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原标题《武康大楼这艘船上，也有一位1900》，豆瓣读书2023.9.14。征得作者同意转发，小有删节。摘：“掸走岁月的灰尘，我看到了他，并不为他的无名而感到惋惜。相反是，有幸识得，一个这么好的人。”

武康大楼这艘船上的沈仲章

小茶

在考古上海老洋房的产权问题时，翻开了《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我之前寓居梧桐区，散步经过武康大楼多次。五叉路口，人来人往，总有一排人站在大楼两侧斜对面，齐刷刷举起手机拍照，如同被一块三角蛋糕吸引而来的蚂蚁。长枪短炮，没有住户敢在阳台上出现。它本不怪异，因被游客围揽而显得怪异。不是这次翻阅口述史，实在想不到邬达克原设计灵感竟然是是一艘船。

…… ……

这是一艘船，始建于1924年，到明年2024年，就是百年了。历经民国、抗战、解放、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改造、改革开放等大时代的风风雨雨。一百年，对于我们的新国家而言，已是古老。而回望欧美同类型建筑，古中国历史，它则太年轻。烟云过眼，船上来来往往，总有人上船，总有人下船。其中有什么事，什么人，只能从老一辈住户口中知晓一二。

就在口口相传中，我眼前仿佛站立着一个传奇。栩栩如生。

不是人人都识得他，但识得的人都爱他。

一位名士，沈仲章。生于1905，逝于1987。

他小学五年级肄业，去祥泰木行学生意，因聪明过人，从学徒被提拔到高管。后帮老朋友吴羹梅办中国自营铅笔厂，并受其委托，前往乡下采购木头。吴羹梅讲资金不够，便劝沈仲章拿一部分股份。他才有了存款。

因为有才，而有了财。但他并不在乎身外之物。每次一拿到佣金，就到处接济朋友。

1949年解放，他用几根金条“顶”下武康大楼602室。共有四大间，并附有保姆间、储藏室、内走廊。（在法租界，法国人居宅一般不允许华人入住。整幢大楼都按西方高级白领的生活方式和功能需求来设计。虽然房型有小、中、大不同类型，但每间房厨房、卫浴、热水汀一应齐全。最典型的就是每家门后过去都装有一个可折叠的烫衣板，以方便西装革履的职业经理人可以每天熨衣熨领带。）

这就是他当时在船上的房间，偌大明亮。

在女儿口中，他爱录音、摄影，会木工设计，交友甚广。

家中一间是录音棚，可能是新中国第一家私人录音棚（70年代末发还抄家物资的单子里，有张纸条上写，有一千多张自灌唱片“还不出”）。一间是暗室，他是最先掌握了红外线摄影技术的摄影师，拍摄了大量上海音乐家及社团演奏照片。

他一生设计木工制品，经常提起的唯有两大“得意之作”。一样是为偷运“居延汉简”特制的两只大木箱，另外一样就是武康大楼602室“沈仲章录音棚”的那一套隔声板。

家中常有文艺沙龙，文学界、演艺界的人，常在夜间一起喝咖啡聊天，“小囡总想跑进去唱咖啡”。与徐森玉、戴望舒、傅雷来往甚密。

却谦虚务实，助人无数。

他有个别号叫Argon，北大学生圈的朋友喜欢用。Argon是惰性元素的名称，但不写化学元素表里的“氩”字，而是写“亚贡”，因金克木写“亚工”。他自认一生就是做事，就是“工作”，没啥“贡献”，还是金克木用“工”字用得准确。

他帮人录音。专业机构有采访民间音乐家的项目，录音采集工作有阙漏，就来寻沈仲章，能不能想办法补救。他既懂音乐，又懂技术，又愿意贴资金，也绝对不要名。不但帮忙录音，有的民间音乐家经济困难，他干脆就接济人家生活。当时不受重视、申请不到经费的个人、团体、机构、项目、事业；想要学习却苦于求师无门没有资金的年轻人；还有几近失传，必须及时抢救的传统音乐、民间艺术等等。他都慷慨解囊，不在话下。

在邻居眼中，他文化水平高，很有爱国之心。甚至在文革时期，也平淡自得。

1937年，为了不让居延汉简（1930年7月，瑞典学者弗克•贝格曼于居延长城烽燧遗址，陆续发掘出万余枚汉代木简）落入日本侵略者手里，沈仲章推迟去美国留学的计划，冒险抢救国宝级文物，护送其南下，历经半年抵达香港。又整理拍摄，编册，耗费了四年。

“但这老头呢，这些事从来就没跟我说过。我就觉得他非常和蔼，很可亲的这么个人。我说他太冤枉了，他经常挨揍，我在楼下扫天井，就看见有人揍他，用笤帚抽他，抽得很厉害。他不以为然，是非常豁达的人，在音乐上造诣极深。”邻居语。

像这样博学多识的人，一生中曾出现过三次机会，只要抓住便可飞黄腾达。可他并不在意。一心为了文艺事业。

第一回。胡适先后两度邀请他去美国继续语言学深造。他一直在保护居延汉简。

第二回。他去参加北京第一届音乐周，上头通知不要早走，最后一日会有中央最高领导接见。但是沈仲章讲另有任务，坚持不要名分，先行离开。赴湘西苗族、土家族生活的地区，参加民歌、民间音乐的采访录音、记谱、记音、释注。

第三回。沈仲章得知上海收藏家龚氏要出让宋代米友仁绘《云山墨戏图》卷，与元代黄公望绘设色《天池石壁图》轴的真迹，他倾其所有，斥资2万购得，随后捐赠给故宫博物馆。那是1955年。

这三次机会，朝向语言学大师、音乐部门高官、收藏大家的路。

“一有名分地位，就麻烦了，我就不能做事了。”

正因为他不慕名慕利，一心只求学习，做事，兴趣盎然。报考唐山大学工科系，北京大学物理系，又转入哲学系、经济系，北平大学声乐系，学习不倦。他所会的语言技艺数之不清，英语、德语、意大利语、梵语、拉丁文等十种语言文字，遑论地方方言，在采风过程中常被当地乡民认为是同乡。他会拉二胡、弹小提琴、弹钢琴，还是男高音。

让人惊异，一个人的生命竟可以如此丰富，谦逊。即使被批斗攻击，抑或是钱权名的诱惑，都无法令他折腰改变。回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沈仲章心底始终充满明亮和喜悦，一生与音乐相伴。

掸走岁月的灰尘，我看到了他，并不为他的无名而感到惋惜。相反是，有幸识得，一个这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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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亚明《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中华书局2022（分别点击书名与出版社，各自链接一篇书评）；纸质版（北美）；电子版; Kindle版; AppleBook; 纸质/电子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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