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厅里的“重要会议”:计划生育工作会。通知要求各部门各单位一把手参加。由于计划生育是“一票否决”,厅里严令一把手不得缺席不得请假不得由副职代替。萧剑韵明白,这政治上的事就是这样,为了凸显某方面工作的重要性,就搞了“一票否决制”。当这个制度只用在一个方面的工作时,它确实有效强调了重要性。可是现在有多少一票否决啊?治安是一票否决,安全生产是一票否决,环境是一票否决……太多了,也就没有什么威慑力了。从全局来看,各方面工作又基本回归到一视同仁的位置了。到这时候,就会又有什么新的“花样”出来。这是旧体制的必然产物,总有人会搞出新花样的,不搞花样工作就无法推动了,不搞花样许多机关的人就没有事干了。这方面的资源似乎永不枯竭!其结果呢,是政治和政治人物公信力和权威性的降低。萧剑韵也知道,虽然“一票否决制”事实上已经快要成为“票票否决制”了,但是,作为具体承担这项工作的部门,还是要这样强调。厅长呢,也得要按照部门的请求去部署这项工作。大家都明白,只要会开了,文件发了,自己就没有责任了。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是你下边的事,是下边没有做好。而下边的领导也会依样画葫芦地开会、发文件。其实,这样忙碌的工作着的背后,实质都是在巧妙推卸责任,而不是积极践行职责。当然啦,这样做也会有些作用,不过与主观动机相比,是太不值一提了。没办法,这似乎就是政界游戏的潜规则。萧剑韵实在是太累了,不想去参加这个看上去确实很重要,其实和自己所负责的部门和单位一点实际关系都没有的会议。他拿起电话,接通了厅计生办主任,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是厅人事处一名老资格的机关干部,副处级调研员,兼管计划生育工作。
“李处长吗?您好啊,我是小萧。”
萧剑韵知道,李老太太喜欢别人叫她李处长。
“哦,是萧大老板啊。有什么事情吗?”
萧剑韵听着老太太那平缓温和却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预感到事情不会顺利。这个老太太平时和善亲切地像是每个人的亲人,可一有公事,立即就变了样。但他还是用心地斟酌词语,希望能获得理解。
“下午的会议我接到通知了。不过李处长啊,我部门和单位的情况您最清楚了。机关的那几个人都是和您年龄差不多的老同志;公司的几个领导和司机都四十多岁了;剩下的全是些没有结婚的姑娘小伙子。这个计划生育,我知道很重要,是国策嘛!厅里这项工作近几年您抓得又很有成效,政策深入人心了。我保证不会有什么差错,不会拖厅里的后腿!再说,我……”
萧剑韵又是陈情,又是给老太太戴高帽子,又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但电话的那边显然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知道他是要请假,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小萧啊,我看你这说法有点问题啊。四十岁的人就没有生育能力吗?没有结婚的姑娘小伙子就不会恋爱不会同居不会意外怀孕吗?你可是厅里最年轻的部门和单位一把手啊,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呢,万一有点闪失你后悔也来不及啊我的老弟!我这话你好好想想,是为你还是害你啊?!再说啦,一年就这么一次重要会议,省计生委的陈主任要来亲自参加,政府机关党委王书记还有厅里全体领导都要出席,你不会比他们还难请吧?我知道你忙,时间就是金钱嘛!就算你忙,你就当支持老大姐的工作好不好?就要开会了,我这里还忙着准备呢。就这样吧!等开完会,你的工作耽误了,老大姐帮你做,不要报酬的。好不好?就这样吧!”
萧剑韵噎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还说什么呢,李老太太已经摆明了:你不参加会议就是不支持她的工作,而不支持她的工作就是和她过不去!算了吧,累就累去就去吧,反正参加这种应付的会议也不是第一次了,犯不着得罪她给自己树个敌。这样想着,萧剑韵答应了去开会然后就挂了电话。想到李老太太也不容易,殁了丈夫守着一个傻儿子,还有这样的工作热情,难得啊!他甚至觉得有点内疚了,觉得不参加这个会就对不起老太太了。他赶紧擦了把脸,叫上司机驱车去了厅里。
会,一直开到下午七时多才结束。会议规格确实不低。由主管副厅长亲自主持,省计生委主任、政府机关党委书记和厅长都讲了话。又学了省上的一个什么文件,是李老太太宣读的。好像还有三个单位介绍了抓计生工作的经验,无非是领导重视,宣传有力,措施到位之类。因为领导讲话和学习文件占用了大部分时间,轮到交流经验时,已经快四点半了。主持会议的副厅长宣布要提高会议效率,节约时间,每个介绍经验的单位限时三十分钟。可是他的英明决定实际上已经不可能执行了。各单位的经验交流材料是会前准备了很长时间,经过各单位领导班子集体讨论通过的,已经发到了与会者手中。上台介绍经验的,都是各单位具体负责计生工作的干部,哪敢改动一个字啊,就只好站在台上用打机关枪一样的速度念着。这样到完事就快七点了。临了,主持会议的主管副厅长又不能不总结。时间再紧也不能虎头蛇尾啊,那样叫什么重要会议啊!就这样,主管副厅长几次从讲党性党纪的高度弹压了会场嗡嗡的不耐烦声,才总算完成了对会议七大收获的总结及对与会各领导的致敬和感谢。终于散会了。
还在开会期间,厅办公室主任就给萧剑韵交代了,会议结束后厅长要请与会领导吃便饭。办公室已确定了参加和陪同的人员名单,对包间、酒水、菜谱和座次有严格的要求。因为陪餐的处长副处长们和陪他们主任书记来的计生委及机关党委的干部们不很熟悉,也因为要显得隆重,座位上要放好就餐牌。餐牌上副厅以上领导写职务,其他人员写姓名。萧剑韵急忙派秘书把名单和要求送到酒楼,又打电话给总经理交代要如何如何安排。散了会,萧剑韵和厅办公室主任第一个坐车驱往酒楼,做最后一次检查。待他两人刚安顿好,参加便餐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了。
这顿便餐共三大桌,吃了近两个小时。当酒足饭饱的人们再也提不起敬酒的精神时,主管副厅长宣布接下来是一个小型联谊活动,然后人们就又兴奋了起来。萧剑韵在前边殷勤地带着路,到了酒楼多功能厅。当推开多功能厅大门时,萧剑韵却看到齐刷刷站着一排年轻女士。看到那些不止一次看到的姣好面孔,萧剑韵望了一眼自己旁边的厅办公室主任,忽然就觉得有些滑稽。联谊会开始了。唱歌的、跳舞的、喝酒的、嗑瓜子喝水的、进进出出上厕所的、三三两两交谈的,整个多功能厅一派热闹亲切又有点乱哄哄的气氛。夜里十二点联欢结束时,萧剑韵和厅办公室主任正安排送客人,主管副厅长却把萧剑韵拉到了一边悄悄交代:他要陪计生委主任多坐一下。他说,今年咱们厅要争当全省计生工作先进厅局,这是列入今年工作目标责任的,借此机会公关一下陈主任是十分必要的。萧剑韵当然明白这个多坐一下就是要到KTV去,就是要给计生委领导安排特殊活动。主管计生的副厅长是个很能交往的人,据说有相当的高层背景。他是那种成事未必行,坏你事却绝对不会落空的角儿。萧剑韵心里再烦,人再累,也是没有办法不安排的。他就很热忱很积极的样子应了,又上楼去找娱乐部经理安排。在安排小姐时,萧剑韵让娱乐部经理把其他小姐都打发走了,留下两个长得不丑却绝对不美丽不风骚的女孩,让娱乐部经理带进了KTV包厢,并叮咛:“如果他们要换人就说太晚了,再没有了!”说完心里觉得有一点儿快意。他知道自己还不能走,也不能休息。最近在严打,风声很紧,他得在这里亲自招呼着。他很讨厌这个副厅长,但他不能让他出事。歌舞厅也没有什么客人,萧剑韵就坐在KTV门口的一个包间,开着门和酒楼总经理聊一些七七八八的事,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KTV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萧剑韵就醒了。在这种场合他经常这样,在歌声音乐声中很容易就能睡着,歌声音乐声一停他就会醒。副厅长和计生委主任从包厢出来了,脸和眼睛都是红红的,额角的细汗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头上还冒着热气儿。萧剑韵忙迎了上去。陈主任竟快走几步,搂着萧剑韵的肩说:“兄弟,够意思!你这个地方不错。计生方面有事,尽管来找我,不管什么事,老兄交你这个朋友了。”萧剑韵满面喜悦受宠若惊地答应着,心里却在想:怎么又是一个江湖人物?!陈主任的司机、副厅长的司机都在联谊会结束时,就被他们以“先送同志们,不用管我”的高明借口打发走了。萧剑韵也让自己的司机走了。他跟着自己也真的是太累了。萧剑韵自己开车兜了一大圈把二人送回去,自己到家门口时一看表已经凌晨三点了,就又改变了主意,驾车回到丰阳大厦的长包房休息。萧剑韵的妻子是医生,睡觉很轻,小猫在房间走路都会惊醒她的。他不想打扰妻子。反正她也早已习惯了萧剑韵这种非常的作息规律。
第二天清早,萧剑韵起床洗漱完毕,在路边小店随便吃了早点,就到了办公室,一看表,还不到八点。秘书王小姐已经来了,办公室也已经收拾得整洁有序。萧剑韵的玻璃茶杯中翠绿的碧螺春已经泡好,杯中浮在水面的一根根蜷曲的茶叶,不时地有一两根沉往杯底,随着叶片的缓慢舒展,扬起头来做出各异的造型,有点像表演艺术体操。茶水,翠绿而略显雾色。萧剑韵拿起杯,轻轻地吹了几口,就汲了起来。他很喜欢清晨喝第一杯茶的这种感觉。
翻开备忘录,那上边有秘书帮他整理并建议的当日需办理事项。他正一项一项地看着,电话却响了。
“喂,请问您是萧剑韵吗?”
是一个怯生生的女音。
“嗯。您是哪位?”
“您在哪里啊?”对方并不回答,只是问。
“我在沣水街二十九号。您是?”
“去您那里怎么走啊?”
对方还是不回答,却仍然只是问。
“您是谁啊?不说我挂电话了!”
萧剑韵有点生气了。
“您别挂,别挂!您不认识我。我给您带了一封重要的信,要亲手交给您。”
“哦。那你来吧。”
萧剑韵告诉了她乘车的路线,心里犯了嘀咕:是谁啊?什么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