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蒙难记
文章来源: 思韵如蓝2024-05-26 06:29:41

这是一段已经蒙上了厚厚的岁月尘埃的童年记忆。不过夜深人静之时,当我又把玩起只属于自己的“史海钩沉”,而且恰好捞到了这一段,那么即使尘埃已经积压如山,也只在瞬间灰飞烟灭。那存放在底的记忆始终鲜活如昨。那桩事件带给我的各种感知冲击:惊诧,恐惧,疼痛,自卑,羞耻,愤怒等等,依然强烈,全都没有消失。

我的故乡南京,有个著名的地标景点:雨花台烈士陵园。雨花台的地下藏着各样美丽的雨花石,因此就有流传,说远古时代这里曾是海洋。民国时期,这一带成了处决政治犯的刑场,所以改朝换代后雨花台被改建成了烈士陵园。这个革命性地标,成了我们那个时代的学龄儿童的年度必去之地。春游常常是去雨花台瞻仰烈士纪念碑,并参观烈士纪念馆;少先队员的入队宣誓仪式如果安排在烈士纪念碑下完成,则是庄严荣耀的事情:一帮孩子鹦鹉学舌地朗朗上口“随时准备着!”

我从来都不喜欢雨花台。不过即使是孩子,我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不喜欢是不能说出来的。后来我明白了,凡我喜欢的,是可以让我敞开心扉,交付灵魂的无言之美,比如星辰大海,比如黎明黄昏,比如夏之灿烂,比如秋之静美,而这些,在学校组织的雨花台之旅中,是感受不到的。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这话小时候听了觉得蛮有道理:革命,当然应该是豪情万丈,是滚滚洪流,是大浪淘沙,是英勇无畏,是烈火中永生。我也是个向往进步的孩子:小学的时候第一批入少先队的名单里没有我,我还哭了。不过,当雨花台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与鲜血,尸骨连在一起的时候,我又因此喜欢不起来了。

雨花台位于南京城城南的郊外。邻近的城内周边,市井喧嚣,杂乱无章。出了城,很快就是雨花台。雨花台的风景算得上秀美,开阔。景区的中心是人民烈士纪念碑。纪念碑竖立在一个小山坡上。当年通向山顶纪念碑的登山台阶建造得狭窄粗糙,窄窄的台阶两边则是原始土坡。我的蒙难就发生在这说陡不算陡,说缓又不缓的山坡上。

那次去雨花台,我大概上小学二年级了。我已经在一年级的第二批加入了少先队,所以那次我是站在全校师生群里观礼纪念碑前的少先队宣誓仪式的。通常纪念碑前的高潮活动结束后,全校下山,接着参观位于风景区另一处的烈士纪念馆。

下山开始了。因为台阶狭窄,人群拥挤,许多人就开始从边上的山坡直接往下冲了。在人群的推挤中,我也没能抵达台阶。我被夹裹着沿着山坡往下滑走。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就被后面的人群推倒了。我头先着地,随后整个人往下滚,而后面的人流继续踏着我的身体冲下来,一波又一波……我在极度恐惧中,眼前化为一片漆黑……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老师正在查看我。在刺辣辣的日头照拂的晕眩中,我还看到好奇围观的同学聚拢在一起。我的脸和头应该是一片狼藉,是血还是土,也没必要分清了。我倒没有觉得有多痛,虽然也压抑地抽泣。彼时我最强烈的感觉是屈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又没能从众。我恨:怎么别人都能在这个世界适应有余,生存滑溜,换了我就是不行?!

老师看我活着,松了口气,随即把我扔回群体。那些不费劲冲下山坡的同学对我也并无歉意,他们是看个热闹。就这样,我竟然花着脸继续跟着学校参观了烈士纪念馆,走完了春游全程。

回到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看见我,全部大惊失色,即刻乱成一团。我最受不了亲人为我心焦痛苦,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发现,自己在不爱的人面前,是不会哭的。疼痛,恐惧,愤怒,都不会让我哭,而温暖,牵挂,挚爱,则是我的软肋我的催泪剂。所以在我,哭,是一件幸福又舒服的事情。哭,是我终于放下了面对外部世界的伪装和盔甲,在亲人面前做回自己后最自然又原始的松弛与宣泄。

妈妈小心翼翼地帮我清洗了脸,上了药。最受不了的是爸爸: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这些天正好回宁休假,却目睹了这场事故,他捶胸顿足地说了好些“政治不正确”的话。比如说:“女孩子呀,伤在脸上,破相了怎么办?”;“野蛮,太野蛮!这种踩踏混乱会要出人命的!”;“春游,应该带孩子们去玄武湖欣赏杨柳欣赏花卉,去什么雨花台!” 这些不当言论让我这个“进步”孩子开始生出不满:爷爷奶奶和爸爸的身上,终究还是留有旧社会的痕迹,与我正在接受的教育格格不入。比如学校让我们收集淘米水,然后上交,给农民伯伯做养猪食料,爷爷嫌脏;比如跟奶奶出行坐公车,车子来了,她就叫喊:“快给我占座位啊”,公然与当下提倡的学雷锋风潮唱反调;再比如爸爸对我的这次意外事故如此大惊小怪,就是资产阶级作风,怎么不想想雨花台的革命先烈?!

第二天,我按时起床准备上学。爸爸见状立即阻止:“你不能去学校!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去学校,你受了重伤,要好好养的你知道吧?!”我一听就腻歪了,脑子里浮现出电影上,书本中和烈士纪念馆里的画面和描写:为了某种崇高的目的而致残吃苦,才配得上“重伤”这个神圣的字眼,这词用到我身上,不是折煞死人了么!我气愤地甩开爸爸,花着脸上学去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在我长大的这些年里,中国发生了许多变化。而我对崇高的理解也随着成长而不断修正。我幼时会被“烈火中永生”而感染,但是我隐藏的直觉又不喜欢雨花台。似乎我是矛盾的。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也不矛盾:我生而向往理想世界,我曾被灌输“烈火中永生”是通往理想世界的崇高牺牲和必要路径。后来我明白了其不是。再后来我找到了基督救赎,不,是上帝怜悯我,引领着我找到了祂。我找到了道路,真理与生命。

我最愧疚的,是童年的我对父亲的批判。我的爸爸是最人性化的男人。我骨子里对唯美的追求都是从他而来。雨花台的烈士,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位:邓中夏和恽代英。因着他们的高大形象,我把自己的体伤贬成了“轻如鸿毛”。洗脑是多么可怕啊!

童年的我,被原生家庭呵护宠爱,但我常常轻看自己,去追求世俗世界那些扭曲变形的荣耀;今天的我,年过半百,青春早已远去,但我却学会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辛苦了,我爱你。” 我回味,我童年的这场差点危及生命的事故,有着丰富而清晰的属灵意义。那就是:混杂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无方向地匆忙,无目的地追赶,于我,并不是安全的道路。属于我的路,只有是一步一个脚印,向着那微光闪烁的方向迈进,哪怕寂寞,哪怕孤独,我也能走得踏实,不至于摔倒,不至于遍体鳞伤。

天上的爸爸,你放心,Learning to love yourself, is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这个道理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