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玉树临风的男人们】先秦-惠施-辩
文章来源: 纳兰性空2024-03-17 23:14:31

三教九流之中,有一家叫名家,又称“讼者”,“辩者”,“察士”,或“刑名家”。

往好了说,是中国严谨逻辑思想开创者。

往不好不坏说,是最早的律师。

往坏了说,是杠精的鼻祖。

在先秦时期,并无“名家”的称呼,先秦诸子的著作当中多半称其为辩者。到了汉代始见名家之称。司马迁之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中说:“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

 

名家有两大学派,我们先来看“合同异”派。

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惠子惠施。

惠子(约前370—约前310) 惠氏,名施。宋国人。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名家学派的开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也是庄子的至交好友。

哈哈,居然和道家的亚圣庄周庄子老兄是好基友。

更难能可贵的是,居然没有被庄子带跑调,至始至终高唱着自己的海阔天空。而庄子,不但毫不在意,而且惺惺惜惺惺。《庄子·天下篇》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足见其著书、藏书之多。成语“学富五车”典故即由此而来。

一个人,能把自己活成一个成语典故,被后世记住,就不枉此生了,呵呵。

比方说,巫山云雨。

比方说,肤如凝脂。

比方说,作法自毙。

比方说,学富五车。

惠施死后,庄子慨叹道:“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惠子与庄子,像不像《笑傲江湖》中的曲洋与刘正风,常常在一起琴瑟和鸣,共唱《沧海一声笑》,成就千古佳话。这惠子与庄子之间,也有一段千古佳话,这便是著名的“濠梁之辩”。

 

《庄子·秋水》篇中记载: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哈哈哈,我只想说,二位仁兄闲得蛋疼。我非杠精,不知杠精之乐。

 

名家曾不被其他学派认同,认为是毫无意义的诡辩之术,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没有什么卵用。纯粹只是为了斗嘴辩赢的诡辩术。

当然,我们现代人都知道,律师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职业,是法治社会必不可少的存在。

职业外交家更是一个国家不可或缺的财富。

而惠子本人,更不是每天与人斗嘴的人。

事实上,他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仕途和影响力比孔子墨子老子强多了。他虽是宋国人,却主政与魏国,为魏惠王法。并力主齐楚偃兵,并与齐楚联合抗秦。后与张仪不合,被逐至楚国,后转宋。魏惠王死后,张仪失宠,惠子便重回魏国。

在当时的战国时期,惠兄绝对是天下名士,合纵连横,抗秦的风云人物。

 

惠子虽然学富五车,但他的著作如今都失传了。

于是,我们只能从其他人的文章中去一窥他的思想。

《韩非子.说林上》:

田需贵于魏王,惠子曰:“子必善左右。今夫杨,横树之则生,倒树之则生,折而树之又生。然使十人树杨,一人拔之,则无生杨矣。故以十人之众,树易生之物,然而不胜一人者,何也?树之难而去之易也。今子虽自树于王,而欲去子者众,则子必危矣。

 

这一段,彰显了惠兄的高情商和明锐的洞察力。

“树之难而去之易“。时至今日,依然是真理。

英语中有谚语说,“Don’t burn bridges“。

中文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当然,有人会说,这是圆滑,不可取,做人要有原则。这当然也没错。不过,如果你有一个良好的人脉关系网,做事会更顺畅,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刚则易折。

在原则与圆滑之间,如何把握平衡,每一个人的选择都会不同。

我一直说,每个人的入世法是不同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除了与庄子的“濠梁之辩”之外,惠兄还有一段轶事“惠子之梁“。

西汉刘向之《说苑》中记载:

梁相死,惠子欲之梁,渡河而遽,堕水中,船人救之。

船人曰:“子欲何之而遽也?”

曰:“梁无相,吾欲往相之。”

船人曰:“子居船楫之间而困,无我则子死矣,子何能相梁乎?”

惠子曰:子居船楫之间,则我不如子;至于安国家,全社稷,子之比我,蒙蒙如未视之狗耳。”

关于这一段,我是完全赞同惠兄的。

术业有专攻。不会游泳不代表不胜任宰相,更不代表没有能力治国。会游泳不代表能胜任宰相能治国。这二者之间完全没有因果逻辑上的关联。

 

从这三段故事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出惠兄的一些思想。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庄子说,从鱼的神态就能看出它是不是安逸。

这当然没有错。喜怒哀乐,是可以观察到的,不管是人或动物。

但是,我个人更赞同惠子。

我们确实可以通过被观察对象的神态来判断,但判断不代表事实。

我们其实无法完全代入去感受被观察对象的内心感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之喜怒哀乐?不要用主管判断去代替客观事实。如果通过观察,就能洞悉被观察对象的喜怒哀乐,就不会有“深藏不露”这个成语了。

 

“树之难而去之易“。

讲的是与同僚搞好关系的重要性。

十个人悉心栽培,往往不如一个人搞破坏。

但是,呵呵,惠兄还是与张仪闹掰了,导致自己不得不离开魏国。

所以说,惠子也是有原则的,并不是一味的圆滑和稀泥。

我个人在这点上与惠兄非常像。

我不喜欢斗,我可以温良恭俭让,让别人赢。

但我决定斗的时候,就不会拖泥带水瞻前顾后,我会全力为之,毫不手软。赢了,搬开绊脚石。就算输了,美好的仗已经打过,便没有后悔。

 

而与船公的第三段故事,我个人最为欣赏。

东就是东,西就是西,不要把没有逻辑关联的两件事混为一谈。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我的小伙伴。他绝对是一个勤奋聪明能干的人。

但他有一个缺点,就是做事毛躁,总是忙中出错。每次出错了,被我骂的时候,他的借口永远是自己一周工作了多少小时,带病坚持工作,才导致忙中出错。

呵呵,每次他这么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的猪脑子,两件完全不搭界的事情你总是混为一谈。你出了错,和你每周工作了多少小时,是不是带病工作有个毛关系。你要么不做,做就认认真真做好了。做成这个鸟样还得我来返工,还不如一开始就我自己来。错了就是错了,扯那么多有的没的借口干嘛?

但是你发现没有,你周围有许多船公这样的人。

你和他/她说对错,他/她和你说feeling.

你和他/她说逻辑,他/她和你说faith.

鸡同鸭讲。

 

我喜欢讲逻辑,有原则,但又懂得谦让的人。

呵呵,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夸一下下。

所以,我喜欢惠子。

我若早生两千三百年,应该可以和惠兄与庄兄把酒言欢,来个锵锵三人行。

如果说,这三个小故事,体现的是惠子的为人处世和思维方式,那么,他的主要思想,则在“历物十事”中。这是他对宇宙万物的观察与领悟。

 

《庄子·天下篇》记载了惠兄的“历物十事”。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不在外,不在内。无内无外, 天地一合。

既无内外,便无来去。我的天啊,多么熟悉的话。如果再加上“亦不在中间”,就成了释迦摩尼。惠子,不仅仅有极强的逻辑思考能力,合纵连横的入世法,难道,还与出世法不成?难道,名家也是宗教不成?

我的心,一下吊了起来。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惠兄这是在说水。他为什么说水呢?他在回应庄兄。

庄子在《逍遥游》有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就是水的深度不够,就载不起大船。

惠子反驳道,水本身是没有厚度的,可以一泻千里。

哈哈哈,小弟可以想象,庄兄被惠兄猛地怼回去,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复。

而我更感兴趣的,是惠兄的水,与老子的“上善若水”,有没有什么不同?

道家的水,代表的是无穷无尽,是不受。

无穷无尽,惠兄的这一句包含了这个意思。综合第一句的无外无内,我可以肯定地说,名家与道家,一样认同世界是没有边界的,是无穷无尽的。

但我还没有看到“刀尖入水”而水不受的观念。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心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迫不及待地想往下读。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这算不算最高的平权思想?

在周天子的年代,在王权至上的年代,在儒家的礼乐盛行的年代,惠兄坚持了自己的平权思想。

藐视天子,藐视王权。

别忘了,惠子本身是既得利益者。他是魏国的宰相。他完全可以顺水推舟,笑纳了儒家的尊卑思想。

这,何尝又不是佛教的众生平等思想?

惠兄,请收下小弟的膝盖。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这一句让我想起了佛陀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无常迅速。

从生到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曾经定义过宗教与哲学的不同。

凡是一种学说,涉及到生死以及如何生死解脱,那就是出世法,就是宗教。

如果没有这一部分,只是涉及到如何在这世间为人,那就是入世法,便是哲学。

宗教有出世法,也有入世法。所以宗教包含了哲学。

但哲学不是宗教。

惠兄的思想,显然已经涉及到了生死这个话题。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呵呵,这又是一个比较不好理解的绕口令。

网上有许多不得其要领的解释。都不是那么贴切,我来试着解释一下。

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或不同的东西。

如果有完全相同的东西,就不会有“异“这个概念了,连这个词都不会有。

如果有完全不相同的东西,就不会有“同“这个概念了,连这个词都不会有。

换句话说,万事万物,虽然其表象千变万化,但都有共同点。

 

惠兄在说什么呢?

他不是喝醉了说胡话,他在说宇宙的本质。

佛家说异,用的是另外一个词“一时“, 或者”因果“,或者”因缘和合“。

佛家说同,用的是“本来面目“。

 

南方无穷而有穷。

我们其实可以把南方换成任何一方。

我们选定一个电,向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无穷地推下去。但反过来,从任何一个方向反向推,都不是无穷的,而是会回到最初的那个点。

我们的世界,是无穷与有穷的结合。

惠兄提到了有和无的概念,相对与绝对的概念。我的天啊,这是扫地僧啊。

非有非无,有无俱遣。

我赶紧去查了一下惠子的生卒年月,约前370至约前310。虽然比释迦摩尼晚生了二百年,那时佛教没有传入中土啊。

所以,惠兄的思想,绝对是自创。

 

今日适越而昔来。

有人从字面意思去理解这句话,“昔“通”夕“。

于是,就成了一天之内可以去越国跑个来回,早上去,傍晚就回来了。

我不认同。

我认为惠兄是在说时间,说过去,现在,未来。

今天,也就是现在。

过了今天,今天就变成了昨天。明天就变成了今天。

也就是说,过去,现在,将来,是一个连贯的不断变化的过程。

而我们要判断过去现在未来,需要有一个点。在这个点之前的,是过去,之后的,是未来。可是,这个时间点在哪呢?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今日适越而昔来。“

 

如果没有这个代表现在的点呢?

就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这些概念,都是相对于这个点而言的。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三心不可得。“

这两句是释迦摩尼说得。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无外无内,所以无来无去,所以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所以无生无死。

所以,三心不可得。

这个宇宙不是相对的。

它的本质,它的本来面目,是绝对的。

 

连环可解也。

呵呵,惠兄用了“连环“。煞费苦心!

释迦摩尼用的是因果。因果轮回,不就是环环相扣么?

心有千千结。

什么是生死解脱?

就是跳出因果,跳出轮回。

惠兄说“连环可解“。释迦摩尼说”生死解脱“。

我明了释迦摩尼生死解脱的无上正等正觉。我很想看看惠兄的解开连环之法。

 

惠兄啊惠兄。

这最后一招,不要让我失望!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燕国,已是当时已知的北境了,所谓北燕。

越国,已是当时已知的南境了,所谓南越。

而惠兄说,天下的中心在北之北,南之南。他在说梦话么?

不是,他想说的是,天下没有中心。

 

我来问你:“宇宙的中心点在哪?“

宇宙无内无外,去穷无尽,自然没有中心。

“不在内,不在外,亦不在中间。“

现在你知道释迦摩尼为什么如此说了?

这个宇宙本就没有内,没有外,没有中间。

 

这些智者,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在告诉我们宇宙的本质。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惠子的思想中,天地一体,无内无外的思想非常明确。在“历物十事”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阐述了这些观点。

这与佛家的“一合相“毫无二致。

 

但我还是要非常遗憾地说,我没有看到惠兄解开连环的终结杀招。

我无法确认惠子是不是一位悟道者。但他一定是一位求道者。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和庄周兄会成为好友。庄子是道家的亚圣,继老子之后的道家杰出人物。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庄兄无疑是一位大罗金仙级的悟道者。

既然庄兄对惠子如此惺惺惜惺惺,我就也把他归入悟者的行列吧。

可惜,惠兄的雄文著作都失传了。他是一位被合纵连横耽误了的悟道者。可惜,没有把自己的一身旷世绝学流传下来。他缺的是一个贴身的阿难。否则,今日之中土,道教之外,必有一支名教。

 

入仕,他是魏国的宰相。

经略,他是合纵连横的先驱。

修身,他是名教的开山鼻祖,与道家的庄子并驾齐驱,毫不逊色。

你说,惠子惠施兄,算不算得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