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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商口岸的辟设,打开了中国的大门。 一方面,外国军队、商贸、宗教势力纷纷进驻中国,掠夺中国资源,奴役中国人民。某些租界成为“国中之国”。另一方面,通商口岸客观上促进了西方现代文化、思想、观念在中国的传播,刺激了中国人的觉醒。
开埠通商的三个特点与近代上海城市
所谓开埠,就是开辟通商口岸。拓展东方市场,是以英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列强向外扩张的内在要求与必然步骤。鸦片战争以前,中国对外贸易只限于广州一口,在广州又对外国通商活动作了种种限制,这远远不能满足资本主义列强的需求。1793年,马嘎尔尼使团来华,面见乾隆皇帝,所提要求之一,就是在中国增开通商口岸。嘉庆、道光年间,东印度公司又不止一次地派人到中国沿海地区打探情况,也不止一次地向中国提出增辟通商口岸的要求,均未果。鸦片战争以后,列强以武力强迫中国接受了包括开辟通商口岸在内的要求。
《南京条约》规定辟为通商口岸的是五个城市,即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与上海,合称五口通商。五口之中,厦门开埠最早, 1843年11月1日;其次是上海,1843年11月17日;再次是宁波、福州。广州在《南京条约》签订以后不久就宣布开埠,但由于广州人坚持反对洋人进城,直到1859年,广州沙面租界才基本议定。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按照不平等的《天津条约》与《北京条约》,中国被迫增开天津、汉口、九江、镇江等11个口岸。这样,通过两次鸦片战争,中国就开了16个口岸。以后,列强又逼迫中国开辟了更多的通商口岸。至1930年间,中国共开放77个城市作为通商口岸 。
说到开埠通商,有三点特别需要指出:第一,通商口岸并不等于租界。在一部分通商口岸,列强设有租界,而更多的通商口岸则没有租界。近代中国先后存在过26个租界,并不是所有通商口岸都有租界的。上海先是三个租界(英、法、美),后来英美租界在1863年合并为英美公共租界。汉口曾有五国租界,天津曾有九国租界。第二,租界并不等于殖民地,所有租界,无论是上海租界,还是天津租界、汉口租界,无论是公共租界,还是单管租界,土地的主权都仍然属于中国,租地者都要向地主缴纳租金。第三,并不是所有租界都是中外混处的,上海租界在开头八九年实行的是华洋分处原则,广州沙面租界自始至终实行华洋分处原则。一般说来,华洋混处的租界对华人社会影响较大,华洋分处的租界影响较小。
就上海而言, 1843年开埠, 1845年开始设立租界, 1943年租界在法律意义上收回,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完全被收回。西方列强依恃不平等条约,在治外法权的庇护下,将上海租界建设成对中国进行政治侵略、经济掠夺、文化渗透的大本营。另一方面,西方人将欧美的物质文明、制度文明、精神文明(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带到这里,将租界变成一块西方文化飞地,成为展示西方文化的一个窗口。这极大地开阔了上海人视野,刺激了上海人学习西方的热情,也有利于上海城市的发展。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两租界与越界筑路地区,是上海城市的重心,其面积是华界市区面积的七八倍,上海城市的精华部分,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社会、文化方面,均集中于租界。开埠以前,上海只是一个普通的沿海城市。开埠以后,人口持续增长。1875年,上海已是中国第三大城市,仅次于北京与广州。到1900年,上海城市人口超过100万,跃居全国第一。那以后,上海一直是中国第一大城市。1919年,上海人口已相当于苏州、重庆、香港、成都四个大城市人口的总和。1947年,上海人口相当于三个北平,或四个南京。至于在全国的经济比重更是高得让人难以置信。金融方面,1936年,外国在华银行总部全部设在上海,华资银行58家设在这里,占全国总数的35%。抗日战争前,除东三省外,外国资本主义对华出口贸易和商业总额有81.2%集中在这里,银行投资的79.2%、工业投资的67.1%、房地产的76.8%,都集中在这里。1936年,上海对全国各通商口岸贸易总值,占全国75.2%,1940年比重上升到88%。
就开埠与近代上海城市关系而言,人们已经说了千言万语,大概还有万语千言要说,但说得最为直接、简明、透彻的,是著名士绅李平书。他在清末便说过:
自通商以来,五洲万国莫不知地球上有此繁盛之区,而上海之名,洋溢乎泰西远东,更无论中国二十二行省矣。然当未通商以前,自元迄于本朝道光中叶,遥遥五百年,上海一县,亦如直隶之静海,浙江之临海,广东之澄海,其名不著于中国十八行省,更何论五洲万国乎?……在通商以前,五百年中,如在长夜,事诚无足称道;通商以后帆樯之密,车马之繁,层楼之高矗,道路之荡平,烟囱之林立,所谓文明景象者,上海有之。中外百货之集,物未至而价先争,营业合赀之徒,前者仆而后者继,所谓商战世界者,上海有之。然而文明者,租界之外象,内地则黯然也。商战者,西人之胜算,华人则失败也。
吾一言通商以后之上海,而为之愧,为之悲。愧则愧乎同一土地,他人踵事增华,而吾则因陋就简也。悲则悲夫同一人民,他人俯视一切,而吾则局促辕下也。要之,通商以来,“上海!上海!”其名震人耳目者,租界也,非内地也。商埠也,非县治也。岂非所谓喧宾夺主耶?抑非所谓相形见丑耶?(李平书《上海三论之一》)
一句话,没有开埠通商,就没有近代上海城市的突出地位。
开埠通商与包容特性
开埠通商,对于上海人特性形成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关于上海人特性,学术界已经有了许多讨论,我以为最突出的是以下四点,即包容、争优、法治与爱国。
包容,一是包,海纳百川,这是从城市总体上说;二是容,宽待异己,这是从各个地域文化上说。近代上海人口八成来自全国各地,内以江苏、浙江、广东、安徽、山东、湖北、福建、河南诸省为多。这样高比例、多来源的移民人口,使得上海成为全国各地人口大拼盘,使得上海人口主客矛盾基本不存在。本地人口很少,外来人口很多,使得本地文化对于由移民带来的外地文化同化力不够,这为外地文化在上海立足、发展提供了难得的土壤。各地方人来到上海,并不像一把盐撒到水里,全无形影,而是结为一个一个小的团体,即同乡组织,包括前期的会馆公所与后期的同乡会。从晚清到民国,上海同乡组织少的时候有五六十个,多的时候有二三百个,他们是各地来沪移民的准政府,其作用既为移民所认同,也为上海地方政府、两租界管理机构所认可。他们为各地移民提供安排住宿、介绍工作、介绍婚姻、排解纠纷、防病治病、购置棺材、联络乡谊等服务,有的还提供从小学到中学的教育。广大移民,依托着会馆公所这一平台,将其原籍文化搬到上海,包括语言、饮食、服饰、戏曲、祭祀方式等。各地移民遇到麻烦事、开心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同乡与同乡组织。上海地方政府或租界管理机构遇到事情,照例也会去找个同乡组织头面人物。小刀会起义、两次四明公所事件,都与同乡组织的作用有关。1897年小车工人举行抗捐斗争,反对租界当局加捐,问题的最后解决,就是由租界当局、上海地方政府与苏北同乡组织首领协商的结果。同乡组织联络、服务同乡的能力,与同乡人口规模之间存在一定的比例关系,江、浙、粤、皖等地移民人口较多,其同乡组织按县、府设立的就比较多;西北、东北等地在沪人口较少,其同乡组织就多按省或跨省设立。
说到包容,或许有人会说,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排外”,哪有包容的雅量!这种说法,其实是对上海人历史的不了解,是对上海人特性的不了解。1949年以前,上海没有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晚清时期,上海还没有户籍管理制度。民国时期,上海于1920、1924、1925年进行过户籍调查,但不全面、不精确。南京国民政府时期,1928年,上海进行过比较全面、细致的调查,但户籍与经济利益没有关联。汪伪时期,上海实行保甲制度,颁发市民证、居住证,但1945年以后,户籍管理又基本处于放任状态。上海人来的来,走的走,来了,住下,有稳定的工作,就是上海人。走了,就不是上海人。有的人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因此,那时所谓上海人,本身就是流动不居的一群。最典型的例子有二:一是辛亥革命时期,各地谋独立之人尽为本地人,王金发等谋浙江,焦达峰等谋湖南,胡汉民等谋广东,于右任等谋陕西,唯独谋上海独立之人,无论是同盟会的陈其美,还是光复会的李燮和,都不是上海本地人。上海光复后,陈其美担任沪军都督府都督,从来没有人因为他是浙江湖州人而提出过异议。二是1921年中共一大在上海举行,毛泽东等代表长沙,王尽美等代表济南,董必武等代表武汉,他们都是各个省会城市所在的本省人,唯独代表上海、北京两城市的代表不是本地人。上海代表一是李汉俊,湖北人;一是李达,湖南人;北京代表是张国焘与刘仁静,都不是北京人。李汉俊与李达都在上海生活没几年,都是从日本留学归国的,作为上海代表出席会议,从来没有人因为他们的籍贯提出异议。这两个例子雄辩地说明,清末民初,无论是上海本地人,还是其他地方人,都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共识,即上海是全国人的上海,不只是上海本地人的上海,就像北京是全国人的首都,不只是北京人的首都一样。既然如此,所谓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的说法也就无从谈起。
那么,所谓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排外”的说法从何而来的呢?
这一说法其来有自,酝酿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盛行于80年代。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高度开放的上海,变成了相对封闭的上海;以商贸为主的上海,变成以工业为主的上海;充分市场化的上海,变成了高度计划化的上海,特别是1958年户籍制度的实行,迁出容易迁入极难,上海人口趋于固定化。国家实行“全国支援上海、上海支援全国”政策,看上去是对等的,互相支持,但是,全国支援上海的是煤、电、原材料、农副产品,低附加值,上海支援全国的是轻纺产品、高技术产品,高附加值,一辆永久牌、凤凰牌自行车,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一套培罗蒙西装,可以换一大车农副产品。与此同时,上海对全国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以全国1/1500的土地,1/100的人口,提供了1/10的工业产值, 1/6的财政收入,而地方财政支出仅占全国的1/60。上海用于自身城市改造、发展的余地很小,住房紧张、交通拥挤、环境污染等城市病,极为突出,弄得上海人灰头土脸。这种情况到80年代达于极点。
上海户口被附加了很高的价值,上海产品与优质、精致、洋气联系在一起,上海人身份与聪明、能干、奉献联系在一起。这既催发了上海人服务全国的大局意识,强化了上海人高人一等的优越意识,同时,也使得上海人捉襟见肘,过日子不得不精打细算,半两粮票、假领头,都是这么出来的。内地人出差来沪,通常要带一长串购物单,或为己用,或留送人,从服装、皮鞋、手表到糖果、饼干,无所不有。以移民人口为主体的上海人,与内地、乡村联系本来密切,在内地、乡下的亲友相对多些,来客相对频繁。与此不相适应的是,上海人待客条件极差。客多容易生怨,频繁容易冷淡。于是,在一部分内地人眼里,上海人既精明,又小气,还傲气。
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浦东开发开放以后,上海走到中国改革开放前列。上海对全国的人才需求空前加大,移民的闸门逐渐放开,先是蓝印户口,然后是按需引进。截至2012年底,上海常住人口已接近2400万,其中900多万是新时期从各地引进的。人们发现,青少年会说上海话的越来越少,以至于有些学者要呼吁保护上海话,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上海移民传统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与此同时,上海城市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上海人的居住条件、城市交通与生活环境也得了空前的改善,所谓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说法也就自行消解了。
由此可见,从历史长时段看,所谓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排外”的说法,都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特殊产物。如果从开埠算起, 170年当中,最多占四分之一时间。
争优的社会风气
争优,追求卓越。这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崇洋,崇尚、学习西洋先进的物质文明、制度文明与精神文明,二是勇于创新。
先说崇洋。生活在上海的外国人,来自世界各地,最多时超过15万。相当一部分西方人将上海视为自己的家园,住在这里,工作在这里,有些人甚至出生在这里。他们将欧美的物质文明、市政管理、议会制度、生活方式、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带到这里,使租界变成东方世界中的一块西方文化飞地。这对上海人产生重要而深刻的影响。上海人也曾抵制过自来水,误解过煤气灯,但日久天长,一旦明白自来水较之井水、河水更有利于卫生,煤气灯、电灯较之油灯更亮更好,电话是那么方便,电梯是那么实用,就逐渐由误解而理解而羡慕而师法。举凡自来水、电灯、电话、煤气灯、电灯、道路管理、垃圾管理、食品检疫,无不西人创制于前,华人效法于后。上海绅商设立的煤气公司、电力公司、马路工程局,发起的地方自治运动、华人参政运动,上海市民日趋健全的市民意识、法制意识、公共秩序意识,也包括民国时期的大上海建设计划,都是上海人见贤思齐的实际行动。
晚清中国许多地方发生过针对外国传教士的教案,上海尽管是传教士活动中心,有众多的教堂存在,有众多的传教士活动,但基本没有教案发生。唯一的是1848年青浦教案,那是发生在传教士与外地漕运水手之间,并不是发生在上海人中间。上海人与欧美侨民、与传教士,朝夕相见,甚至共处一厂一弄一楼一室,知道他们怎么生活,怎么传教,不会相信挖眼剖心之类传言。所以,义和团运动时期,北方在杀洋鬼子、二毛子,拔电线杆,上海等地则与外国人实行东南互保,互不侵犯。义和团运动以后,上海士绅提出了“文明排外”口号,主张要排外,但要文明,不能野蛮。
近代上海是中国工业化的领头羊,也是中国工业创新、科技创新的先行者。近代上海名牌产品云蒸霞蔚,优秀人才层出不穷。名目繁多的各类巨头、大王,诸如出版业巨头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棉纱大王穆藕初,纺织、面粉业巨头荣氏兄弟, 百货巨头郭琳爽,煤炭、火柴业大王刘鸿生,烟草大王简氏兄弟,轮船大王卢作孚,银行业巨子陈光甫,都是通过激烈竞争而崭露头角或独占鳌头的。他们一不靠父祖福荫,二不靠权力垄断,而是靠卓越的素质,良好的信誉,过人的质量。他们尊重科学,钻研技术,努力学习,不断创新。荣宗敬曾将荣家企业发达的秘诀归之于“无月不添新”,机器求好,质量求优,管理追求先进。上一世纪二三十年代,江海关曾对上海270家经营较好的工厂进行了一系列调查,发现一半以上工厂拥有从国外进口的先进机器。
法治传统与法制意识
法治方面,租界是比较严格实行法治的,无论是公共租界还是法租界。这些年,老上海的城市形象被《上海滩》等电视剧严重歪曲,使得人们以为老上海就是那么没有秩序,流氓黑帮横行,互相杀来杀去,混乱不堪。其实,近代上海法治是相当严格的。上海租界在开头十来年,并没有很多机构,也没有详尽的法规,只是按照外侨在其本国的习惯进行管理。1854年租界人口猛增、华洋混处以后,才陆续设立一些机构,工务处、警务处、公共卫生处、火政处等,并制订了一批法规。这些法规,对居民的居住、作息、建筑、行路、卫生等做出了具体而明确的规定,条分缕析,名目繁多,诸如不准随时随地倾倒垃圾,不得在公共场所随地便溺,挑粪过街须加桶盖,不许虐待牲畜,不准倒提鸡鸭,关于如何悬挂招牌,脚踏车如何管理,何时可在路上抖拍地毯,何种情况下可以燃放爆竹焚烧纸钱,饭店如何开张,戏馆如何营业,巡捕如何执勤,如何对巡捕进行监督,如何养狗,如何放鞭炮,等等。租界法治管理相当严格,违者轻则罚款,重则拘留。早期《申报》时常刊载居民因随地大小便、粪桶过街不加盖子、乱倒垃圾、斗殴闹事而被处罚的案件。《点石斋画报》上也时常有相关内容的报道。上海人对红头阿三(印度巡捕)多没有好感,很重要一点是因为红头阿三在马路上执法,时常与上海华人发生矛盾。工部局用印度锡克人当巡捕,其实也有法律制度设计方面的考虑。锡克人被认为比较忠诚,身材外貌与中国人明显不同,亦不善中文,故不容易与其管理对象小偷、流氓之类,沆瀣一气,警匪一家。顺便指出,上海公共租界也比较喜欢雇用山东人做巡捕,其缘由与雇用锡克人相同,因为山东人被认为是中国人当中比较忠诚的一群,身材也比较高大。
近代上海是中国最早出现律师的城市。有些外国律师由于经常帮中国人辩护,乃至引起一些外侨的忌恨,担文就是一个典型。担文是英国律师,19世纪70年代前期来沪执业,长达40年之久。在他来华20年之际,中国官绅认为其熟悉中国情形,为华人时尚知顾全大局,据理力争。
长期的法治传统,培育了上海人的法制意识,养成了上海人守法习惯。民国初年,上海报人姚公鹤就指出:上海人历经英人熏蒸陶育,服从法律习惯已较胜于内地。租界内西方司法制度的引进,也使上海人早于内地人有了寻求法律保护的意识,当时外地人就有“沪人健讼”之说。中国到民国初年才有现代司法机关,但孰为刑事诉讼,孰为民事诉讼,一般内地人并不清楚,而上海人则与之不同,虽妇人孺子,亦均知命盗斗殴应向捕房控告,钱债人事应向会审公廨控告。到了上世纪30年代,“打官司”一词在上海社会已经十分普及。1930年江苏全省6300件民事诉讼案中上海市占了4577件,达73%。1935年上海仅律师公会等律师组织的成员即达1000多人,上海一地集中了全国40%的律师。
特别要指出的是,近代上海对工部局的行政行为有一专门的法律监督机构,即领事公堂。这一机构由沪各国领事联合组成,专门受理以公共租界工部局作为被告的民事案件。这在当时中国是独有的。这是一个行政法庭,具有国际性,但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各国领事共同认可的法律,各种不同法律观念在里面都能起一些作用,这看上去颇为怪异,但有总比没有好。这个机构对工部局确实能起一些制约作用。自1882年至1941年,领事公堂共受理55件案件,其中,工部局败诉23件,胜诉7件,驳回起诉10件,庭外结案5件,其他未决、无记录、自然结案等共10件。这表明,领事公堂并不是一个花瓶。1911年,李平书起诉工部局阻止闸北水电公司在虬江路一带铺设水管,结果,工部局被判处必须发放许可证。
爱国特性与移民情结
爱国。前面说到上海人崇洋,必须要补充一句,即上海人只是崇尚西洋现代化的东西,并不唯洋是崇。对于西方帝国主义歧视、压迫中国人的行径,则坚决抵制与反抗。这方面的事例不胜枚举,从晚清的两次四明公所事件,拒俄运动、大闹会审公堂事件,抵制美货运动,到民国时期的五四运动、五卅运动、抗日爱国运动,还有跨越晚清民国的要求公园开放运动、华人参政运动,每有爱国运动,上海人必走在前列。
上海人爱国特性的形成,与上海人口来源以及上海人与全国各地、世界各地联系大有关系。
上海移民与移出地保持着广泛、持久而密切的联系,有许多经济活动、社会活动就发生在上海与各地之间。木材、蔗糖来自福建,茶叶、生丝来自江苏、安徽,棉花来自河南等地,大豆来自山东与东北。虞洽卿发起组织的宁绍轮船公司与三北轮船公司,主要是经营宁波与上海之间的运输业务,服务乡梓的特点十分明显。上海很多企业存在优先录用本乡人的潜规则。先施、永安、新新、大新等四大公司,均为广东人所开,其管理层面的职员,几乎全是广东人。荣家企业20世纪20年代所雇佣的957名职员中,617名为无锡人。英美烟草公司买办郑伯昭的永泰和烟行,在上海本行和长江下游的一些分行雇了200多名职员,都是他从广东招募来的同乡。上海很多资本家,在其家乡铺路、造桥、办学、设厂,资助家乡贫穷学生进城读书、出国留学。
上海移民与各地的联系,使得上海人对发生在全国各地的事件特别关心,催化了上海人的爱国精神与天下情怀,恋乡、爱乡发展为爱国。上海人早已习惯于将全国之事视为自己之事,在赈灾活动、爱国运动中一马当先。
先说爱国运动。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上海是中心,领袖人物中颇多广东、福建人,因为遭受美国歧视的美洲华侨多为广东、福建人。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因事涉山东,上海山东人走在运动前面,积极发起各项爱国活动。他们多次致电全国山东籍旅长以上军官,希望他们组织起来,保护中国在山东的权益。上海淞沪护军使卢永祥为山东人,他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上海的罢课、罢工与罢市的斗争,并向北洋政府转达上海民意,要求罢免曹汝霖、章宗祥与陆宗舆三个卖国贼的职务,这对于五四运动的进程有重要影响。
再说赈灾活动。从晚清到民国,上海一直存在面向全国的大型慈善机构,内地每有灾害发生,这些机构就会立即投入赈济活动。光绪初年华北地区发生重大旱灾,经元善等人负责的上海协赈公所,单光绪五年就向直隶、河南、陕西、山西四省灾区提供赈款近50万两,超过官方在上海设立的官捐局募集的款项。1883年,山东发生特大水灾,黄河在山东境内多处漫溢,近百万人受灾。经元善以上海协赈公所为基础,联络扬镇筹赈公所、苏州筹赈公所,成立赈捐公所,联络国内各处富商,在全国与海外共设131处赈捐代收处,分布于江、浙、闽、粤、桂、云、贵、皖、赣、湘、鄂、蜀、鲁、辽、晋、豫、京、津、港、台,国外的有仰光、新加坡、槟榔屿、东京、横滨、神户、长崎、伦敦、华盛顿、柏林。这样,形成了以上海为中心、江浙为基础,辐射全国、影响全球的赈灾网。这使得赈灾超越了狭小的地域界限,超越了同乡、同业的界限,对于扩大赈灾范围、增强赈灾力度、提高赈灾效果,很有意义。那时候,还没有广播,没有电视,经元善等人通过他们所经营的轮船业、电报业,建构了赈灾网络,相当有效。到1893年,经元善通过这一网络,多次为各灾区募款,募集钱款达数百万,获得朝廷11次嘉奖。朱葆三曾在上海时疫流行的时候,募资举办时疫医院,但是他自己却因为冒着酷暑到医院巡查染病逝世,也因其对公益贡献,上海公共租界当局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条界内马路——“朱葆三路”。盛宣怀一生从事赈灾活动达46次,参与和组织的赈灾活动有63次,捐款一百几十万,堪称赈灾巨人。1946年,苏北发生水灾,又发生战争,出现大批难民。上海苏北同乡会在上海虹口、杨树浦一带设立了5个难民收容所,不到半年就收容苏北难民近6万人,收容来自其他地方的难民2万人,发放面粉近3000袋。
上海人来自全国各地,与各地保持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也认同其移出地的身份,发生在中国各地的事,发生在世界各地与中国相关的事,在上海人看来都是自己的事。兼之上海人口众多,交通方便,信息灵捷,社会动员能力较强,上海人质朴的爱乡情结,就因大城市的集聚效应而升华为爱国主义。
结论
上述近代上海人四大特性,包容、争优、法治与爱国,是相互联系的统一整体。其中,包容是基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包容的实质是多样性的统一,是承认、尊重个体发展的差异性与不平衡性。有了包容,就会取长补短,见贤思齐,就会有竞争、创新,优胜劣汰,就会有自治、法治。有了包容,上海人对于西人带来的众多先进的科学技术、先进的制度与文化,就有可能全面、细致、深入、从容地了解、研究与学习,进而进行创新。有了包容,上海人就可能做到两头明白,一头是明白西方长处是什么、短处是什么,一头是明白中国长处是什么、短处是什么,进而明白中国何以自处,这也就是今人所说的文化自觉。
大城市是人类智慧激发与聚合的加速器。学术界研究成果表明,人类文明的进步,最大部分得益于彼此的影响、启发甚至辩难。生物学上的杂交出良种,与社会学上的人众出杰才,其理相同。大城市将众多异质程度很高的人口集聚在一起,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浓缩得很近,极大地促进了思想的创新与文明的演进。在同样的空间,人口异质程度越高,文化差异越大,相互影响、刺激、启发、促进的可能性也越大。由于天时、地利、安全等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上海在近代有幸成为中国最大城市,成为差异程度很大的异质文化聚合的空间。不光是中国各种地域文化,还有世界各地文化,包括欧美文化、日本文化,在这里相对从容地接触、交流,这为中华文化接触、吸纳世界文化提供了难得的平台,也因此成为中国被卷入全球化浪潮以后,进行文化更新与文明复兴的前沿与中心。于是,中华文化中固有的或潜在的那些元素,诸如刚健有为、厚德载物、见贤思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就被激活运行,表现为上述上海人各种特性。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复旦大学教授、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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