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帝“中兴”的背后,善纳谏言无疑是一重要的前提条件。然而,在君主“善纳”与群臣“谏言”之间,君主的态度无疑起着主导作用。元帝时,刘向上“变事”,为“忤于贵戚尚书”的前将军萧望之辩护时,曾引高祖赦免季布之罪,“以为将军,高后、孝文之间卒为名臣。”武帝时宽贳兒宽、董仲舒之失,“(宽)位至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未有及宽者也”;“仲舒为世儒宗,定议有益天下”。在论及宣帝时事,刘向则引夏侯胜事为例曰:“夏侯胜坐诽谤系狱,三年免为庶人。宣帝复用胜,至长信少府,太子太傅,名敢直言,天下美之。”
所谓夏侯胜诽谤事发生在本始二年(前72),“宣帝初即位,欲褒先帝”,诏丞相御史议武帝庙乐,群臣皆曰:“宜如诏书”。而长信少府夏侯胜独持异议曰:
“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公卿共难胜曰:“此诏书也。”胜曰:“诏书不可用也。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议已出口,虽死不悔。”于是丞相义、御史大夫广明劾奏胜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及丞相长史黄霸阿纵胜,不举劾,俱下狱。
按照“祖有功而宗有德”之标准,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丞相长史黄霸以为武帝“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并非没有依据。在宣帝议立武帝庙号之前,高、惠、文、景、武、昭诸帝,只有高、文两帝,于景帝元年(前156)上庙号太祖与太宗,其余均无庙号,符合“祖有功而宗有德”的标准。在夏侯胜看来,武帝虽有开疆拓土之功,却“亡德泽于民”,所以“不宜为立庙乐”。
然而,夏侯胜的行为确实给即位不久的宣帝出了一道难题。“非议诏书,毁先帝,不道”,按汉制是为重罪,“系狱当死”,于法有据。不过,夏侯胜又是废除刘贺、拥立宣帝的功臣之一,且与宣帝信任的大臣丙吉相交颇深;而与夏侯胜同时下狱的黄霸,则是宣帝在民间时“知百姓苦吏急也,闻霸持法平,召以为廷尉正,数决疑狱,庭中称平”,刚刚擢升的守丞相长史。因此,宣帝有意搁置此案,本始四年(前70),两人遇赦出狱,“胜出为谏大夫给事中,霸为扬州刺史”,复得宣帝信任。为鼓励夏侯胜继续直谏,“朝廷每有大议,上知胜素直,谓曰:‘先生通正言,无惩前事’。”至于黄霸,任扬州刺史三年后擢为颍川太守,并特意制诏御史:“秩比二千石,居官赐车盖,特高一丈,别驾主簿车,缇油屏泥于轼前,以章有德。”
对于“有道”君主而言,善纳谏言固然是值得称道的“美行”;而于众多谏言中选择合乎时务者并付诸实施,择善而从,则是善纳谏言的最高层次。至于择善而从,于宣帝一朝堪称典范者,当数排除众议,起用老将赵充国平羌事。
西汉时期,羌人主要散居于今四川北部、甘肃西部及青海一带。当匈奴势力强大时,羌人依附匈奴,联合与汉为敌。元狩二年(前121),汉武帝发动河西战役,于河西地区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除开通西域之外,另一战略目的就是隔断羌人与匈奴的联系,严禁诸羌居住湟中(泛指今青海湟水两岸),并设护羌校尉监护诸羌。
宣帝时期,羌地形势发生变化,羌人与汉争夺湟水流域牧地,逐渐渡湟水北岸汉地定居,“郡县不能禁”。元康三年(前63)先零羌与诸羌种豪两百余人解仇结盟,终于酿成边患。羌侯狼何又使至匈奴,欲借匈奴兵袭击鄯善、敦煌,隔绝汉朝西域通道。神爵元年(前61),宣帝诏遣光禄大夫义渠安国“行视诸羌,分别善恶”。义渠安国却召斩先零羌豪三十余人,又纵兵“击其种人,斩首千余级”,终于酿成动乱,诸降羌和归义羌侯杨玉等联络小种举兵反抗,“攻城邑,杀长吏”,义渠安国败退令居。在这种形势下,宣帝起用谙熟边事的老将赵充国平复羌乱。
赵充国至西部都尉府后,采取持重方针,“常以远斥候为务,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坚持破解羌人联盟,先平定“首为畔逆”的先零羌,以威信招降罕、开羌。而急于平息羌乱的宣帝,采纳酒泉太守辛武贤的建议,出兵六万余人,准备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在鲜水(今青海湖)一带的罕、干诸羌。赵充国上书反对这一建议,认为大兵一出,转运烦费,徭役复发,匈奴、乌桓可能乘机骚扰北边,而且罕、干羌只是胁从先零羌,所以应“捐罕、开暗昧之过,隐而勿章,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宜悔过反善,因赦其罪,选择良吏知其俗者俯循和辑,此全师保胜安边之册。”宣帝令群臣议其书,“公卿议者咸以为先零兵盛,而负罕、开助,不先破罕、开,则先零未可图也。”于是宣帝以乐成侯许延寿为强弩将军、酒泉太守辛武贤为破羌将军,出兵击罕、开羌,并书敕责让赵充国,令其助击罕、开羌。然而赵充国不为所动,“以为将任兵在外,便宜有守,以安国家”,继续上书“陈兵利害”,坚持己见。宣帝最终采纳赵充国的建议。先零羌被击溃后,罕、开羌果然不烦兵而服。随后赵充国又条陈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神爵二年(前59)秋,若零、离留等共斩先零大豪犹非、杨玉,帅诸羌四千余人降,汉始置金城属国安顿降羌,赵充国“振旅而还”。
在平羌之役中,赵充国的主张始终受到宣帝与群臣的质疑,史称“初是充国计者什三,中什五,最后什八”,足见赵充国说服宣帝与群臣之艰难。然而赵充国反复上书陈述这一方针的正确性和必要性,终于为宣帝和大多数朝臣所接受。在赵充国与宣帝争议平羌策略最为激烈之时,宣帝曾以玺书令赵充国进兵击罕、开羌,甚至有“今诏破羌将军(指辛武贤)诣屯所,为将军副,急因天时大利,吏士锐气,以十二月击先零羌。即疾剧(时赵充国病),留屯毋行,独遣破羌、强弩将军”这样的威胁性语言。在宣帝的严斥与督促之下,赵充国子中郎将赵卬十分恐惧,又不敢独劝其父,于是使客谏充国曰:
“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叹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有知者不能善其后,羌独足忧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遂上屯田奏。
宣帝的斥责不可谓不严厉,赵卬的担忧不可谓无由,然而赵充国还是固执己见,不惜“以死守之”,正是相信宣帝是可纳“忠言”的“明主”。就是在宣帝“两从其计”,即从赵充国不出兵屯田之议,又从破羌将军辛武贤出击罕、开羌,多有斩获的情况下,与赵充国往来甚密的浩星赐虽然认为“众人皆以破羌、强弩出击,多斩首获降,虏以破坏。然有识者以为虏势穷困,兵虽不出,必自服矣。”还是劝赵充国晋见宣帝时,“归功于二将军出击,非愚臣所及。如此,将军计未失也。”赵充国慨然表示:“吾年老矣,爵位已极,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后法。老臣不以余命壹为陛下明言兵之利害,卒死,谁当复言之者?”仍然坚持“以其意对”。最终得到宣帝的认同。紬绎《赵充国传》所载宣帝与赵充国往来之书及辛武贤之议,赵氏不避利害以进“忠言”,宣帝博纳众议,择善而从,君臣相知甚深之情景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