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招抚田横,导致田横被迫自杀。招诱豪杰归顺,否则即予以诛杀,这是天下新主的治世常规,倒也不必苛责刘邦。原来,田横被韩信施诈战败之后,只好归附彭越。等到项羽已灭,彭越对于刘邦的臣属关系已经确立,田横再也无法在彭越属下生存,于是与宾客逃亡到海岛上暂且容身。刘邦素知田横有英雄才具,恐其久居海岛终为乱源,就派遣使者前来宣布赦免田横的诏书,其中有一句威逼利诱的话:“(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且发兵加诛。”田横知道天下一定,仅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与汉家朝廷为敌,又惧怕因为自己的抗命而导致属下遭遇屠戮,就被迫接受汉廷的传召,乘车前往洛阳。在距离洛阳还有三十里处,自杀身亡。在自杀之前,田横对两位随行的宾客感叹:“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愧固已甚矣。”(《汉书·田儋传》)刘邦感念田横的刚烈志节,为之流涕,调发士卒二千人,按照王者之礼厚葬了田横。两位宾客,在完成了田横最后的嘱托, 安葬了田横之后,自杀于田横的墓旁。等到田汉长安城遗址平面图横的死讯传到海岛之上,留守的五百壮士全部自杀以殉。田横及其属下的视死如归,赢得了天下人的尊重。刘邦在厚葬田横之后,不由得暗自庆幸:如果田横这样的英雄豪杰,独居一地,不知何时就会酿成大祸。“田横五百士”,更成为不屈雄杰的代名词。
第五,刘邦采纳娄敬与张良的建议,决策迁都长安。当时的娄敬是地位卑贱的戍卒,他求见皇帝,对刘邦分析了以关中为都城的优势。刘邦已经被打动,他询问张良,张良借机劝刘邦西进关中。当天,刘邦就决策迁都长安。为了表彰身居下位的人建言献策,刘邦特意晋封娄敬为“奉春君”,并且赐姓刘氏。后来,这位有战略眼光的刘敬,还曾经献策“和亲”,以处理与北部匈奴的关系。
第六,赦季布而斩丁公,借以彰显“臣事君以忠”的政治伦理。在“楚汉之争”的战场上,“为气任侠”的楚将季布,奋勇作战,多次使刘邦遭遇险境,狼狈不堪。及楚亡汉兴之时,刘邦以千金重赏通缉季布,并规定敢有藏匿季布者,罪及三族。然而,鲁地大侠朱家出面讲了一番各为其主的道理,刘邦就赦免了季布,使之尽展才干,终于成为汉初名臣。而季布的同母异父兄弟丁公,遭遇却完全不同。丁公也是楚霸王项羽的部下将领。当年,刘邦在彭城之战中败逃,丁公领兵追逐,短兵相接,刘邦命在旦夕。在危急之际,刘邦当面向丁公求饶,丁公于心不忍引兵而还,刘邦才得以脱身。等到项羽灭亡,丁公自恃有活命之恩,前来谒见刘邦。刘邦却下令将丁公在军中示众,所定的罪名是:“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斩丁公,并且宣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史记·季布传》)刘邦此举传递的信息十分明确:对背叛君主的人,即便我是受益者,同样加以诛杀,决不宽贷!
刘邦在称帝之初,面临着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的局面,仅仅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就做了以上所述的若干事关大局的事情,可谓高屋建瓴、大刀阔斧。王者气度,借此而彰显出来。
然而,刘邦登基之后,实在没有享受“天下太平”的安乐之福,一系列麻烦事,接踵而至,使得这位开国皇帝大有疲于应付的感觉。
第一,忙于镇压异姓诸侯王和项羽旧将的反抗。在刘邦称帝的当年七月,燕王臧荼就率先起兵反汉了。臧荼在北部广大区域是有影响的豪杰,刘邦不敢大意,亲自领兵平叛。用兵两月有余,才将臧荼俘获。刘邦封自己的好友卢绾为新任燕王,希望他能够镇抚地方,为自己分忧。不料,后来卢绾的燕国也成为刘邦的一块心病。九月间,项羽的旧将利几起兵反抗。这次起兵的内幕,史书没有记载,我们只知道,又是刘邦亲自领兵平叛。由此可见,这次叛乱声势和危害性必定不小。汉高帝六年(前201)十月,离刘邦称帝不过八个月,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谋反”,刘邦采纳了陈平的建议,以“伪游云梦”的方式,诱捕了韩信;随后在“罪名”无法落实的情况之下,贬韩信为“淮阴侯”,限制居住在都城,迹近幽禁(详见“韩信”部分)。
第二,大封功臣,安顿内部。刘邦分做两批分封“大功臣”为彻侯(以后为了避讳汉武帝的名字,“彻侯”改称“通侯”)。第一批受封者十人,其中有:平阳侯曹参、户〖〗侯陈平、汝阴侯夏侯婴等人;第二批受封者十七人,其中有:留侯张良、〖〗侯萧何、舞阳侯樊哙、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人。曹参、陈平受封彻侯的时间早于张良、萧何,其中是否有特别的原因,我们已经无从考查了。“大功臣”二十七人受封已毕,其余功臣竟然出现了“争功不决”的局面,如果不把他们尽快安抚下来,也可能激起变乱。张良为刘邦设计了先封雍齿为侯的策略,因为雍齿早年间有背叛刘邦的一段经历,两人“交恶”是大家共同知晓的事情,雍齿受封,意味着其他人都会得到封侯之赏。于是,中小功臣们吃了“定心丸”一般,稳定了下来。这是张良协助刘邦安定大局的妙计之一(详见“张良”部分)。在封侯先后问题上,表现出刘邦的“心理”问题,最为明显的是“王陵后封”。王陵在汉初的开国功臣集团中,是很有个性色彩的人物。论及他的忠心耿耿,有一事为证。在楚汉之争中,王陵的母亲不幸被项羽俘做人质,项羽要挟王陵归降。王陵是著名的孝子,这必将对他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通晓大义的母亲,在汉家使者面前,毅然选择了伏剑自杀,并且嘱咐使者传语王陵“善事汉王”。王陵为了汉家开基,付出母亲的生命。仅此而言,王陵的地位在刘邦的功臣集团中应该有其独特性。但是,王陵受封却是相当晚的。直到八月间,刘邦才封王陵为安国侯。已经比封曹参等十人晚了八个月、比封萧何等十七人晚了七个月,甚至比封雍齿为侯还要晚。“王陵后封”的原因,《汉书·王陵传》记载得很清楚:“以善雍齿,雍齿高祖之仇,陵又本无从汉之意,以故后封陵,为安国侯。”其间涉及人事关系,需要稍做梳理和说明。王陵本是沛县的豪强人物,刘邦在起事之前,以待兄长之礼与王陵相交。王陵性格直率,敢于直言,刘邦本人也对他有所忌惮。刘邦起兵于沛县之后,许多丰沛故交前往依投,唯有王陵,自重兄长身份,不愿依托于当年的小兄弟麾下,他聚众数千人,独立成军。直到刘邦从关中东征项羽时,王陵才加入了汉军阵营。再加之,王陵与雍齿交情甚笃,而雍齿曾经利用镇守沛县之机,背叛过刘邦,给刘邦造成过被动。事后,刘邦为了顾全大局,没有处死雍齿,但雍齿是刘邦的仇人,却是汉初统治集团中尽人皆知的事。偏偏王陵是任气的长者,他不愿为讨好皇帝而中断与好友雍齿的关系,他在皇帝面前又总想保持当年兄长的地位,刘邦对他真有几分无可奈何,只能在分封功臣之时,迟迟不给王陵封侯定赏,聊泄一点怒气。当然,作为一个政治家,刘邦深知像王陵这样质朴诚实的大臣,正是国家不可或缺的柱石,所以才会在晚年指定他为曹参之后的丞相候选人。
第三,晋封刘氏宗室为王。刘邦对异姓功臣王心存疑忌,又以秦王朝没有宗室封王导致“孤立而亡”的历史教训为鉴戒,借着镇抚万民之心的名号,推行“大封同姓”的政策,在废黜韩信的王号之后,先后立从兄刘贾为荆王,少弟刘交为楚王,次兄刘仲为代王,长子刘肥为齐王。刘氏四王受封,是刘邦扶持宗室力量的重要举措。
以上三件事情,刘邦作为开国皇帝虽然做得辛苦,倒也有点“其乐无穷”的刺激与兴奋;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实在让刘邦哭笑不得、伤透脑筋。那就是——他的开国功臣,大多出身草莽,在封侯就职之后,尽管他们已经是新朝勋贵,却依然是不通礼仪,不守规矩。乃至于在朝廷之上、百官云集之时,也闹出了不大不小的“笑话”。《史记·叔孙通传》记载了这样的一个场景:“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 其中的“妄呼”,很有可能既指互相呼喊姓名,也可能暗指酒醉之后呼喊出刘邦的名讳来。在“豪爽”、“不拘小节”的背后,反映的是等级秩序亟待建立的现实。这时,精通礼仪之学的儒者叔孙通,最为了解刘邦的心态和需要。他向刘邦建议尽快建立朝仪制度,并且自告奋勇地请命:“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对刘邦而言,这是正中下怀的。刘邦的可爱之处,在于务实而不为高言,仪式搞得太过于烦琐、典雅也是他本人所无力承担的,他实实在在地告知叔孙通:“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于是,叔孙通邀约了鲁地有学问的先生三十余人,与朝廷原有的学者以及叔孙通的弟子百余人,共同制定汉家朝廷的朝仪。
到了汉高帝七年(前200)的十月,正值岁首,借着长乐宫建成的大吉之期,诸侯群臣都来参加大朝典礼。在叔孙通主持之下制定的朝仪有了首次施用的机会。文武百官冒着黎明之前的寒风列队集合,在谒者的依礼导引之下,严格地按照官位的尊卑顺序进入殿门,廷中早已布置好各类宫廷卫士、旗帜标志。随着进退的命令,文武百官分列东西,井然有序。标志皇帝尊严的各种仪仗陈设就列。皇帝的车辇才缓缓出来,在端庄肃穆的气氛中,“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朝谒礼毕,又置酒殿中。各位侍坐于殿上的官员都按照制度的要求伏首抬头,依据尊卑次序向皇帝敬酒上寿。酒觞九行,主持仪式的谒者高唱一声“罢酒”。殿中还有御史执法,凡是举动不符合礼仪要求的都被随时责令退出。直到全部朝见礼仪、酒宴结束,在场的数百官员无人敢大声喧哗,更无失礼者。这一隆重庄严的朝仪,是刘邦和他的臣属们都未曾经历的,刘邦眼见那些平常不知尊卑有序的臣子们都如仪行礼、中规中矩,不由得龙心大悦。刘邦感叹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做皇帝的乐趣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于是,刘邦当即拜叔孙通为太常,并且赐金五百斤。
在尽享皇帝的尊严、威风之后,汉家开国皇帝刘邦还得为巩固政权而奔波不已,甚至还要亲冒矢石、出兵征讨。让我们历数刘邦此后几年间身历的大事:
汉高帝七年(前200),刘邦亲率大军征讨韩王信和匈奴,匈奴首领冒顿巧设诱敌之计,以四十万精骑将刘邦所率的先头部队围困于白登山(今大同东),长达七日,刘邦面临着被俘的危险。史称“白登之围”。幸得陈平巧设妙计,才侥幸逃脱。此后一直被视为汉家之羞。刘邦经历此次被围,目睹了匈奴的强大军力,此后不再奢望依靠军事手段解决与匈奴的冲突,而是理性地看待汉匈之间的力量对比,改为推行刘敬提议的“和亲”之策,以忍让之术暂且求得北部边境的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