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锦州,爸没有了负担,也失去了精神支柱。爸每天魂不守舍,连正常出工都做不到了,以往只有雨天才能休息,才去城里逛逛。我不在了,爸再也不用撑出坚强乐观的样子,再也不用跟着太阳规律地出工挣工分了。爸进城只去两个地方:先到中央大街路东的大邮局,站在那里看挂在玻璃窗里的报纸,那是爸唯一能得到文字消息的地方;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去老马路十字路口东南角的回民小馆,爸喜欢那里的油炸糕、驴打滚之类的江米制甜食。
爸还有一份侥幸心理,希望我到了石家庄以后不到农村去,呆在妈家里混日子。因为时常听到女知青在农村出事的消息,爸很担心,和所有的父亲一样爸不求我出息,只求我平安。那天天气很好,爸一起来就没有心思出工,又打算上街去看报纸散心。一出家门,爸差点被什么绊倒,上公共汽车时居然踩空又差点摔倒。爸突然意识到“糟了,新力今天一定是下乡了”。
亲人之间也许真的有灵感,爸这样想时,我正坐在去青年点的大卡车上。卡车已经出了石家庄市东南角的栾城道口直奔赵县了。那年汽车发动机厂职工子弟中该下乡的青年加上我才两个人。那时的工厂里除了厂长坐的小车以外就只有大卡车,送两个知青也用大卡车。卡车的平板上空荡荡的,我和姐坐在卡车的右后方,另一个男知青和前来送他的四、五个伙伴坐在左前方,正好是对角线,车上谁都不说话。
石家庄到赵县,这条路上的每一个里程碑,我曾坐在妈和姐的自行车上数过。笔直的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看到它就会想起描写游击队的小说里的“青纱帐”。这玉米地养活了多少代农民,迎送了多少“知识”青年。知青们从踏进泥土地的那天起就开始盼望早日结束“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早日回城。
是命运还是巧合,姐走过的路我又来重走。姐用了6年时间,我将用几年?我上小学后就没有受到过公平待遇,所以也没有跟别人同样的愿望和期待。在长期的不公平中我也学会了默默地反抗。毕业时,学校让每人添一张正式的家庭调查表,说是要装到档案里。我在那张表上只添了自己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就好像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没有添任何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还记得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添了“资本家”出身时受的刺激。爷爷是资本家,我没有享受过,爸是右派,那是他的思想,怎么能说明也是我的思想,凭什么要用这些我不曾见过、不曾知道的东西来压迫我。不知是班主任没有细看,还是他理解我,居然什么都没有说,就让我垫档案底的家庭调查表过了关。青年点儿的人,村里的领导会怎样看待我?青年点一定比中学竞争还激烈,我能融入到他们中间吗?
车过了栾城县,也许是被风吹醒了,也许送行的男孩子们耐不住寂寞了,他们扶着卡车的侧板站起来,伸了伸腰冲着大地高喊:“啊~、祖国真可爱、遍地是韭菜!”“广阔天地、大有坐位”。前一句是知青中流传的打油诗,讽刺知青麦苗韭菜分不清,后一句是篡改毛主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指示,讽刺把在城里没有办法安置的青年送到农村去,在农村给他们找到“坐位”。这一句文革初期可以定死罪的,到了1976年,只要不是在正式场合,可以随便喊了。
几个男孩乱喊乱闹,只有那个穿褪色衣服、满身补丁的男孩一动不动,也没有表情。一看就知道他是被送的、是要去插队的知青。知青的一大特点就是穿破衣服,而且是大大方方地穿。那是一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姿态,也是一种我不需要穿好衣服的身份表现。我比姐高一头了,妈还把姐剩的衣服裤子接一截给我穿,美其名曰“马蹄袖”。
那穿褪色补丁衣服的男知青个子不高,瘦瘦的,脸长得既像狐狸又像老鼠,眼睛细细的,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也不知他在看你还是在看别处。凭我活到那个年龄的经验:他一定是个不好惹的滑头,有点儿担心跟这样的人怎样共处下去。实际上,滑头是猜中了,其他担心都是多余。
那男知青跟林彪时代的空军司令同名:法宪。法宪到生产队第一天就跟生产队长说:我有病,安排活儿时照顾点儿。队长问他什么病?他说:举胳膊肩膀疼,弯腰肾疼,蹲下痔疮疼。队长说:这里没有你能干的活儿,回去吧!他就真回去了。以后,天气好心情好的时候,偶尔见过他出工。在青年点里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谁都不理。听说县知青办要来检查,他把图书室的《资本论》、《共产党宣言》都拿来摆在自己床头,县知青办的干部问他“你在学习吗?”他说“嗯、睡不着的时候看看。”我姐那代知青,一定不能相信会有这种人,他确确实实在我们那里一直呆到撤点儿,是个传奇人物。
赵县历史上称赵州,在石家庄东南42公里的地方。赵县很穷,赵县城却有着古朴的美。说她古朴的美是因为她有一个完整的土筑城墙,飞鸟在城墙上点种了酸枣树、槐树、杂树和杂草。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那城墙是坐标、是参照物,给骑自行车长途跋履的人们希望。城墙在四个方向各有一个门,城门让孩子们形象地理解了很多古代故事,还给人在大平原上指导了方向。城墙还让我记住了一个当地的俗语—“脸皮比城墙拐弯儿还厚”。这样的标志性建筑,竟然在文革后的经济建设大潮中被拆除了。美国1945年把日本的大城市几乎炸成平地,也没有轰炸京都的古建筑。我们的干部却下令拆除古城墙,愚昧、败家!
赵县城南两公里处的洨河上有世界闻名的赵州桥。现在的中学课本必学课文中就有赵州桥。赵州桥学名安济桥,建于隋代(公元595—605年),距今已有1400多年历史,它是世界上现存最早、单孔跨度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石拱桥,具有极高的科学价值、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因为有这所桥,在外国人还不能随便逛中国的时期,赵县就被定为开放县,因为有外国人常来参观,赵县城和石桥村相对干净整齐。
308号国道(青岛—石家庄)的路东是赵县土城、路西是举世闻名的赵州桥,加之赵县城里柏林禅寺的建筑群,多么好的旅游资源。拆掉了城墙就等于扒掉建筑群的衣裳。
我要去的村子在赵州桥西南面约5公里的地方。
卡车下了308号国道开进了狭窄的土路,车轮卷起黄土地上的粉尘形成一股黄烟把车上的几个人卷在里面。路太颠坐不住了,几个人都扶着车的侧板站了起来。穿过一个村子,又开了3里多路看到一簇平房,那些平房就是南寺庄公社办公处和公社中学。过了这些平房远处看到一个村落,不用说也能知道村东北角的房子是青年点。农民的房子都是用土坯盖的,条件好一点儿的人家底部一米高处用砖,上半部分仍用土坯,只有知青的房子从头到脚全部用砖,两排整齐的砖房,跟工厂的宿舍一样。
汽车在青年点院子前面的空地上停下后,立即围上来一群孩子和几个怀抱孩子的中年妇女。除了这样的时候,这个村子见不到汽车,孩子大人都跑来看稀罕。虽说来看稀罕,却不知他们把那略显混浊的眼球的焦距定在了哪里。我也一样呆呆地看着他们:看上去已经是小学4—5年级的男孩了,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肚子圆鼓鼓的,一般从记事起就像遮掩的部分毫不掩饰地露在外面。在姐下乡的村子知道赵县的男孩夏天不穿多余的衣服,但是这么大的孩子一丝不挂还是头一次看到。更让人吃惊的是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下身穿着典型的免裆裤,上身赤裸着,细长的乳房快垂到腰了。谁说中国妇女的胸脯平得像机场跑道?看了这里的妇女以后肯定会另下结论。
裸体的男孩、半裸着的妇女,就像涂了保护色——和大地、被人踏过的黄土地一样的棕褐色,头上干查查的棕黑色头发……。人们想保护的部分都露出来了也不过如此,看到那样的乳房相信男人们不会感到性和美。但我是在看同类,同类的生活状态给我的冲击比她们看到火车、飞机的冲击要大得多。
“别在这儿傻站着”姐拽了我一把。
青年点在土墙围成的院子里,一位中年男子从院子里走出来,满面笑容地迎向同来的厂干部。两、三个男知青上了卡车,什么都没有问就把行李搬下来,送到宿舍了。到现在我还奇怪他们怎么分清的哪个是谁的行李。
“宗师傅,这是我妹妹,别看个子这么高,还不太懂事呢。有什么不对的,您说着点儿”,姐总是那么会说“大人”话。
“不用说也知道是你妹妹,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宗师傅说。
姐捏了一下我手,示意“快打招呼”。我不知道自己该叫眼前这个人什么,叫“老师”吧,他不是老师,叫“叔叔”吧,我也不是那么可爱的年龄了。结果我只是傻笑了一下。
“宿舍在后边,你们过去看看吧”,中年男子说。
“记住,今后叫他‘宗师傅’”去宿舍的路上姐训斥我。
宿舍是对面屋结构,进了门左右各一间,我的东西被放到了右手的房间。房间里宽敞明亮,四个墙角各有一个砖垒的单人床。靠北面的墙没有窗户,那底下的两个床已经有人了。南墙有大玻璃窗,阳光通风都好,那底下的床位给我留着。对面的床也还闲着,也许是为了放东西有意空出一个床位。
好床位留给了不认识的新人,我很感动。
姐解开捆行李的绳子,三下两下帮我把床铺好,一边铺一边说:“你们现在真好,我们那会儿哪敢想啊”。姐个子不高,干活非常利索。
“她们为什么不穿上衣啊?” 我一直想着那些半裸的妇女、下车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风俗,知道吗?风俗”姐不耐烦地回答。
“南柏舍也是赵县,那里的人穿衣服啊”。南柏舍是姐下乡的地方。
“‘十里不同俗’听说过吧。那里有柏油马路穿过,每天有从市里开来的汽车,其他货车过得也多,比这里见过世面,比这里进步。知道了吧”,姐解释说。
不完全明白,只知道我到了比姐去过的地方还落后的村子。
姐拽我出来看青年点的结构:青年点在村子的最北边,一进院子大门的左侧是一排旧房子,有厨房、宗师傅的房间、还有一对知青夫妇的家,这排房子的前面是一片空地,放着柴禾、一个水泥板的台子。
穿过这排旧房子进了大院,里面是两排新砖房,每排10间。女生宿舍在前院,男生在后院。前院很大,中间是砖铺的通道,通道右侧是菜园,左侧有水泥板的乒乓球台,顶角是厕所。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房前等距离地种着梧桐树。
前排的10间房,每3间开一个门,正中间的3间是通往后排男生宿舍的过道,前后开门,那三间过道也兼会议室。最东边的单间是青年点的图书室,两侧的水泥板搭的架子上放着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书,还有一些其他理论性的书,估计是从发动机厂图书室分来的。那个年龄的人喜欢的书一本都没有。那个房间和我的床铺一墙之隔,里面住了两个女知青。
后排男生宿舍跟前排的结构完全相同,只是那里没有过道和会议室,比前排多出3间能使用的房间。房间宽,个人的东西少,所以每个房间都显得很干净。
我去的时候,这个青年点已经成立两年多了,一共有50几个青年,他们的乡龄差不多都满两年了。
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同屋的女生进屋后一边说“你好”一边鞠了130度的躬。我吓了一跳,这地方怎么兴这礼节?再看她低头的同时用两只手接住从头上落下来的草帽,原来她那不是鞠躬,是顺弯腰之势摘草帽。
回来的女生都来打招呼了,有人从窗户外探个头笑一下,有的进来说一句什么,有的干脆坐下不走了。
“哪儿哩,哪儿哩,新来的在哪儿哩?你们知道呗,她上俺们队,我刚从宗师傅那儿听来的”,一个低而粗的女生声音说着进来了。她说的是石家庄地区的获鹿方言,很有特点。我就是这样被通知自己分到第6生产小队的。
“运气真好”同屋的女生羡慕地说。
据说6队的工分值比较高,所以她说我运气好。
鞠躬摘草帽的同屋给我和姐端来午饭:馒头和炒茄子。炒茄子像嚼咸海绵,皮是黑的,应该是白的部分也沾着点点黑斑。姐告诉我黑斑是溶解不了的棉花籽油片。锦州吃豆油,石家庄吃花生油,赵县产棉花,所以吃棉花籽油。听说吃棉花籽油不孕,可是看那群围观汽车的孩子就能知道这里的出生率不低。但是,这个地区的食道癌发病率很高,不知和棉花籽油有否关系。
午饭过后,送我们来的卡车要回去了,回去时人少了,姐可以坐到驾驶室里了。石家庄到我下乡的南寺庄才50多公里,交通不便的时代觉得格外远。特别是来的时候,下了公路的那段土路上,就没有见过任何车辆,也没有行人。
“姐、我想回家时怎么办?” 姐要走了,把我扔在这前不着村(虽然站在村头)后不着店的地方,突然一股不安袭来。
姐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周围说:“回头问问大伙去哪儿坐车,总有办法吧”。
吃过午饭青年点安静下来,直到从不同方向传来不同的钟声,才都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因为没睡够没睡醒,都没有什么话。
下午,我顺着人们踩出来的道往村子里面走,大约用了两分钟时间走到了合作社前的十字路口,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村子两端和村外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站在村子的主干道上,脑里突然浮现了锦州的3路公共汽车,我依在汽车前面的栏杆上看着车外的街景、看着司机挂挡、踩离合器、我长大了也想开大汽车……。然而,我却到了没有柏油路没有汽车通过的村子。本以为自己非常熟悉农村了,可当人和户口都被放到这陌生的村落时,才知道真正的农村如同看不到出口的沙漠,单调寂寞的宽阔让人感到压抑闭塞和孤独。
背阴处纳凉的裸体男孩和半裸的主妇们好奇地盯着我这个外乡人。也许是她们的“着装”让我如此悲观,但她们却是一副天经地义的表情,即不觉得落后也不觉得不快和不满,这里的一切就是她们天经地义的世界。
“文明开化”从开阔眼界开始,当你开阔了眼界却不能在你看到的那个世界生存时,那“眼界”就成了痛苦的根源,如同你睁开的眼睛被人硬给合上了一样。
那天的感受,让我不再敢笑话“井底之蛙”,而且心里一直在编写着“井底之蛙之幸福”和“重被送回井底的青蛙之悲哀”的故事。
赵州桥
(“知青第一天”刚刚过了一半,那天一直到深夜都是故事,请朋友们9月接着读。8月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休笔一个月,请原谅。)
(3)知青第一天(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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