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个移民城市,除了占比例已经不大的郊区,还有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原住民”之外,大多都是近100多年来,渐渐从各地移民而定居上海的。从幼时牙牙学语开始,我的父亲使用的就是沪语,所谓上海闲话。他老人家的上海闲话的口音带有“本地”色彩,这是我成人之后才分辩出来的,从一个“伲”的人称代词,到好多浦东人士常用的词汇和语句,和现在达成共识的“上海闲话”略有不同,但他确确实实是生于斯、故于斯的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从有生以来填第一张表格开始,在“籍贯”一栏上我始终填“江苏南通”,父亲的父亲、母亲当年是从南通来上海谋生的,故而我的祖籍永远是江苏南通。祖父母移民上海的时间,根据推算应该是在19世纪80年代。他们的落脚地是南市,海潮路东首的草鞋湾、三角街一带。父亲生于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的第二年,我只知道祖母生育了10个孩子,但养大成人的却只有父亲和姑妈(孃孃)两个。比父亲长几岁的姑妈出嫁到虹桥,融入了本地人的圈子,可惜她英年早逝,留下了四个年龄全都可以做我父辈的表哥。 鸦片战争的结果,导致了上海的开埠。19世纪下半叶,江浙一带的农民陆续来到上海,大概是这样一股移民潮,将在老家务农的祖父母席卷到了上海。祖父既没有文化,又没有一技之长,来到上海之后为了养家糊口,靠拉车靠体力谋生。从有关上海的发展史了解到,130年前的上海,还没有带橡皮轮胎的“老虎榻车”,运输物资需要一种掌握平衡的独轮车。祖父是地道的19世纪上海的农民工,这是毫无疑问的。一个人无法挑起家庭重担,祖母则在住房门口,为农民工们“缝穷”,聊以贴补家用。 也许祖父意识到父亲是儿子,没有文化是难以在上海生存的,加上重男轻女的传统习惯,父亲总算上了四年私塾。13岁通过祖父朋友的“关系”,进了钱庄学徒,练就了一手娴熟的算盘,他的毛笔字“书法”让我叹为观止:当年仅仅四年私塾,连学徒三年一起算上,竟然能够写得如此老到,真使我这个读了17年书的大学毕业生汗颜,尽管我的书法水平也还可以。不幸的是祖父早早的离开了人间,姑妈出嫁,剩下的就是父亲和祖母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很佩服祖母的“经营意识”,20世纪初的南市,特别是黄浦江边的码头鳞次栉比;草鞋湾、三角街、南仓街一带,再扩大到南码头南北两侧,全是劳动人民聚居的“贫民窟”。那时的“黄豆芽”、“绿豆芽”、“发芽豆”是主要的家常菜,生产、经营这些“豆制品”的摊贩也相对集中在那一带。于是祖母没有让父亲继续呆在钱庄工作,母子两人开始在陆家浜路379号设摊,去杂粮市场批发,小本经营杂粮生意。良好的信誉和诚恳的为人,渐渐的成了气候,这是后话了。 大约在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因工作去南通秦灶,拜访那里的一家劳务公司。在公司楼房的走廊里,贴着一张员工捐款的名单,我有心看了这张名单,发现名字里姓“单”的甚多。记得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我们的老家是南通金沙,于是就询问公司的老总,原来金沙离秦灶仅10公里,这些“单”姓的员工大多来自金沙。如此一问,我对自己的出处展示得到了确认。祖父、祖母就是从这里越过浩浩长江,移民去大上海谋生的。 去年去世的大哥,生前曾经跟我说起:我们家的祖先是从山东迁移去江苏南通的,关于这个说法在大哥去世后,侄儿侄女他们整理遗物时,却没有找到任何家谱之类的文字。记得大哥在70多岁时,聊天中说起他正在撰写关于先人的回忆录,也许因为糖尿病的缠身,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而未能如愿。但不管先辈是怎样迁移的,如今已经有了第五代移民的我们家,的的确确和众多上海人一样,祖辈都是在100多年前闯荡上海滩的,都是比现在的农民工活得更艰难的19世纪农民工。 正是因为海纳百川,才有了今天的上海;正是因为19世纪就来到上海的祖辈,才有了今天所谓的上海人;也正是因为这些农民工的后代,以及之后络绎不绝的来到上海的农民工,包括各种原因融入上海的移民们,数以千万计的移民和子孙后代的100多年的努力拼搏,世世代代的艰苦奋斗,才造就了经济发展迅速、城市建设辉煌、令世界刮目相看的大上海。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狭隘,没有任何理由“排外”,没有任何理由夜郎自大,没有任何理由不善待他们,其实我们多半就是当年农民工的后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