知名度和受欢迎程度,《长恨歌》大概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今天就让我们回溯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顺便探讨一下,白居易凭什么在这个著名的IP故事里占据C位吧。
时间回到开元二十二年,正是盛世的巅峰,缓歌慢舞,四海升平。这一年,武惠妃为爱子寿王李瑁择配,选中了能歌善舞的世家之女杨玉环。
那个时候,温柔贤淑的武惠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三年之后香消玉殒,而这个千挑万选的儿媳竟然成了自己的“接班人”。
武惠妃去世后,玄宗着实郁郁寡欢了一阵子。就连每年例行的临幸华清宫活动,都无法提起兴致。
临幸华清宫是一场“超豪华高配PLUS”版本的温泉旅行——每年十月,宗室子弟、内外命妇、左右随从,浩浩荡荡奔赴骊山,在当时是十分盛大的活动。
那一年是开元二十六年,在命运的安排下,54岁的玄宗在华清池的澹荡金波之畔邂逅了年方20岁的杨玉环,一时之间,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全都黯然失色了。
美人出浴的风情,尤为旖旎,史载杨妃肌理细腻,骨肉亭匀,浴后更是显得娇弱不胜,连最轻柔的罗绮都成了累赘。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玄宗心里的恋慕之情油然而生,伦常与道义,尽抛九霄云外。
开元二十八年,一道《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彻底断绝了杨玉环与李瑁的夫妻关系。
出家后的玉环道号太真,由于道教讲究“修真”,所以道号中带有“真”字是比较常见的。然而就是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日后竟成为了不可替代的文学、美学符号之一。
次年,太真入宫,长伴君王。
天宝四载,玄宗给儿子李瑁另觅亲事,然后终于名正言顺地册封杨玉环为贵妃。是时六宫正位虚悬,贵妃俨然便是实质上的皇后,连象征身份的衣着打扮,都比皇后差不了太多。
玉环的专宠事迹,在正史、野史、文学作品、民间传说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记载,诸如舞霓裳羽衣、专设荔枝使等等,不一而足。
她的确有专宠的资本。
她有着让狂妄的李太白都赞叹为“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倾世容颜;她歌、舞、琵琶等多种才艺出神入化;她的文学素养也不差,能做诗文,《全唐诗》收了她一首诗:
《赠张云容舞》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枭枭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诗,在唐人作品里可能连三流都算不上,但写得婉转纤秾,譬喻贴切,格调工丽,仿佛眼前出现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大唐舞者,霓裳羽衣,一曲断肠。
考虑到作者的身份和知名度,这首诗应该加上一点“友情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家的兄弟姐妹就此发达,裂土封侯、出入禁闱,自不在话下。
传闻玄宗有一次临幸华清宫,给杨家的随从编了个“五色仪仗队”,这些人一路走一路往下掉首饰钗环,后边跟着捡漏的人都发了一笔小财。
有钱!任性!
烈火烹油的灿烂之后,便是灰烬余烟的悲哀。
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长安倾颓,玄宗出京避难,这一次仍以临幸为名,却是仓皇不堪。
马嵬坡,兵变处,君王掩面,红颜埋骨。那一年,玉环38岁。
野史亦有传言,玉环未死,而是被玄宗派亲信护送东渡,到了日本。至今日本还有贵妃墓。是真是假,年代飘渺,不得而知,但是却反映了我们希望留住美好的祈愿。
玄宗的晚年就是在这种祈愿中度过的,他找来道士为玉环招魂,升天入地,无处可寻,于是有了海外仙山的美好愿景,有了七月七日长生殿的如真幻梦,也有了传唱千古的《长恨歌》。
《长恨歌》的诞生过程也有一个这么一个可以拿来当谈资的故事:
元和元年(公元806年),距离马嵬兵变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皇帝也换了好几代(当时的皇帝唐宪宗李纯是唐玄宗的孙子的重孙子)。
那会儿白居易是长安附近盩厔县的地方长官,“盩厔”这两个生僻字现在已经被同音的“周至”取代,未免有失古奥的韵境,当然这一点并不重要,我们要说的是盩厔境内的一处名胜——仙游寺,相传弄玉、萧史“乘龙快婿”的故事就发生于此。
这样一个浪漫的地点,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迎来了三位浪漫的客人——地方长官白居易、籍贯琅琊隐居盩厔的布衣王质夫、刚中进士没多久的官场萌新陈鸿。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由“跨凤登龙”的浪漫传说,聊到了玄宗玉环的旷世奇恋。
王质夫喝到高兴之处,举着酒杯对白居易说:“老白呀,你看这么神奇的一个IP,要是没个天才给写写,后人看不到那该多可惜啊!老白你作为一个明媚忧伤的文学青年,难道不应该写一首诗表示表示吗?”
白居易大笑:“这有何难!”
我白居易是谁啊?“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大唐“高考”牛人,没在怕的。
于是《长恨歌》洋洋洒洒写了840个字,也刚好是一篇现代高考作文的字数。
与诗坛大佬白居易不同,官场萌新陈鸿同学的志向是当一名小说家,他一边读着白居易的诗,一边拿着小本子在一旁“嗖嗖嗖”地做笔记,最后写出了一篇跟《长恨歌》一起火了一千多年的传奇小说——《长恨歌传》。
千百年来,《长恨歌》《长恨传》一道传唱不休,直到清洪昇演绎出了《长生殿》,便成了鼎足之势。但是这三种不同文体所记述的爱情故事,还是以《长恨歌》最为著名。
唐宣宗给白居易的悼诗说“谁教冥路作诗仙”“童子解吟长恨曲”——不光盖章让白居易当了“诗仙”(李白:哼),还官方认证了自己老祖宗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
玄宗与玉环,由翁媳以至伴侣,从道学家的眼光来看,是令人咋舌的禽兽行为。
然而从美学家与诗人的角度来说,撇开伦常之绊不谈,玄宗与玉环之间的关系,本身是生命极致之美的体现。
于是白居易在《长恨歌》的开篇,淡化了令人争议的伦理背景,只说“杨家有女初长成”“一朝选在君王侧”,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处理方式,不仅可以消除世俗的不适感,还能够使诗歌的节奏更加紧凑。
当我们把目光投注于“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绝代风华时,就在不知不觉中忘了“薛王沉醉寿王醒”(李商隐《龙池》)的尴尬。
开篇的百余字,信笔勾勒出玉环专宠的胜景,着墨并不很多,却字字铭心剜骨,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云中仙乐的繁华,天外宫阙的豪奢,皆为后来的“长恨”奠定了悲剧的基调。学术研究上一般认为这部分有批判的成分,自“从此君王不早朝”以及《长恨歌传》中的相关叙述的确可见一斑。
然而,不知是写到最后忘记了本身的主题,还是原来就打算把批判当做细枝末节,总之本诗还是以歌颂爱情为主,至于“惩尤物”之类的初衷,基本来说是没有提及的。
折损了盛唐国脉的那一场战役,仅用了“渔阳鼙鼓动地来”七字,并没有大书特书。
虽然白居易的好友元稹都愤愤不平地讥诮过“禄山宫里养做儿”(《连昌宫词》),但是乐天似乎认为,在一场纯粹的爱情中,需要完全无视第三者的存在。
于是,很多传说中跟玉环有着暧昧关系的安禄山,就这样隐匿在九重城阙的烟尘之后了。跟安禄山同等待遇的还有跟玉环宫斗失败的梅妃江采苹等人,她们被沉埋在“后宫粉黛”“佳丽三千”的队伍中,连做配角的机会都没有。
玉环的死,是全诗最悲壮的章节。“君王掩面救不得”,此时此刻,这个当了四十余年皇帝的男子,不过是个连心爱女子都保护不了的可怜人罢了。
当云鬓花颜委顿于尘土,翠翘步摇不再颤动,美人的最后一滴清泪,是否如同那新采的荔枝一样晶莹剔透呢?
关于玉环死后玄宗的悔恨追忆等相关描述,占去《长恨歌》大半篇幅,“长恨”之名,确符其实。
斯人已逝,触目所及,无不伤情。蜀地山水,那是孕育了爱妃的故土;夜雨闻铃,那是思念爱妃的断肠之声;马嵬故地,连埋骨之处也无处寻觅;旧时池苑,景色如旧只是缺了赏景的人儿;梨园椒房,太液未央,一处一怀恋,一处一伤心。
如此的思念,如此的悔恨,如此的追忆,如此的怅惘,可是那一缕香魂,迟迟不肯在梦中相见。于是君王遍寻方士,希望能像汉武帝与李夫人一样,至少见上一面,聊慰相思。
在方士的努力下,终于寻到芳踪,于是就有了一场梦幻般的会面,有了千古情话中最伟大的誓词——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之诗向来以“老妪能解”著称,《长恨歌》中更是名句众多,朗朗上口。“三千宠爱在一身”是之,“遂令天下父母心”是之,“上穷碧落下黄泉”是之,“梨花一枝春带雨”是之,然而论及流传范围、感人程度、后世影响等因素,则没有一句能够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比。
即使是完全不知道《长恨歌》的人,也大多听说过这一句诗。因为这是一句誓言,一句历经生死,包含血泪的誓言,颇有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决绝。
它道出了天下有情人的心声,能够使人最大限度上产生共鸣。
用现代人浪漫的说法,也许这一首诗就是为了这一句而存在。
虽然早在初唐时代,卢照邻就有“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这样的名誓,知名度也未必比白诗差,但是《长安古意》的背后毕竟没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作为依托,因此我们读起卢诗,总是觉得味道上有些欠奉。
纵观诗史,唐人咏唱玄宗玉环故事的诗歌其实有很多,赞美如“名花倾国两相欢”(李白《清平乐》),讽喻如“舞破中原始下来”(杜牧《过华清宫其二》),鄙夷如“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马嵬》),然而再无人像白居易一样,浓墨重彩地正面歌颂这一段悖于伦常的感情。
于是,天长地久,此恨绵绵,这一“恨”,就“恨”出了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