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伯颜因诸将争议,复说明本意道:“海都悬军入寇,十步九疑,我若胜他一仗,他即遁去。我拟诱他入险,使他自投罗网。然后一战可擒。诸君定欲速战,倘或被他逃走,那个敢当此责?”诸将还是未信,复道:“主帅高见,原是不错,但皇孙及太傅等,停止中道,彼未知我密计,又向朝廷饶舌,恐多未便,所以利在速战。主帅若虑海都脱逃,当由末将等任责!”伯颜复长叹道:“这也是海都的侥幸,由你等出战罢!”一声令下,万众欢跃,便大开营门,联队出去。
海都因连日得胜,满怀得意,毫不防着。正在饮酒消遣,侦卒来报,敌军来了。海都笑道:“不过又来串戏。”随即整队上马,出营督战,说时迟,那时快,伯颜军已踹入营盘,似生龙活虎一般,无人可当。海都部众,纷纷退下,究竟海都老于戎事,见伯颜军此次来攻,与从前大不相同,料得前番屡退,明是诱敌,遂招呼部众,且战且走。幸喜尚未入险,归路平坦可行,不过兵马受些损伤,自己还算幸脱。伯颜军力追数十里,只夺了些军械,抢了些马匹,杀伤了几百个敌兵,看着海都远飏,不能擒获,没奈何收军而回!伯颜道:“我说何如?”诸将惶恐请罪。徒勇无益。伯颜道:“此后你等出兵,须要审慎,有主帅的总须奉命;自己做了主帅,越宜小心,老夫年迈力衰,全仗你等努力报国,今日错误,他日可以改过,我也不愿计较了!”言下感慨不尽。诸将感谢。
伯颜遂遣人往迓钦使。俟铁木耳等到来,置酒接风,谈了一番国务。次日即将印信交与玉昔帖木儿,告别欲行。铁木耳亦还酒相饯,举杯问伯颜道:“公去何以教我?”伯颜亦举杯还答道:“此杯中物请毋多饮,还有一着应慎,就是女色二字!”名论不刊。铁木耳道:“愿安受教!”只恐受教一时,未必时时记着。饮毕,伯颜自赴大同去讫。
是年已是至元三十年,安南遣使入贡,有旨拘留来使,再议南征。看官道是何故?原来至元二十八年,世祖曾遣吏部尚书梁曾,出使安南,征他入朝。这时安南王陈日烜已死,其子日烜袭位,闻元使到来,拟自旁门接诏,梁曾以安南国原有三门,舍中就偏,明是怀着轻亵的意思。遂寓居安南城外,致书诘责。三次往还,始允从中门接入。相见毕,曾复劝日烜入朝。日烜不从,只遣臣下陶子奇,偕曾入贡。曾进所与日烜辩论书,世祖大喜,解衣为赐。廷臣见了,未免嫉忌,只说曾受安南赂遣。妒功忌能之臣何其多乎?世祖又召曾入问,曾答道:“安南曾以黄金器币遗臣,臣不敢受,交与来使陶子奇。”世祖道:“有人说你受赂,朕却不信;但你若禀过朕躬,受亦何妨。”恐亦是现成白话。廷臣又以日烜终不入朝,请拘留陶子奇。世祖允他所请,复命诸王亦里吉等,整兵聚粮,择日南征。
师尚未发,忽彗星出现紫微垣,光芒数尺。似为世祖殂逝之兆。世祖颇为忧虑,夜召不忽木入禁中,问如何能弭天变?不忽木道:“天有风雨,人有栋宇;地有江河,人有舟楫;天地有所不能,须待人为。古人与天地参,便是此意。且父母发怒,人子不敢嫉怨,起敬起孝;上天示儆,天子亦宜恐惧修省。三代圣王,克谨天戒,未有不终。汉文帝时,同日山崩,多至二十有九,就是日食地震,也是连岁频闻,文帝求言省过,所以天亦悔祸,海内承平。愿陛下善法古人,天变自然消弭了!”善补衮阙!祖世闻言,不觉悚然,不忽木复诵文帝日食求言诏。世祖道:“古语深合朕意。”复相与讲谈,直至四更方罢。是冬蠲赋赈饥,大赦天下。
越年元旦,世祖不豫,停止朝贺。次日,召丞相知枢密院事伯颜入京。越十日,伯颜自大同归;又越七日,世祖大渐。伯颜与不忽木等,入承顾命。又三日,世祖崩于紫檀殿,在位三十五年,享寿八十。亲王诸大臣,发使告哀于皇孙。知枢密院事伯颜,总百官以听。兵马司请日出鸣晨钟,日入鸣昏钟,藉防内变,伯颜叱道:“禁内何得有贼?难道你想作贼吗?”会有役夫至内库盗银,被执,宰执欲立置死地,伯颜道:“嗣皇未归,禁中无主,理应镇静为是!寻常小人,稍稍加惩,便可了事,不宜施用大刑,自示张皇!且诛杀必须主命,目今何命可承?”可谓得大臣之度。说得宰执哑然无语,自是宫廷肃静,一如平时。过了数日,灵驾发引,葬起辇谷,从诸帝陵。总计世祖一生,功不补过,如迭任贪佞,屡兴师徒,尊崇僧侣,污乱宫闱四大件,最为失德。史臣称他度量洪广,规模宏远,未免近于谀颂,小子也不必细辩了。
且说皇孙铁木耳闻讣,从和林还朝,将至上都,遇着右丞张九思,率兵迎驾,并奉上传国玺一枚。这传国玺并非世祖御宝,乃是历代相传的玺印。先是木华黎曾孙硕迪,已死而贫,其妻出玉玺一枚,鬻诸市间,为中丞崔彧所得。彧召秘书监丞杨桓,辨认印文,说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大篆字。彧惊异道:“这莫非是秦玺不成!”秦玺早付灰炉,如何复能出现,况木华黎系元代世臣,既得此玺,安敢藏匿不献,这是明明赝鼎,借此以献谀耳。遂献诸故太子妃弘吉剌氏。皇孙铁木耳,系故太子真金第三子,是弘吉剌妃所生。妃得此玺,遂遍示群臣,丞相以下,次第入贺,俱称世祖晏驾以后,方出此玺,明是上天留赐皇太孙,真可谓绝大喜事。乃遣右丞张九思,率禁卒数百名,赍玺迎献。
皇孙铁木耳受玺后,喜形于色,慰劳有加。遂驰入上都,诸王宗亲,文武百官,同日毕至,议奉皇孙为嗣皇帝。亲王中或有违言,时太傅玉昔帖木儿,亦随皇孙同还,遂与晋王甘麻剌道:“宫车宴驾,神器不可久虚。曩日天赐符玺,已有所归,王系宗亲首领,何不早言?”甘麻剌点头,正欲发言,见伯颜带剑上殿,宣扬顾命,备述选立皇孙的意旨。甘麻剌遂乘势附和,决立皇孙铁木耳。诸王至此,不敢不从,遂皆趋殿下拜。铁木耳乃南面即尊,下诏大赦,其辞道:
朕惟太祖圣武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区夏,圣圣相承,光熙前绪。迨我先皇帝体元居正以来,然后典章文物大备,临御三十五年,薄海内外,罔不臣属,宏规远略,厚泽深仁,有以衍皇元万世无疆之祚。我昭考早正储位,德盛功隆,天不假年,四海觖望。顾维眇质,仰荷先皇帝殊眷,往岁之夏,亲授皇太子宝,付以抚军之任。今春宫车远驭,奄弃臣民,乃有宗藩昆弟之贤,戚畹官僚之旧,谓祖训不可以违,神器不可以旷,体承先皇帝夙昔付托之意,合词推戴,诚切意坚。朕勉徇所请,于四月十四日即皇帝位,可大赦天下,尚念先朝庶政,悉有成规,惟慎奉行,罔敢失坠。更赖祖亲勋戚,左右贤良,各尽乃诚,以辅台德。
布告远迩,咸使闻知!
是诏下后,复上大行皇帝尊谥曰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庙号世祖。追尊故太子真金为裕宗皇帝。生母弘吉剌氏为皇太后,改太后所居旧太子府为隆福宫。以玉昔帖木儿为太师,伯颜为太傅,月赤察尔一作伊彻察喇。为太保,并封赏各宗亲百官有差。又放安南使陶子奇归国,罢伐安南兵。朝政大定,乃移驾入燕都。铁木耳后号成宗,小子依前文世祖故例,以下就改称成宗了。
成宗即位后,河东守臣使献嘉禾,称为瑞征。平章政事不忽木问道:“汝境内所产,是否皆同?”来使答道:“只此数茎。”不忽木笑道:“照此说来,于民无益,有甚么好处!”遂搁置不提。又西僧作佛事,每请释放罪囚,谓可祈福,梵语叫作“秃鲁麻”。豪民犯法,统纳赂西僧,乞他设法免罪;甚至奴仆戕主,妻妾弑夫,亦往往呼吁西僧,但教西僧答应,无论弥天罪恶,亦可邀免。有时西僧且为代请,披罪犯以帝后服,乘坐黄犊,款段出宫门,即谓增福消灾,得度一切苦厄,帝后亦深信不疑。据这般法制,无罪的人,不如有罪的好。不忽木恰愤愤道:“赏善罚恶,是政治的根本,今第据西僧一言,便将罪犯赦免,就使逆伦伤化,也不足责,自古以来,无此法度呢!”成宗闻言,责丞相完泽道:“朕尝有言戒汝,毋使不忽木知道,今他退有后言,转令朕生惶愧!”欲要不知,除非莫为,况王道荡荡,岂可无故从恶,讳莫如深耶!成宗之所以为成者,恐第成人之恶,非成人之美也。又使人语不忽木道:“卿且休言,朕今听卿!”
未几有奴告主人,主已坐罪被诛,诏令将主人官爵,给奴承袭。不忽木又进奏道:“奴可代主,大坏天下风俗,将来连君臣上下,都可不管,请即收回成命!”成宗悔悟,乃将前旨取消。视国事如儿戏,元政之颠倒可知。完泽以不忽木位在己下,特膺宠眷,且遇事直言,不少回护,心中未免衔恨。不忽木曾保荐完泽,今反恨他直言,人心之难料如此!廷臣亦多与不忽木有嫌,怂恿完泽。直知难行,令人浩叹。完泽遂请不忽木外用,调授陕西行省平章政事,成宗亦以为然。无非恐他多言。诏已下,被太后弘吉剌氏闻知,呼帝入内,与语道:“不忽木系朝廷正人,先皇帝所付托,汝奈何令他外用?我实不解。”成宗乃留使在京,仍供原职。
是年十二月,有大星陨于西北,声如雷鸣。廷臣共以为不祥,但未知有何变故。越数日,忽报太傅知枢密院事伯颜病殁,备书官职,一如史家书法。成宗悲悼辍朝。伯颜智勇深沉,曾将二十万军伐宋,如将一人,诸将仰之如神明。元将最喜屠戮,伯颜亦时申禁令,还朝未尝言功。嗣后出御外务,入靖内讧,朝廷倚作长城,中外推为柱石,好算是一位出将入相的全材。卒年五十九,赠太师,谥忠武。
越年即成宗元年,年号元贞,寰宇承平,宫廷静谧,没有大事可表,惟授嗣汉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太素凝神广道真人,管领江南道教。信释及道,所以特书。又册立驸马托里斯女伯岳吾氏为皇后。伯岳吾一作巴约特。后有才略,册立后,成宗颇加敬惮,因此渐预外事,容后再表。暗伏下文。
元贞二年,赣州民刘六十,聚众万余,私立名号。成宗遣将往征,多半退缩不前,匪势益盛。亏得江淮行省左丞董士选,亲自往讨。至兴国,距贼营百里,命将校分守待命,先把奸吏贪民,查实正法。百姓很是感奋,争出投效,遂导兵入贼寨,一鼓荡平,六十就擒。士选拜表奏捷,但请黜赃吏数人,并不言杀贼功绩。舆论称他不伐,这也可谓元室良臣了。不没善人。
越年,复改元大德,五台山佛寺告成。山在山西五台县东北,五峰耸立,高出云表,山上无林木,状如台然,因名五台。先是世祖在日,深信佛教,尝推拔思巴为帝师,尊信备至。凡西域郡县土番地方,设官分职,尽归帝师管辖。每遇大朝会,百官班列,帝师独专席座旁,以此朝中大臣,莫得与帝师敌体。甚且帝后妃主,亦须向帝师前受戒,膜拜顶礼,帝师居然受拜。拔思巴又靠着些小才,创制蒙古新字,字仅千余,字母四十有一,世祖令颁行天下,与汉文并重。升号拔思巴为大宝法王。至拔思巴死,赠他嘉号,几乎记不胜记。看官记着,乃是“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宜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奇称怪号,自古罕闻。其弟亦怜真嗣职,亦怜真夭逝,西僧答儿麻八剌乞列承袭,权力如故。
世祖殂后,宫廷中迷信益深,成宗母弘吉剌氏,因饬建五台山佛寺,命司程陆信等董率工役,驱役民夫,冒险入山谷,伐木连石,压死至万余人。寺既成,弘吉剌太后备驾临幸,惹动了监察御史李元礼,竟草奏数百言,力为谏阻。中有扼要数语,录述如下道:
五台山创建寺宇,工役俱兴,供亿烦重,民不聊生。伏闻太后临幸五台,尤不可者有五:盛夏禾稼方茂,民食所仰,骑从经过,不无蹂躏,一也。亲劳圣体,经冒风日,往复数千里山川之险,万一调养失宜,悔之何及!二也。天子举动,必书简策,以贻万世,书而不法,将焉用之,三也。财非天降,皆出于民,今日支持调度,百倍曩时,而又劳民伤财,以奉土木,四也。佛以慈悲为教,虽穷天下珍玩供养不为喜,虽无一物为献亦不怒,今太后欲为兆民求福,而亲劳圣体,使天子旷定省之礼,五也。伏望回辕中道,端处深宫,上以循先皇后之懿范,次以尽圣天子之孝诚,下以慰元元之望;如此,则不祈幸而福自至矣!
奏上,中承崔彧见他言词鲠直,不敢上闻,遂将原奏搁起。于是慈舆西幸,千乘万骑,前后拥护,说不完的热闹,写不尽的庄严。所过地方,供张浩繁,有司一律跪迎,盛称太后仁慈,为民祈福。只河东廉访使王忱,独述建工时的损害;并谓建寺所以福民,福尚未及,害己先受,恐朝廷初意,未必如是云云。太后亦为动容,令颁给国帑,抚恤工役家属。迨到了五台,拈香已毕,赏赐僧侣也费了巨万,实则统是民膏民脂,为了泥塑木雕的佛像,吸尽万民血液,这又何苦呢!当头棒喝。
太后回銮后,忽侍御史万僧,取元礼封章入奏,略称崔中丞私昵汉人,李御史大言谤佛,俱应坐罪。惹得成宗恼恨起来,令完泽、不忽木逮询。完泽道:“往时臣亦入谏,太后谓先皇帝已有此心,非臣所知。”不忽木恰云:“他御史惧不敢言,独一元礼直谏,不特无罪,还当加赏!”两人枉直,可于言下见之。成宗沉吟半响,瞿然道:“御史元礼说的很是。”遂复元礼原职,万僧罢职。弄巧成拙,世之好讦人者,俱应如此处置。小子有诗咏道:
害人反把自身当,天道原来善恶彰;
我佛有灵应亦笑,痴迷唤醒即慈航。
五台事了,八邻又来警报,说是海都复猖獗得很,已由钦察都指挥使床兀儿,领兵抵敌去了,事详下回,请看官续阅。
故太子真金已死,世祖之意,将递授皇孙,不应出使镇边,致有绝续之虑;况世祖年已八十,宁能长生不死乎?宫车晏驾,方遣使告哀,直至三月无君,幸有伯颜总己以听,方得无事,否则殆矣!然犹须假玺愚民,带剑宣命,以定策之大政,凭诸神通武力,侥幸成功,是固不足为后世训,宜乎后嗣之奇变迭出也。成宗嗣立,佞佛如故。太后虽贤,卒不能脱妇人之见,以致亲幸五台。李元礼一谏,千古不朽,崔彧之匿不上闻,果奚为者?元之兴不恃僧侣,元之衰亡,实自僧侣贻之。上昏下蔽,何以为国耶?惩前毖后,请鉴是书!
第二十七回得良将北方靖寇信贪臣南报丧师
却说海都被伯颜战退,两年不敢入寇。嗣闻世祖已殂,伯颜随殁,复乘隙进兵,即将八邻据去。八邻亦称巴林,在今阿尔泰山西北,势颇险要。钦察都指挥使床兀儿,一作绰和尔。系土土哈三子,会以从征有功,封昭勇大将军,出镇钦察。既海都袭据八邻,遂一面驰驿奏闻,一面率北征军越过金山,即阿尔泰山。攻八邻地。
八邻南有答鲁忽河,两岸宽广,海都将帖良台阻水扎营,伐木立栅,把守得非常严密。俟床兀儿师驰至,命将士下马跪坐,持着弓矢,一排儿的待着。床兀儿本欲渡河,看他这般严备,不敢轻渡,但矢不能及,马不能前,如何可以进攻!他竟想出一法:命麾下吹起铜角,清音激越,又令举军大呼,声震林野。这也是疑兵计。帖良台部下吃一大惊,不知所措,相率起身上马。床兀儿趁他慌乱,立即麾军齐渡,涌水拍岸,木栅为之浮起。守军失恃,吓得脚忙手乱,所持弓矢,不是呆着,就是乱放,经床兀儿奋师驰击,已没有招架能力。帖良台拨马先逃,余众四散奔逸。床兀儿追奔五十里,不及乃还,把他人马庐帐,一律搬回。
行到霍次河,突见山上有大旗招飐,料是海都遣来的援军,当下挑选精锐,作为前锋,由自己带着,径自渡河,奔山上岗。那山上的敌将,名叫孛伯,刚思下山对仗,不防床兀儿已经上山,执着令旗,舞着短刀,纵辔跃马而来。孛伯亦仗胆上前,与他接战,两马方交,床兀儿部下,已大呼杀入。那时不及争锋,急忙领兵拦截,无如顾彼失此,阻不胜阻,未到一时,已是旗靡辙乱,无可约束。大众沿山奔窜,马多颠踬,被床兀儿痛杀一阵,十死八九。只无从追寻孛伯,想是乘间脱逃。穷寇勿追,收军回营,复遣使奏捷。成宗闻报,免不得有一番奖赏。
是时诸王也不干,系太宗庶孙,也叛应海都,驸马阔里吉思,袭父高唐王孛要合封爵,叠尚公主。至是自请往讨,成宗不许。三请乃允行,命大臣出都饯别。阔里吉思酹酒誓道:“若不平定西北,誓不南还!”又是死谶。遂慷慨北行。
至伯牙思地方,突遇敌军前来,差不多有数万人,即欲上前争杀。部将谓寡不敌众,应俟各军齐集,方可与战,阔里吉思道:“大丈夫矢志报国,临难尚且不避,况我奉军命北征,正为杀敌而来,难道定要靠人么?”语虽不错,然徒恃勇力,究嫌卤莽。当下激厉孤军,鼓噪前进,敌兵欺他兵少,未曾防备,被他杀得大败亏输。阔里吉思当即奏捷,由成宗赏他貂裘宝鞍,统是世祖遗物。
嗣至隆冬,诸王将帅,谓去岁敌兵未出,不必防边。阔里吉思独毅然道:“宁可多防,不可少防,今秋敌中候骑,来的很少,是如鸷鸟一般,将要击物,必先遁形,奈何不加防备!”此话很是。诸王将帅,反以为迂。阔里吉思不暇与辩,只整顿兵备,严行防守。到了残腊,果然敌兵大至。阔里吉思即与接仗,三战三胜,乘胜追杀过去,直入漠北。道旁多山泽,坳突不平,各军随行稍缓,独阔里吉思策马当先,不管甚么利害,只自前进,谁知敌兵掘有陷坑,一不小心,竟尔失足,马踬身仆,被伏兵活捉了去。后骑赶紧驰援,已是不及。
敌兵执送也不干,也不干劝他归降。阔里吉思不答,也不干道:“你若肯投顺了我,我有爱女,愿给你为妻。”阔里吉思抗声道:“我乃天子婿,无天子命,令我再娶,岂可使得!况你身为王族,天子待你不薄,你何故背叛天子,私通海都?我今日被执,有死无降,你也不必笼络我了!”也不干怜他骁勇,不肯即诛,将他拘住别室。
成宗得知消息,令他家臣阿昔思特,赴敌探视。阔里吉思只问两宫安否,次问嗣子何如?余不多言。次日复与相见,阔里吉思复语道:“归报天子,我捐躯报国了!”死得有名,但穷追致死,未免不智。
阿昔思特尚未归国,阔里吉思已经毕命。至阿昔思特返报,成宗追封为赵王。其子术安尚幼,令其弟术忽难袭爵。术忽难才识英伟,谨守成业,抚民御众,境内又安。才过乃兄。至术安年已成人,即将王爵让还。孝友可风。术安尚晋王甘麻剌女,且请旨迎父尸归葬,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海都频年寇边,互有胜负,未能得志,至此又欲再举,因察合台汗八剌去世,遂令其子都哇一作都干。承袭为汗,并令他出兵为助,合军南侵。成宗命叔父宁远王阔阔出,一作库克楚。总兵北边,防御海都。阔阔出怯弱无能,只连日奏闻惊耗,乃改命兄子海山一作海桑。往代。海山有智略,既至军,即简练士卒,壁垒一新。会闻海都军已至阔别列地方,忙督兵出战,奋斗一昼夜,竟杀退海都军。
海都回军休息,养足锐气,过了一年有余,复与都哇合兵,倾寨前来。海山早已探悉,急檄令诸王驸马各军,会师迎敌。都指挥使床兀儿闻命来前,海山闻他智勇过人,即迎入帐下,慰劳毕,即与商军事。床兀儿道:“用兵无他道,只张吾锐气,毋先自馁,总可望胜。”言已,遂自请为先锋。海山应允,即令各军分为五队,向金山进发。时海都军已越山而南,至迭怯里古地,两军相遇,海都军倚山自固,声势锐甚。床兀儿引着精锐,向前突阵,左右奋击,所向披靡,海山麾军接应,海都收队退去。床兀儿奋勇欲追,由海山止住,方回军下寨。
次日,都哇引兵挑战,床兀儿复跃马出营。海山忙出督阵,见床兀儿挥刀前进,势不可当,约一时许,已连斩敌将数员,不禁惊叹道:“好壮士!我自出阵以来,从没有见过这般力战。”方欲驱兵援助,那都哇兵已纷纷败去,乃鸣金收军。床兀儿还语海山道:“我正欲追杀都哇,王爷何故鸣金?”海山道:“海都此次入寇,闻他倾寨而来,其志不小,为甚么不耐久战?想必别有诈谋!”料事颇明。床兀儿道:“王爷所虑甚是。”海山道:“我想明日出战,令诸王驸马,先与接仗,我与你从后接应何如?”床兀儿应命。
翌晨,进兵合剌合塔,由诸王驸马各军,前去攻击,与海都军混战一场,海都麾兵徐退,诸王驸马,一齐追上。忽敌军分作两翼,海都率右,都哇率左,从两面包抄过来,将诸王驸马各军,围住中心。顿时喊声震地,呼杀连天,几乎要把诸王驸马,都吞将下去。诸王驸马知已中计,急欲突围逃命,偏偏敌军死不肯放,后来且箭如飞蝗,死伤甚众,任你如何能耐,一些儿都没用。方在惊慌失措,忽见敌军左翼,纷纷自乱,有一大将舞刀突阵,带着锐卒千名,随势扫荡,竟入垓心。大将非别,就是钦察亲军都指挥使床兀儿!一语千钧。诸王驸马大喜,便欲随他杀出。床兀儿道:“且慢!”言未已,敌军右翼,复鼓噪起来,外面又闯入无数健卒,拥着一位大帅海山,联辔入阵,把敌军杀得东倒西歪。笔法又变。当下号召诸王驸马,分队驰杀,大败敌军。海都、都哇统行逃去,海山方整军回营。
是晓复与床兀儿密议,守至黎明,即令各军出营攻敌,自与床兀儿领着精锐,从间道去讫。此处用虚写,待后叙明。各军与海都交战,只待蹈着前辙,不敢奋勇争先,海都军反得乘间掩杀,恃众横行。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后面有两军杀到,一是元都指挥使床兀儿,一是元帅海山。海都见前后受敌,知难取胜,忙督军夺路,向北遁去。都哇迟了一步,被海山部将阿什,发矢中膝,号哭而逃。海山追了一程,夺得无数辎重,方才班师。这一次大战,方将海都的雄心,收拾了一大半,怅怅的回至本国去了。都哇亦负创自去。
海山连章报捷,盛称床兀儿战功,并使尚雅思秃楚王女察吉儿。成宗亦非常欣慰,遣使赐以御衣。嗣因海都积郁病亡,乃征使入朝。成宗亲谕道:“卿镇北边,累建大功。虽以黄金周饰卿身,尚不足尽朕意,况穷年叛逆,赖卿得除,不惟朕深嘉慰,就是先帝亦含笑九泉了。”遂赐以衣帽金珠等物,拜骠骑卫上将军,仍使回镇钦察部。
海都死后,子察八儿嗣,一代彻伯尔。都哇因惩着前败,劝察八儿降成宗。察八儿不得不从,遂与都哇同遣使请降。钦察汗忙哥帖木儿势孤,也束手听命。于是西北四十余年的扰攘,总算暂时安靖,作一段大结束。
后事慢表,且说缅国服元后,岁贡方物。大德元年,嗣王的立普哇拿阿迪提牙,遣子僧合八的奉表入朝,并请岁增银帛。成宗嘉他恭顺,赐以册印,并命僧合八的为缅国世子,给赏虎符。未几缅人僧哥伦作乱,缅王发兵往讨,执其兄阿散哥也,系诸狱中。寻将他释出,不复问罪。阿散哥也偏心中怀恨,竟归结余党,突入缅都,将缅王拘禁豕牢。旋且弑王,并害世子僧合八的,独次子窟麻剌哥撤八,逃诣燕京。成宗乃命云南平章政事薛绰尔,发兵万二千人往征。
薛绰尔奏报军务,言缅贼阿散哥也,倚八百媳妇为援,气焰颇盛,应再乞济师。云南行省右丞刘深,且贻书丞相,备言八百媳妇应讨状。是时不忽木已卒,完泽当国,以刘深言为可信,遂入朝劝成宗道:“世祖聪明神武,统一海内,功盖万世。今陛下嗣统,未著武功,现闻西南夷有八百媳妇,叛顺助逆,何不遣兵往讨,彰扬休烈?”言未毕,中书省臣哈喇哈孙,出班奏道:“山峤小夷,远距万里,若遣使招谕,自可使之来庭,何必远勤兵力!况目今太后新崩,大丧才毕,尤宜安民节饷,毋自贻忧!”从哈喇哈孙奏中归结太后,亦是省文。成宗不从,竟发兵二万,属刘深节制,往征八百媳妇。御史中丞董士选复入朝力谏,大略谓轻信一人,劳及兆民,实是有损无益。成宗变色道:“兵已调发,还有何言?”说罢,即麾他出朝,士选怏怏趋出。
看官,你道八百媳妇,究属何国?相传是西南蛮部,为缅国东邻,其酋有妻八百,各领一寨,因名八百媳妇。荒诞无稽,不能尽信。刘深既奉命南征,取道顺元。时适盛暑,蛮瘴横侵,士卒死丧,十至七八,驱民运饷,跋涉山谷,一夫负米数斗,数夫为辅,历数十日乃还,死伤亦数十万人。于是中外骚然。刘深复发奇想,欲胁求蛮妇蛇节,作为己妾。蛇节系水西土官妻,素有艳名,且矫健多力,喜著红衣,土番号为红娘子。大约是美女蛇所变。土官闻刘深硬索己妻,那里就肯缴出。遂去连结蛮酋宋隆济,抗拒元军。
隆济捏词谕众道:“官军将征发尔等,剪发黥面,作为兵役,身死行阵,妻子为虏,尔等果情愿否?”大众齐称不愿。隆济道:“如果不愿,如何对付官军?”大众呼嚷道:“不如造反!”正要他说此语。隆济道:“造反如何使得?”大众道:“同是一死,如何不造反!”隆济道:“造反须有头领。”大众道:“现在眼前,何必另举?”遂推隆济为头目,隆济复令水西土官,去挈蛇节。至蛇节到寨,果然美貌绝伦,武艺出众。名不盛传。隆济遂拨众千名,令她带着,夜间却召入蛇节,只说是密商兵事,谁知他已暗地勾通,肉身演战。水西土官,因要靠着隆济,不敢发言,隆济反得坐拥娇娃,先尝滋味。世之娶美妇者其慎诸。
不到数日,已胁从苗、獠诸蛮数千人,破杨、黄诸寨,进攻贵州。知府张怀德,力战败死。刘深闻惊赴援,巧巧狭路逢着冤家,看官道是何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红娘子。那时刘深拚命与战,恨不得立刻抱来,同她取乐,偏偏这个红娘子,狡猾异常,出阵打了个照面,偏回马逃走。刘深那里肯舍,下令军中,生擒蛇节者赏金千两。于是各军力追,直至深山穷谷中,转了几个弯头,蛇节不知去向。偏来了数千名土番,面目狰狞,状貌可怖。一班罗杀鬼。他却不知阵法,一味的跳来跳去,乱斫乱砍,弄得军士手足无措,左支右绌。正惊愕间,蛮酋隆济复率众驰到,将刘深军拦入洞壑,四面用蛮众围住。为了小洞,反入大洞。刘深陷入绝地,只好束手待毙,还是此时死了,省得后来枭首。亏得镇守云南的梁王阔阔,恐刘深穷追有失,率兵接应,方杀退隆济,将他救出。
隆济复进围贵州,刘深整兵再战,只是不能取胜。相持数月,粮尽矢穷,引兵退还,反被隆济追击,把辎重尽行委弃,又丧失了数千兵士,狼狈逃归。败耗传至燕京,成宗乃改遣刘国杰为帅,杨赛因不花原名汉英,其先太原人,自唐时平播州,世有其地。元时其父纳土,乃赐名杨赛因不花,一作杨赛音布哈。为副,率四川、云南、湖广各省兵,分道进讨诸蛮。
是时征缅统帅薛绰尔亦受缅人金赂,率兵遽退。元廷尚未闻知,封窟麻剌哥撤八为缅王,赐以银印,令他回国。方要出发,缅贼阿散哥也已遣弟者苏入朝,自陈杀主罪状,乞加宽宥,并愿奉窟麻剌哥撤八回缅。至此讯悉征缅军,已退回云南。
那时薛绰尔奏报亦到,只托词炎暑瘴疠,不便进兵,还师时反被金齿蛮邀击,士多战死等语。成宗大愤,遣吏按验,查得薛绰尔围缅两月,缅城薪食俱尽,将要攻陷,云南参知政事高庆,及宣抚使察罕,受纳缅金,怂恿薛绰尔还军,以致功败垂成。于是高庆、察罕正法,免薛绰尔为庶人。独刘深受完泽庇护,未曾加罪。南台御史陈天祥,遂抗词上奏,大旨是参劾刘深殃民激变,非正法无以弭祸。小子阅着原奏,不禁技痒起来,即信笔成诗道:
尧阶干羽化苗日,元室兵戈酿乱时。
谁是圣仁谁是暴?兴衰付与后人知。
欲知原奏详细,请看下回叙明。
海都肇乱四十年,战杀相寻,几无宁日,幸出镇有人,或善攻,或善守。以此北方千里,尚未陷没。海都不获逞志,抑郁以死。自是都哇倡议归降,察八儿等同时听命,三汗投诚,兵祸少弭;然劳师靡饷,已不知几许矣!为成宗计,当日不言兵,专谋富教,庶乎承平之治,可以期成。乃复征缅国,征八百媳妇,愤兵不戢,必致自焚。迨悍酋妖妇,连结构兵,扰扰云贵者有年,刘深之肉,其足食乎?本回于北方之战,归功床兀儿;南征之役,归罪刘深,而隐笔仍注意成宗,皮里阳秋,可与言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