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参加赌博,必须具备两个条件:有钱和有时间,并且越充裕越好。依这两个条件来考察中国古代社会各阶层的赌博风俗,首当其冲的就是贵族豪门。
贵族豪门大致可分为外戚、勋臣(开国功臣)和显宦三种,有的则同时具备两种或三种身份。他们绝大部分都拥有雄厚的财力,“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后汉书·仲长统传》)大大小小的各级主人和他们身边的奴仆,无不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从而形成了一个滋生赌博的最佳环境。
因此,贵族豪门的赌博现象在各个时代都不鲜见。
东汉外戚、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梁冀,少年时就是一个典型的纨绔恶少,尤其精于各种赌博,当时流行的弹棋、格五、六博、意钱以及斗鸡走狗,无不精通。作为一个相府贵公子,自小就精于此道,无疑是受到他身边的奴仆帮闲们的赌博风气的严重影响,由此可以想象梁府之中赌博风气之浓厚。
“书圣”王羲之,出身琅邪王氏,是东晋的一流高门,在他府中,从主子到门生奴仆都精于樗蒲。其子王献之,几岁就精通樗蒲,并自诩为当时其道高手:“远惭苟奉倩,近愧刘真长。”门下众门生故吏,更是常日聚赌,以五木樗蒲为伴。
唐代的韦氏和杜氏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一流高门,俗谚云:“城南韦杜,离天尺五。”其中的韦氏就是一个好赌的家族。唐人苏鹗的《同昌公主传》云:
韦氏诸宗,好为叶子戏,夜则公主以红琉璃盛光珠,令增祁捧之堂中,而光明如昼焉。
同昌公主和韦氏诸宗之人就这样会集广化里夜以继日地斗纸牌,大赌特赌。
贵族豪门财力雄厚,赌博时常常一掷千金。宋人洪迈的《夷坚志》卷三十六记载了一条显宦杨太傅的姬妾与门下幕客范端智以围棋赌博之事,其中有一局赌注即值钱三千缗,可谓豪赌。
北宋的寇准,曾为一代权相,后来受丁谓排挤,一再贬官为雷州司户。不久丁谓亦被贬南下,将经过雷州。秉性宽厚的寇准听说家仆中有人想谋杀丁谓为主报仇,便杜门让众家仆纵情赌博,不许外出,待丁谓离开雷州已远,才让家人外出,避免了一场悲剧。按寇准一再贬官,其门下奴仆赌风仍旧,可见当时一般权贵内宅赌风之盛。
贵族豪门之中的赌博虽然历代皆有记载,但都比较零乱片面,无法得出一个完整的风俗面貌。值得庆幸的是,曹雪芹在他的不朽之作《红楼梦》中有多处从不同的侧面描写了贾府之中的赌博现象,从而为我们勾勒了一个古代贵族豪门中赌博风俗的完整而生动的面貌。
现在,让我们进入宁、荣二府,看一看这个豪门之中的赌博众生相。
《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可以说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一个典型的贵族大家庭。这个“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诗礼簪缨之族”,也和当时的社会一样,弥漫着越来越浓厚的赌博风气。从高踞于金字塔顶的史老太君起,众多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以及数以百计的家人、小厮、丫头、仆妇,还有门下的清客相公,大多不同程度地参与了赌博。在贾府之中,社会上流行的各种赌博方式,无不具备。有当时最盛行的马吊牌,有流行多年而不衰的骰子、骨牌,也有濒临灭迹的老古董——双陆,甚至射箭、围棋这一类高雅的体育活动,也都成了赌博的手段。曹雪芹笔下的豪门赌博众生相,可以说是当时中国赌博文化的一个具体而微的侧面。
旧时的人把带有赌博性质的活动分为三种:玩、赌、腥赌。贾府的人们,依据自己不同的身份地位和经济状况,分别参与其中。有的人不参加任何赌博,也表现出对此的看法。
玩,是把赌博作为一种消遣的游戏,不计较输赢,而且输赢的钱财数额与自己的财力相比较也很小。在清代,贵族官宦和有闲阶级的妇女中流行斗马吊牌。在《红楼梦》里有许多地方写到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凤姐和管家的嬷嬷们斗牌。这种场合,输赢最多不过几吊钱,对这些贵妇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如第四十七回中,凤姐和鸳鸯等人为消老太太的怒气,在牌局之中互通消息,做作一番,打出一张“二饼”让贾母和了一个满贯。然后又故意反悔,引得贾母开怀大笑,向薛姨妈说道:
“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我们可不是这样想?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既打牌赢钱,又不以钱为意。贾母、薛姨妈之类的人就是这样以赌博来消遣解闷的。
至于凤姐这样精明的小辈媳妇,她不像贾母那样完全不以输赢为意,第二十四回就写了她在房里“算输赢账”。可见,除了在老祖宗桌上是“常败将军”之外,在其他人面前她就有输有赢了。何况,她虽然每次“送钱”给老祖宗,但因此讨得了欢心,巩固了她在荣国府的财政大权。她以此招权纳贿,放债收息,假公济私,其所得又远远超过了输给贾母的那几吊钱。用赵姨娘的话来说,“这一份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可见,贵妇人的赌博虽说是消遣,其中有时也包含着权术呢。
旧时像贾府这类豪门府第之中,正月期间“学房里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于是乎年轻活泼的公子哥儿、小姐、丫环们都无拘无束地玩耍,他们玩耍大多是以钱为“彩头”的。第二十回中,作者就把这类赌博称为“耍戏”:
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宝玉)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么不和他们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钱,还不够你输的?”
在同一回中又写道:
因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在一处玩。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
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了莺儿一眼,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姑娘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对宝玉、宝钗这样的大家公子、千金和晴雯、麝月、莺儿一类的大丫头来说,这类活动根本就是游戏,输赢的不过是“彩头”而已。就是那个输了一二百钱就“着急混赖”的贾环,实在说也不是为钱心疼,而是因为输了“彩头”或败了“兴头”罢了。
荣国府二老爷贾政,是一位“端方正直”的卫道士,就是这位“正人君子”和门下清客下围棋,也是要“下采”的。在高鹗续书第九十二回中,贾政和门客詹光下棋,冯紫英问:“下采不下采?”詹光说是“下采的”。冯紫英便说“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据贾政说,这一盘棋的“彩头”是十来两银子。虽说门客詹光输了棋也不会拿银子出来,但如果不下这个“彩”,下棋似乎就缺乏“动力”,不会认真了。对于贾政他们来说,这种赌博其实也属于“玩耍”。
贾府里所谓的“赌”,是指那些家人、小厮、仆妇、婆子之中常常举行的赌局、牌局。如第四十五回,宝钗派婆子给黛玉送燕窝,临走时黛玉笑说:
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那个婆子回答说:
不瞒姑娘说……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
大观园里的这类牌局是很常见的。因此,连清高孤傲,从不过问府中事务的黛玉也都知道,并且表现得颇为理解和宽容。
这一类牌局,输赢少则几吊,多则“三十吊五十吊”,对于每月月钱只有吊数或几吊的仆妇婆子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而且这种牌局,还照例要“抽头”,就使它成为名符其实的“聚赌抽头”。后来,大观园里的赌局“渐次放诞”,成为一个有“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二十余人”的“赌博团伙”,因此受到贾母的严惩。
对此,贾母还向探春讲了一段颇为“深刻”的见解:
你姑娘家,那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
从这篇“训词”可以看出,贾母自己要打牌消遣,所以她并不是不许仆人们打牌,只是不许他们在“工作时间”打牌,怕由此而引起“藏贼引盗”或更为严重的“伤风败俗”的事件发生。古人云:“奸近杀,赌近盗。”看来,熟谙治家之道的贾母是深知其中利害的。
除了大观园的牌局,贾府奴仆中的赌风也很兴盛。比起荣国府来,贾珍的宁国府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第十四回中王熙凤受贾珍之托主理秦可卿的丧事时,就严禁仆人们在治丧工作时“赌钱吃酒打架拌嘴”,可见这种现象在那里是司空见惯的。
在《红楼梦》里,还不时提到许多奴仆都“酗酒赌博”。书中的各种人物都把这看成恶行。如惜春的丫环入画,“娘老子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而她的叔叔婶子成日价是“只要喝酒赌钱”。入画的哥哥有一点积蓄,怕交给这一对酒徒兼赌徒又被花掉,只好托人私自传递进大观园让妹妹收藏。结果在抄检大观园时查出,落了一个“私自传递”的罪名,入画因此受了重责(第七十四回)。
又如凤姐的陪房来旺有一个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这样一个无赖,居然想娶王夫人的丫环彩霞。对此,管家林之孝认为,如果把彩霞嫁了给他,就“白糟蹋”了一个好姑娘。就是纨绔贾琏听说,也同样表示“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
请注意,在当时人的眼中,赌博也就是“不成人”的同义语。那么,这里的“赌钱”绝不会是前面所说的“玩”。
所谓“腥赌”,是指那种数额巨大,“一掷千金”的大赌。参加腥赌的只可能是贾珍、贾琏和薛蟠一类人。第四回写薛蟠进京以后,住进了贾府,府中的纨绔子弟们“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得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像“呆霸王”这样的豪阔公子,脱手千金的赌博是可以想见的。
第七十五回,有一段贾珍在居丧期间聚众大赌的文字,写得十分生动: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时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绔。
……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这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因此,都叫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快。又有几个在当地下大桌子上赶羊。里间又有一些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
从参与这场赌局的人员来看,输赢的数额是不会小的,应该算得上“腥赌”了。
曹雪芹笔下的贾府,其实就是一个八旗贵族世家,在清代,八旗子弟是一个盛产赌徒的社会阶层。虽说当年雄兵入关纵横海内,但很快就腐败了。染上赌博恶习便是腐败的重要表现。有一首竹枝词这样写八旗子弟的豪赌:
世胄承勋袭萌长,新挑鹰狗上拜唐。侠游爱纵千金博,朔克腰缠下轿房。
——清·前因居士·《日下新讴》
“朔克”即银锭,“轿房”就是赌场。多少八旗子弟堕落其中,无法自拔!
小说开头,冷子兴在演说荣国府时曾说:
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真是一语中的!
赫赫扬扬的簪缨大族,上下数百口,尽皆安富尊荣,沉溺于声色犬马,纵酒赌博之中。贾府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确实也是势所必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