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典雅爱情“注释1”,在历史上的过去和现在都有许多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这纯粹是一种胡闹,或者是贵族们的一种消遣;另一种人则认为它是乔装打扮后的,摩尼教异端邪说的阴魂再世。有些人把它看作人类历史上荒诞而平凡的一页;另一些人则把它视为一种污染社会风气,败坏婚姻生活的颓废道德观,还有人则认为它开创了现代充满浪漫色彩的爱情生活。”“注释2”也有人认为典雅爱情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游戏,是脱离现实,昙花一现的情感,是一种打发闲暇的美丽的白日梦。“注释3”无论怎么说,这些观点都是带着现代的视角和观念对中世纪和典雅爱情的误解,下面让我们走进中世纪的历史,解读中世纪的典雅爱情。
什么是典雅爱情呢?典雅爱情就是“衰退中的骑士精神培养出‘罗曼蒂克的爱情’,对一个理想的女人所产生的爱,一种做不到、非尘世的、和精神上的爱。这个理想的女人是可以使崇拜者高贵起来。……骑士精神也将肉欲的冲动升华作精神上的爱慕。此外,这种‘骑士爱’中非现实主义传统已经纳入我们西方文化了。这种罗曼蒂克爱情是西方社会所独有的,中国人、印度人以及许多其他民族都没有的”。“注释4”典雅爱情是在中世纪宫廷贵族中产生的特有的爱情,表现为骑士对贵妇人(Lady)“注释5”的崇拜和追求,为了赢得贵妇人的爱,骑士可以牺牲一切,也在所不辞,而且这种对贵妇人的崇拜和追求往往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贵妇人成为美真善的象征,爱情成为骑士生活乃至生命中的一切,成为骑士改造自己实现道德品质升华的力量源泉。
其实,这种爱情形式是对中世纪封建的政治婚姻的反叛和挑战,正如恩格斯说的,“第一个出现在历史上的性爱形式,即作为热恋,作为每个人(至少是统治阶级中的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热恋,作为性的冲动的最高形式(这正是性爱的特征),而第一个出现的性爱的形式,那种中世纪骑士之爱,就根本不是妇夫之爱。恰恰相反,古典方式、普罗旺斯人的骑士之爱,正是极力要破坏夫妻的忠实,而他们的诗人们又加以歌颂的。”“注释6”
这种典雅的爱情,最早发祥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的抒情诗中。那么,为何会在法国这么一个地方掀起了典雅爱情的波澜呢?关于抒情诗的典雅爱情思想的起源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就此有两种学派:一派认为,关于吟游诗中的典雅爱情思想是从法国南部当时11、12世纪的社会环境中产生出来的;另一派则认为,典雅爱情思想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西班牙的阿拉伯的抒情诗。“注释7”
学者锡德尼·佩因特(Sidey Painter)认为,抒情诗不过是吟游诗人为了获利而讨好贵妇人的把戏以及伯爵贵族的酒足饭饱的一时兴致:11世,一位饥肠辘辘的吟游诗人在阿基坦公爵领地游荡。他来到一座城堡,希望战争的故事或其他的故事,使他可以赢得一顿丰盛的饭。不幸的是他发现贵族不在,而贵妇人从心中厌恶那无穷无尽的战争故事。于是,一个念头闪入他的脑中,如果他编一首赞扬贵妇人美丽高尚的歌曲,那么,他就可有一顿饭吃了。这种尝试自然获得了成功。不久,吟游诗人把他的成功经验告诉了同伴,很快在法国男爵大厅中,响彻着赞扬能够慷慨大方的贵妇人的歌曲,如果一位贵妇人没有吟游诗人为她歌唱,赞扬她的美丽,那么,她会感到太落伍了。一天,大贵族威廉九世,听了一曲歌之后,兴趣大发,自己也写了一首爱情诗。他无需为谋生而歌唱,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提供一个快乐的配音,与酒友相娱乐,同时也是描述他自己巨大的胜利。“注释8”于是,一位封建显贵的举动很快就流传开,成为其他贵族模仿的楷模,写爱情诗成为一种时尚,男爵与骑士这样做,因为这是快乐的、时髦的,穷诗人则是为了谋生的需要。
对于这种观念,笔者不敢完全苟同。在典雅爱情的产生过程中,确实,吟游诗人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决不是一时之兴趣。典雅爱情的出现,有着深厚的社会经济和思想根源。对此,马克思曾这样分析道:“南方法兰西民族——Vulgo普罗旺斯民族——在中世纪时代不仅完成了‘宝贵的发展’,甚至还走在欧洲发展的前面。它在新时代的一切民族中第一个创造了民族语言。它的诗当时对罗曼语系各民族甚至对德国人和英国人都是望尘莫及的范例。在创造封建骑士方面,它可与卡斯提尔人、北方法兰西人和英格兰诺曼人相匹敌;在工业商业方面,它丝毫不逊色于意大利人。它不仅‘辉煌地’发展了‘中世纪生活的一个阶段’,甚至使古希腊文明在中世纪末期回光返照。”“注释9”从这可以看出,普罗旺斯文明发展的程度,即它的工商业经济的发展和与之相适应的文化处在西欧领先的地位,而这成为典雅爱情萌发的根基。再加上,由于普罗旺斯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与西班牙毗邻,从西班牙接受了大量希腊罗马以及阿拉伯文化思想的影响,从而也就构成了典雅爱情的思想渊源。
典雅爱情最直接的最有影响的渊源就是西班牙的阿拉伯文学。有些人认为典雅爱情是11世纪末十字军东征后,从阿拉伯带回来的文明礼物。实际上,阿拉伯的影响,早在8世纪初阿拉伯人在西班牙建立了统治时,就已开始了。正是通过西班牙这座桥头堡,阿拉伯的文化源源不断地被传播到欧洲。最早将柏拉图式的爱情和为情人不惜牺牲一切的骑士精神贯彻于文学中的,是阿拉伯人。这种英雄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并可为之上刀山、下火海,冲锋陷阵、万死不辞的骑士精神最早最典型的体现者,就是安塔拉——阿拉伯骑士之父(Antarah bn Shaddad 525—615)。安塔拉是一位文武双全的最完美的英雄骑士和诗人,他在他的诗《悬诗》中,自称自己如何品德高尚、慷慨豁达,追述自己在战场上,所向无敌,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堂妹阿卜莱真挚的热恋和一片痴情:“浴血枪林刀丛中,时时念你唤芳名,几欲亲吻闪光剑,似你启齿露笑容……”“注释10”在这首诗中,典雅爱情的肇端被展露出来,而以这位英雄为题材,写于大约10世纪的《安塔拉传奇》“注释11”则是西方典雅爱情的蓝本。《安塔拉传奇》将历史上的诗人、骑士、英雄安塔拉对其堂妹阿卜莱坚贞不渝的爱情加以渲染,以英雄与美人、战争与爱情为经纬,编织出一篇美丽动人的故事。《安塔拉传奇》被誉为阿拉伯的《伊里亚特》。除了这类英雄传奇外,还有许多广为流传的情诗,歌咏了柏拉图式的爱情、苦恋、相思,情感真切,凄婉感人。哲米勒(Jamil bn Mamar?—701)为其恋人布赛娜写道:“如果布赛娜派人来要我的右手,尽管右手对我来说珍贵无比,我也会给她,使她称心如意,然后说:‘还有什么要求,你再提!’”“注释12”安达卢西亚著名的学者作家伊本·哈兹姆(Ibn Hazm—1064)的《鹁鸽的项圈》一书是爱情理论的专著。该书要比中世纪法国教士安德烈(Andre La Chapelain)在1185年写的《纯真爱情的艺术》要早一个多世纪。
除了阿拉伯文学思想的直接影响外,经阿拉伯人之手传到西欧的古希腊罗马的思想也对典雅爱情的思想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柏拉图在其《理想王国》中,就阐述了有关爱情价值的观念;古希腊的一些爱情故事和传奇中的妇女虽然远没有享有那种令爱者为之肝脑涂地的地步,但也不乏纯情的特点。在古罗马文学中,奥维德(公元前43—18)曾写过《爱情的艺术》和《爱的医疗》;尽管这两本书中所描写的女性,都显得轻佻、放荡,而且未提出妇女的地位问题,但是,它们也不失为典雅爱情思想的源泉之一。
正因为各种思想的影响和普罗旺斯特殊的文明发展程度,使得典雅爱情思想在那儿诞生。那么,典雅爱情为什么会从法国南部的偏隅之地传遍整个西欧呢?这与当时西欧社会环境和社会心理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一,从社会环境上讲,11世纪整个西欧社会趋于稳定,经过漫长的不懈的努力,经济开始全面复苏,城市的兴起就是最为明显的说明。伴随着这种社会氛围的变化,人们不再震慑于战争和灾难的恐惧之中,而处于安和状态,闲暇中对精神产生了新的渴求。原来的武功歌,以叙述战斗为主,其诗多金戈铁马之声,不具浪漫色彩,开始在听众中逐渐失去了吸引力。贵族骑士们经历了十字军东征的火与剑的洗礼,不再热衷于战争和厮杀,对胜利的光荣也抱冷漠态度。掀起感情风波的爱情故事——骑士传奇文学应运而生。在骑士传奇里,主人公不再是赳赳武夫,而是新登场的风流骑士,他们甘愿为心爱的贵妇人,去冒险拼命,以期显身扬名,博得美人青睐。
圣母崇拜
其二,典雅爱情之所以能够在整个西欧贵族中风靡,还与骑士的教育有着密切的关系。中世纪的贵族的教育,仍然遵循和继承了古日耳曼人的传统,即在7岁时,贵族将其子送到有名望的贵族那里接受培养教育。在14岁前,对贵族子弟的教育,主要由贵妇人来掌管。在这期间,一直充当贵妇人的随从,服侍贵妇人的起居,听候差遣,接受贵妇人的文明教化,同时也受到整个宫廷文化礼仪氛围的熏染,在那时,大贵族的宫廷是文化和文明的汇集和传播的中心。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贵妇人的高贵美丽、慈祥、有教养,使贵族子弟对贵妇人逐渐产生了崇拜的情感,即弗罗伊德所说的“恋母情结”,这为以后贵族普遍接受典雅爱情思想铺垫了心理和情感上的基础。
其三,典雅爱情的始作俑者是具有典雅爱情思想的贵妇人,她们是这场运动的发起人和倡导者。有人指出,西方教会历来把女人看成是勾引男人堕落的夏娃,而在近东拜占廷帝国,圣母玛利亚长期受到崇拜。这种圣母崇拜,经十字军和朝圣者带回欧洲,从而引起人们观念上的变化。在逐渐取代夏娃形象的过程中,妇女身价无形中得到了提高。其实,西欧中世纪始终存在两种极端的对待妇女的态度,一方面是对妇女的极端的贬低,视妇女为淫之首、万恶之源,但是另一方面却对圣母玛利亚极端地崇拜,对圣母的崇拜并不是十字军从东方带来的舶来品。
其四,有人认为,十字军东征后,由于封建贵族们都参加了东征,妇女才得以在宫廷主持事务,能力提高,地位也随之提高。其实,在中世纪,贵族一直主外,忙于战争,而贵族妇女主内,负责宫廷的礼仪庆典以及庄园的管理。有的女主人,甚至比领主更有文化,更有教养。贵妇以女性的委婉细腻,定下精细的礼仪规矩,培植高雅的艺术情趣,为宫廷生活增辉不少。而这种典雅情趣,慢慢从宫中传出,渐次扩展到社会各阶层,给粗鄙的中世纪涂上了一层精神的亮色。
圣母崇拜
关于典雅爱情产生的根源,无论是思想渊源,还是贵族的教育方式以及贵妇人的倡导等等因素,都是外在的条件,而人对爱情的追求的本性以及英雄主义所包含的浪漫主义情怀,是内在的,这种内在的种子,遇到适合的氛围与条件,就会蓬勃生机。
典雅爱情对西方文明的影响是巨大的深远的,对骑士精神则是一次重新塑造和升华,使骑士更加英勇,同时融入了风雅,英勇中浸染了文雅和彬彬有礼,并蓄了刚柔文武,更具魅力。
典雅爱情的这种作用,正如赫伊津哈所说的,“骑士制度诸如怜悯、牺牲、忠诚特征,并非纯粹是宗教意义的,他们同时具有性爱的意义。……骑士和情人,即说效忠于爱情的英雄,常是爱情的传奇借以展示的最初的和一贯的主题。Y荡转变为自我牺牲的向往;男子呈露勇气的渴望转变为处惊涉险;强壮孔武转变为情人受苦和流血。”“注释13”过去,骑士为封主或为荣誉而战,现在,典雅爱情观认为,骑士应该为爱情为贵妇人而战斗,这样,爱情和心目中的贵妇人,会使他变得更加勇敢,为爱的贵妇人,他应该上刀山下火海,勇往直前,不惜牺牲。
女人使男人变得疯狂和英勇,并不是吟游诗人的发明和虚构,它有着古老的传统。早在古代德意志人时,倘若有妇女在战场,那么,德意志战士会表现得无比英勇。9世纪晚期的挪威国王哈拉尔德也是这么一个因一位女人的激励刺激而真正成为一位富有传奇冒险的人物的。起初的哈拉尔德不过是挪威众多小诸侯国的国王,并没有什么野心。当他成年时,向霍达兰王国的埃里克国王的女儿居达求婚。然而,居达告诉他的手下,她无意委身于一个仅统治尚不及郡大的小国王,必须等到他为她统一了整个挪威时,才会成为他的正式妻子。这番傲慢大胆的话,不但没有激怒他,相反,令他充满感激,因为她提醒了他作为国王和男人的真正的职责。为此,他发誓:“我将不再剪我的头发,直到将整个挪威控制在我的手中那一天为止。”“注释14”为了履行其誓言,哈拉尔德在十年里不修边幅,邋遢不堪。当然最后他终于可以彻底清洗、修整自己,并娶了那个令他发动十年疯狂战争的女人——居达。在哈拉尔德的传奇故事中,哈拉尔德的举动不过是纯粹出于男性尊严的本能冲动而已,没有任何浪漫爱情的色彩。同样,在《熙德之歌》中,描述了熙德对他的妻子所说的话,“我的妻,……因为您在这儿观战,我胸中勇气倍加;上帝保佑我打这场仗,我一定能把敌人打垮。”“注释15”当然,在这里,熙德之英勇的倍增,是来自于妻子的鼓励,是既不同于哈拉尔德那种根本谈不上什么爱情的疯狂,也不同于后来的典雅爱情的,因为典雅爱情中并没有涉及到夫妻之间的爱情。
斩杀毒龙的骑士
典雅爱情所谈的爱情是对贵妇人和高贵女性的爱和崇拜以及男女青年人之间的不夹杂任何条件的纯情之爱,而且把爱情上升为一种使人完善的伟大力量。吟游诗人的高明和玄妙之处,就在于将男人在女性面前的尊严和本能的冲动,进行了浪漫的渲染和普遍化的提升。13世纪有一首诗《三个骑士和一件衬衣》,曾详细描绘了这么一个主题:一个非常慷慨但不喜欢决斗的骑士的妻子,把她的一件衬衫送给了三位爱她的骑士。前两位骑士都婉言致歉,没有接受,而第三位骑士则接受了这件衬衫,并将它抱在怀里,满怀激情地吻着它。他出现在比武大会上,除了这件衬衫外,没穿任何盔甲。他受了重伤,血染的衬衫也被撕破。人们钦佩他的大勇,他获得了奖金。那位贵妇人把芳心交给了他,他将满是血渍的衬衫还给了贵妇人,她温柔地抱着衬衣,并在宴会上将它穿在身上。“注释16”这是何等的英勇,何等的浪漫,也决不是纯粹的虚幻和莫须有,而是中世纪骑士对贵妇人追求献媚的历史的一个真实的写照,只不过它被文本化和普遍化了而已。
同样,在15世纪的英国马洛礼写的《亚瑟王之死》中,讲述了著名的骑士郎斯乐一生到处比武,展现英勇摘取荣誉的桂冠,就是为了赢得王后格温娜维尔的爱,“所有我做的伟大的战绩和武功,绝大部分都是为了这位王后而做的;为了她,不管是非曲直,我打了多少次战争;从没有一次是为上帝而打的,只不过为了获得尊荣,和赢得她更多的爱而已,以致我很少甚至不曾感激过上帝。”“注释17”在15世纪法国的作品《圣让·勒珀蒂》(Le Petit Jehan de Saintre)中,骑士在比武前所发的誓言中声称:“他们比武是为了赢得贵妇人的赞赏。”“注释18”骑士的这一誓言无疑宣讲和展示了典雅爱情对骑士英勇行为的影响,典雅爱情成为骑士涉惊历险的动力。
骑士战恶兽
中世纪时期不仅有大量诗文对典雅爱情的这种对骑士英勇品质的催化作用进行了描绘和宣染,而且许多传记和编年史也印证和渗透着这种思想观念。如,英国12世纪威廉·马歇尔的传记的作者就相信在比武中贵妇人的出现和她们明亮的眼睛给威廉以勇气,使他得以英勇战胜对手。德国的诗人骑士乌尔里希·冯·利希滕施泰因(Ulrich von Liechtenstein),在他的传记中,描述了在1227年为了费努斯法特(Venusfahrt)和120年为了阿图斯法特(Artusfahrt)这两位他所崇拜的贵妇人进行了两次游侠格斗。详细描写他把自己奉献于游侠生活,从一个比武场到另一个比武场,不断以英勇的功绩证明自己服侍于贵妇人,以希望以骑士行为赢得贵妇人的赞扬。1227年,他为了赢得费努斯法特的爱,从意大利到波希米亚(Bohemia),为了贵妇人的荣誉,进行游侠比武,接受所有来者的挑战。挑战者若能够在同他格斗时折断三根矛,他则送给对手一个金戒指,但是挑战者若被击败,那么,就要向四方鞠躬以荣耀他的贵妇人。在一个月的格斗中,他折断了三百支矛。“注释19”在法国宫廷编年史家弗罗莎特的编年史中,描述了1386年,一位叫勒吉纳尔德·德鲁瓦耶(Reginald de Roye)的法国骑士,派他的传令官向英国骑士约翰·霍兰(Johon Holland)送出一封信,提出挑战,宣称“为了他的贵妇人,他发誓同约翰用矛、战斧和剑以及短剑分别进行三次格斗”。“注释20”
向贵妇人辞别赴战场的骑士
上述的事例讲的是对贵妇人的爱和崇拜所激发出男人大无畏的潜能,而英国中世纪诗《盖伊·沃里克》(Guy of Warwick)则是讲述了另一类骑士通过对高贵女性的追求而现实了对自我的英勇品质的培育。
《盖伊·沃里克》诗中讲述了,主人公是盖伊(Guy),男爵管家的儿子,爱上了沃里克男爵的女儿费莉斯(Felice)。他文明礼貌慷慨,所有的随从都赞扬他。在爱的冲动下,他向费莉斯求爱。谁想费莉斯给他当头一棒,让他立即滚开,否则就要把他的痴心妄想告诉她的父亲。这并没有使他灰心丧气,不久他又重新向她求爱,长时间跪在她的脚下,他坚韧的决心打动了她,她的态度开始变得温和。她说,无论他出身是否低贱,他应该拥有配得上她的品质,她想要他成为最好的骑士,一位遵守骑士原则而生活的人,一位以力量与英勇而闻名的完美的体现者。不幸的是盖伊以为费莉斯想要他成为一名骑士以提高他的社会地位而已,这样他就值得她爱。于是,他从相思的痛苦中振奋起来,前往宫中,请求男爵封他为骑士。在授封仪式后,他返回到费莉斯那儿,再次求爱。费莉斯告诫他,他只取得了骑士的称号,必须赢得值得她爱的荣誉。在一年中,他漫游欧洲各地,参加比武,每次他都赢得了奖金,而且获取了礼貌慷慨英勇的美名。于是,他再次返回,向费莉斯求爱,但是他低估了她的要求。事实上,他已做得足够好的了,费莉斯说她不愿意妨碍他去取得更大的成功,发挥更大的潜能。他再次进行冒险,进行更大的真正的冒险,参加真正的战争,去赢得更大的荣誉,证实他自身的价值。“注释21”盖伊的爱情并不是中世纪法国著名诗人克雷蒂安的天方夜谭,正像在前面所讲到的,对高贵的女继承人的渴望是骑士乃至贵族的苦思梦想。
“英勇”这一词是封建骑士拥有的主要品质,也是骑士最令人尊敬和最吸引人的外在表现。在典雅爱情的思想中,骑士的品质由于出于对贵妇人尊敬而被完善。如果一位骑士有了对贵妇人的爱,那么,他会成为一位好骑士;如果没有,那么他能否成为真正的骑士是值得怀疑的。如果一位骑士打算被一位贵妇人爱,他必须拥有点燃爱情的品质,主要条件就是必须拥有一般骑士所拥有的品质如勇敢与忠诚以及风雅等。
典雅爱情的确成为骑士不断追求自我完善的推动力,它不仅使骑士具有“霸王之气”,而且也软化了“英雄之气”中的粗野和骄横傲慢,即那无法无天的激情,学会了文雅和忍耐克制乃至屈服和谦恭,这正如威尔·杜兰说的,“有两种影响力缓和骑士的野蛮作风——女人与基督教。教会成功地把封建好斗的精神转入十字军,或许一方面得力于当时崇拜圣母玛利亚的风尚,女性的德行再度被发扬,以遏止英武男人好战的血气之勇。”“注释22”《尼伯龙根之歌》中的西格弗里的种种表现和变化,就是很好的说明。当第一次见到恭太王时,西格弗里显出极端的傲慢和狂妄,“要是你不能凭自己的力量保卫你的土地,我就要代为治理。反之,我的领土,你能以武力夺取,那就奉你为君主。”“注释23”然而,当见到恭太王的妹妹克琳希德时,西格弗里却恭顺地说:“只要一息尚存,公主,我总为你效命。”“注释24”日后西格弗里为了得到克琳希德的爱,为恭太王效力,打败吕代伽斯特,在为恭太王赢得布伦希德女王之爱时,竟然“给国王拉住马缰绳,那匹马又高又威武万分,他恭候国王跨上马鞍,这样尽心尽意……他又把他自己的马匹牵到岸上。他这样侍奉别的武士,站在人家的镫旁,在他一生之中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注释25”从这可以看出,正是出于爱情的激励和考验,傲慢的西格弗里,才学会了屈尊谦恭和忍耐。这种类似西格弗里的英雄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故事,并不是中世纪的专利发明,早在《圣经》中就已存在了。在《圣经》中,狂暴的大力士参孙在美女犹滴面前,变得十分温顺犹如绵羊般。中国的貂蝉与吕布,霸王别姬,也都是讲的同一个主题,但是,这些风范,都未能像典雅爱情那样浪漫和蔚然成风,其中的女性更不像在典雅爱情中是作为正面追捧的对象,相反是作为诱惑和恶的象征,中国的绝代美女大都是被描写为倾城惑君的“祸水”,而典雅爱情则把女性作为至善至美的象征加以顶礼膜拜,这一特征不仅在中世纪成为时髦的风尚,化为骑士和贵族社会的伦理美德,而且被传承,成为西方文明社会的最具特色的一项传统美德。
在典雅爱情中,贵妇人的爱情不再是恶魔,更不是祸水,而是能够改变骑士精神气质,陶冶骑士心灵的内在推动力。曾有位诗人问一位贵妇人是喜欢勇敢但缺乏文雅品质的骑士,还是喜欢英俊的掌握爱情艺术的小伙子,贵妇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骑士,因为骑士能够在她的臂膀中学会文雅。更进一步讲,爱就是对贵妇人无所顾忌的尊崇所产生的愉悦和蓬勃的情操,“美丽贵妇人所拥有的雍容华贵、举止端庄文雅、享有的声望、谈吐高雅、光彩照人等,激起我歌唱的欲望与才能。……我心中充满了快乐,似乎大自然中的一切都已改变。在冬天里,我的眼睛看到的只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花,冷风与湿雨只能增加我的幸福愉快。”爱的效力并不只是仅仅在人的情感与生理上引起变化,而且它在一切方面改进了一个人。“它可以使一个可鄙的人变成一个杰出的人,一个傻瓜变成一位侃侃而谈的人,一个吝啬鬼变成一位节俭的人,一个无赖变成一位可敬的人,愚者变成一位智者,傲慢的人变成文雅谦逊的人。”“注释26”按照典雅爱情的思想,高贵的贵妇人总是能使拙笨的最邪恶的人成为勇猛优秀的人,一个人无论是多么豁达自由,如果他没有爱上一位贵妇人,那么,他是不会愉快地对待一切人的。
典雅爱情不仅影响到人的内在品质的变化,也改变了人的外观的精神风貌。具体来讲,崇尚典雅爱情的骑士应该是英俊的、快乐的、聪敏的、幽默风趣的,应该保持牙齿与指甲的干净卫生,注意穿戴整齐。对一切人都应文雅有礼貌,切记不要在贵妇人面前争吵打架。如果要想赢得贵妇人爱的,就要抑制自己的傲慢自大与好吹嘘的癖性。“注释27”此外,骑士要能够编写诗讨好贵妇人的品味,倘若没有能力为贵妇人编歌,那么,也可以唱别人编的歌。总之,崇尚典雅爱情的骑士要能够掌握典雅爱情的复杂模式,随时参加令贵妇人高兴的讨论。贵妇人们期望她们的恋人既是武士又是风雅的绅士。
骑士要获得太太的爱,就要通过服侍效忠于她来表达他的爱。最初,南方的吟游诗人认为,骑士只要爱上一位贵妇人就足够了,而在北方那里,把这发展为不仅仅是要爱贵妇人,而且要以自己完美的品质赢得贵妇人的爱,证明自己是值得贵妇人爱的。这种对骑士品质的要求也是不断变化的,起初是只要忠诚地为她编歌曲就可以了,但以后的要求更多了,显得有些刻薄,要求像亚瑟王国中的圆桌骑士们那样英勇,通过斩杀恶龙,征服城堡解救被囚禁被俘的淑女来效力于贵妇人们,但是总体上通常的要求是通过表现英勇的行为和品质来荣耀他的贵妇人。按照典雅爱情的思想,对贵妇人的爱有利于骑士品质的改进和升华,反过来,骑士品质的提高,也是等于对他所钟情的贵妇人的品质和名声的提升。
典雅爱情的思想不仅仅停留在骑士单方面地如何改善和讨好贵妇人的问题上,而且也提出了有益于妇女的实质性的要求,这就是要求骑士帮助妇女。12世纪法国最著名的诗人克雷蒂安在《佩瑟瓦尔》中,就谈到这一观念。当佩瑟瓦尔准备出发到亚瑟王宫时,他的母亲告诫他,要随时准备帮助需要帮助的贵妇人。损害贵妇人荣誉的人,肯定也会损害他自己的荣誉。如果要得到人们的赞扬,那么,就要服侍效力于贵妇人和淑女们。而佩瑟瓦尔所遇到的隐士给予的忠告也是同样的,“如果一位贵妇人和淑女们请求你的帮助,那么帮助她,帮助寡妇和孤儿。”“注释28”典雅爱情要求骑士帮助贵妇人和淑女们的思想,很明显地是受教会思想的影响,早在上帝的和平和上帝的休战运动中,教会就提出了有关对妇女保护的条款,但是典雅爱情以爱情的方式宣讲保护妇女,要比教会干枯乏味的说教更具有诱惑力和渗透力,使骑士更容易在实际中接受和履行。
1398年法国国王查理六世在亚眠(Amiens)迎娶巴伐利亚(Bavaria)斯蒂芬(Stephen)公爵的女儿伊莎贝拉(Isabella)
按照典雅爱情的观点,骑士不仅要随时帮助贵妇人,要细心呵护她的名声,他必须使爱处于十分秘密状态,以免使他所爱的贵妇人的声誉受伤害。最终真正的骑士将尊敬所有的贵妇人,捍卫她们的荣誉。文雅浪漫的英雄都具有这样的特征:不愿听诽谤贵妇人的话,并且要驱逐任何胆敢侮辱贵妇人的人。这种对女性名誉的关注,日后成为西方社会伦理的一项内容,在近现代的文学的脚本和现实生活中,也都可以寻觅到它的幽灵。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典雅爱情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一位英勇倜傥英俊的、出身名门的骑士爱上了一位才智过人的绝色女子。他对心上人情有独钟,温柔体贴,愿为她尽心竭力,甚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然而不希望得到任何回报。这位骑士在追求意中人的过程中注意掌握分寸,通常只是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温文尔雅的举止、幽默机智的言语来暗示自己的爱慕之情,得到对方的鼓励后,才明确表白自己的情愫。即使彼此倾心,爱情的交流也只限于精神方面,而不进一步追求肉体的满足。这种精神恋爱使骑士的人格得到升华,生命有了新的意义,促使他去完成神圣使命和建功立业。这种对精神恋爱的追求和渴望,并不是诗人凭空捏造出来的,它的确是中世纪现实中骑士情怀的真实表露。对绝大多数无采邑无什么地位的穷骑士来讲,高贵的女性是可望不可即的,是犹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只能以单相思来聊以自慰,能够赢得高贵的富有的女性青睐的骑士毕竟是少数的。
无论怎样,典雅爱情对爱情和恋爱的男女进行了历史性塑造和升华,因为在这之前的历史上往往是将男女的爱情视为一种邪恶,《圣经》中的亚当夏娃失乐园、中国历史上的“祸水”,都是体现了这一主题,而从来没有像典雅爱情将爱情提高到这么高的地位——爱情不再被视为恶,而是被视为崇高的至高无上的,是一切真善美的源泉。典雅爱情对骑士精神的影响是巨大的,它将骑士的理想和追求,变成为一种伟大崇高的力量来重新塑造骑士的精神内涵,即尊重保护妇女和英勇忠诚而文雅谦逊的美德,使骑士精神融入了风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实现了教会的理想——要求骑士对妇女的保护以及戒除傲慢自大粗鲁而拥有文雅谦逊的品质。
那么,典雅爱情对当时中世纪骑士贵族社会产生了哪些影响呢?当时的骑士贵族和教会又是如何看待它的呢?
当然,典雅爱情的思想最初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抵制,对它的认可和接受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12世纪纪尧姆·马歇尔的传记作者虽然熟知典雅爱情,十分注意提到他的英雄通过跳舞唱歌讨好贵妇人的能力,但他对威廉是他贵族妻子的情人的谣传,表现出十分愤慨。至于威廉的妻子,只在同他结婚或他临终时被提到过:她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生育,从而获得暂时的重要性。再就是作者未提到威廉曾经效忠过一位太太。从这儿,可以看出纪尧姆·马歇尔的传记作者和威廉并不是典雅爱情的拥护者。
如果说威廉和他的作者对典雅爱情的态度还是比较模糊的,那么,13世纪的菲利普·德诺瓦尔(Philip de Novarre)的话,则充分显示了他对典雅爱情的态度。他认为,一位妇女品质的好坏不在于是否拥有美丽高雅的谈吐、举止的庄重文雅等品质,是否是使人趋向善和完美的力量源泉,而是在于她生育儿子的能力。“如果一位妇女是具有生育儿子的能力,那么,就可以遮盖所有的缺点,依然昂首到任何地方去”。“注释29”对于菲利普来讲,贞洁是顺从生育能力,生育能力的强弱是妇女唯一重要的品质,而并不是典雅爱情所倡导的真善美。
不仅在13世纪存在与典雅爱情相抵触的思想态度,而且在14世纪后半叶的拉图尔·朗德里(La Tour Landry)为指导他的年轻女儿编写的忠告书中,依然可以看到这种对抗和矛盾冲突。拉图尔·朗德里是熟悉典雅爱情的,但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极端狂热的典雅爱情观念,完全接受了封建传统观念与教会对通奸的态度,严肃谴责那些离经叛道的妇女。为此,他告诫他的女儿:“如果一位妇女丧失了贞洁的荣誉,她会受到所有有价值人的谴责与蔑视。”“注释30”对于典雅爱情所允许的男女之间的亲吻与拥抱,他认为那是很容易导致更加亲密的抚摩,是很危险的。为此,他指出,同男人最清白的关系都会引起人们的闲言碎语,许多妇女即使没有罪孽也会名声扫地,唯一安全的办法就是不给丑闻以任何可乘之机会,即使一位年轻人希望同一位女孩结婚,她也应该谨慎,不要主动。据说拉图尔·朗德里的父亲曾派他去见一位很有前景的未婚妻,但是他却拒绝考虑她,因为她不太稳重,而这所谓的不稳重不过是她实际上希望他下次来看她的时间不要相隔的太久。“注释31”尽管拉图尔·朗德里对典雅爱情是拒绝的,但是从他对典雅爱情的言语和态度的反面,暗示出在他所熟悉的人中已广泛接受了典雅爱情的观念,所以他才极力地反对典雅爱情的浸染。
尽管典雅爱情的极端信条(与有夫之妇的贵妇人的恋情)似乎在封建社会没有取得成功,但是有证据显示典雅爱情思想在同封建传统道德没有严重冲突的地方——善待妇女、爱情的作用等方面,逐渐在贵族等级中得到广泛的接受。纪尧姆·马歇尔传记的作者为威廉能够唱歌跳舞娱乐贵妇人的能力感到骄傲,他认为威廉在比武中之所以能够与众不同,是因为贵妇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尽管威廉·马歇尔的作者主要对骑士传统的品质感兴趣,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对典雅爱情思想表示尊敬。毫无疑问在13世纪法国北部,骑士要能娱乐讨好贵妇人的思想迅速得到传播发展,相当数量的贵族会写文雅诗就证明了这种趋势。在典雅爱情作品的数量与质量上,都占突出地位的最重要的人物是香槟伯爵那瓦尔国王蒂博(Thibaut),知名人士则有安茹伯爵查理、布列塔尼公爵约翰、马松(Macon)伯爵约翰等。这些人的行为既说明了典雅爱情的影响力,写爱情诗在法国贵族中已成为受尊敬的嗜好,同时他们的行为具有表率和模范的作用,对典雅爱情在贵族社会的传播和发展不只是推波助澜而是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
在骑士贵族中,伴随着抒情诗和浪漫情怀的发展,对那些原本对典雅爱情不感兴趣的保守贵族也产生了吸引力。保守的封建贵族们开始慢慢地接受典雅爱情中最温和的信条,如献情诗、礼貌对待妇女等。令拉图尔·朗德里感到麻烦的思想却完全被与他同时代《马歇尔·布西科》(Marshal Boucicaut)的传记作者接受了。他认为,爱增强了男人展示勇猛的欲望,消除了他内心的恐惧。好的习惯和快乐以及勇气胆量是爱的结果。他宣称布西科特正是由于接受了这些思想的鼓励,才找到了一位可爱可敬的贵妇人,他为她唱歌跳舞编歌曲,她的鼓励使他在比武大会中大放光彩。“注释32”
同样,14世纪的编年史家弗罗莎特本人毫无疑问是典雅爱情观念的坚决支持者,他以典雅爱情观念,对爱德华三世寄予了殷切的希望,“要是他恋爱或产生爱的激情那该多好啊!那将有利于他本人、他的国家、所有他的骑士以及骑士的随从。因为他将会更加心满意足、更加快乐、更加威武,他将会比以前举办更多的比武大会、盛宴、狂欢。他将会在比武大会上更有能力、有充沛的精力;对朋友更加温和信任,对敌人更加刻薄。”“注释33”尽管所被期望的爱德华三世并不是典雅爱情的典范,但是在这里展露了弗罗莎特所持有的典雅爱情观点,即他完全赞同典雅爱情是具有魔力的,是能够改变一个人,是能使一个人具有良好的品质的。
如果说弗罗莎特只是把典雅爱情当作对爱德华三世寄予的厚望而已,那么,在他的百年战争编年史中,则将典雅爱情思想作为事实来描述。当英法骑士进行冒险,到达非洲北海岸,与萨拉森人军队对阵时,他们遇到了一位骑术娴熟武艺超群的萨拉森人骑士。他们推断他之所以如此英勇,肯定是受到他所钟爱的贵妇人的激励。事实的确像英法骑士们所猜想的那样,萨拉森人骑士深深爱着突尼斯国王的女儿。“注释34”从这可以看出,典雅爱情的观念已经普遍被骑士们所接受和认可,要不然他们怎么会认定那位萨拉森武士的英勇必定是受到了爱情的激励呢!典雅爱情不仅被作为一种时髦的值得炫耀的思想被骑士所接纳,而且已转变成为骑士们的实际行动。1380年,在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法国的一位骑士加万(Gauvain)询问英国骑士,“你们当中是否有为了他的贵妇人而愿意同我比武的?如果有,那么,我将准备全副武装,用矛、战斧和剑依次进行三次格斗。”对此,当即有位英国骑士迈凯尔·乔基姆·凯特(Micaille Joachim Cator)出来迎战。在这里,英法处于敌对和战争状态,但是英法骑士对典雅爱情却不约而同地形成了共识,共同把为贵妇人而战看成一种荣耀、一种对英勇的激励。
同样,在西班牙,西班牙的骑士也是典雅爱情的敬献者。一位骑士叫苏埃罗·德基诺纳斯(Suero de Quinones),在脖子上戴上了一个铁项圈以象征着效忠于他的贵妇人,并发誓在一座桥上与所有的人比武,否则决不摘掉脖子上的项圈。
骑士不仅把爱情当作对自己英勇品质的提升和鼓励,而且贯彻了保护妇女的观念。德国诗人骑士瓦尔特·冯·福格韦德(Walther von der Vogeweide)十分尊敬妇女,并在他的作品中赞扬她们的品质,而对那些说妇女坏话的人表示了厌恶和憎恨。在德国,对妇女尊敬的意识,并非为骑士瓦尔特所独有,而已被普遍接受。在1211年春天,德国一些主要诸侯聚集在瑙姆堡(Naumburg)准备反叛奥托四世,废除他的皇位。其中反叛的理由就是皇帝行为不典雅,粗鲁,不尊重贵妇人,蔑视上帝荣耀的人。在法国,保护妇女的思想不仅被宣讲,而且被落到实处,1398年,法国骑士马歇尔·布西科(Marshall Boucicault)创建了白贵妇人骑士团(Order of White Lady)以专门保护捍卫处于危难之中的妇女和少女。
总体上讲,只要骑士贵族既是统治者又是战士,那么,他们必定是太忙了以致不允许他们考虑到妇女以及让她们占据他们的大脑。但是,不太激进的温和的典雅爱情的条款还是容易被接受的:他们不反对骑士以尊敬一位贵妇人作为战斗的高尚动机,因为爱可以提高男人的勇气,甚至认为一位骑士应该将一些注意力用于讨好妇女,应该相对文明对待她们。当然,这些思想并不是一下子突然被整个封建贵族所接受的,而是慢慢地得到蔓延扩展的,到14世纪普遍被认定为骑士贵族品质中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典雅爱情的宣传至少是成功的,妇女渗进封建男性的头脑中,提高扩大了被男性所认可的社会的地位,她们不再是纯粹的生儿育女和淫欲的工具,而是勇敢的激励者和文雅的塑造者。
典雅爱情的思想是否增加了男女贵族之间的不正当关系的发展呢?有人将典雅爱情出现后的道德败坏,归罪于此。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典雅爱情要求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十分曲折的迷宫般的仪式礼仪来求爱,即要求骑士要通过一系列行为表现来证明自己所拥有的品质值得贵妇人和淑女的爱,而这种复杂的求爱方式,无疑是驯化了男性的野性,使男人在求爱的过程中,学会了克制忍耐,从而软化了暴力倾向。因而,被注入了典雅爱情思想的男女很可能不会像他们的祖先那样屈服于突发的淫欲。11世纪贵妇人和淑女们可能会遇上直接突来的强奸,但是典雅爱情的求爱的方式使她们的孙女获得避开暴力的机会。
无论一些骑士贵族如何对典雅爱情进行了抵制,但最终典雅爱情确实不仅被骑士贵族所接受,成为贵族社会的时尚,而且对贵族社会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典雅爱情被纳入到贵族的伦理之中,成为贵族的美德和标志性象征。其实,典雅爱情的出现和发展,并非完全同贵族社会相对立矛盾的,而是适应了贵族社会的存在和发展。典雅爱情不仅仅是反映了骑士的生活和理想追求,而且典雅爱情的思想是有利于大贵族对骑士这些傲慢自大狂妄群体的控制和驯化的。对贵妇人的臣服,同对贵族依附是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的。骑士转向把一部分时间和注意力用于学会讨好妇女的艺术技巧,学会仪表干净整齐和礼貌文雅,尤其是要掌握一些技巧如跳舞、唱歌、乐器甚至是编写诗。骑士的文雅化,不仅有益于贵族对骑士的笼络和控制,而且有利于骑士自身的发展,尤其是伴随着骑士在军事上作用的衰退,讨好贵妇人的本事自然会不太困难地转为讨好王公诸侯们的技巧。通过接受典雅爱情的信条所给骑士贵族的训练,对日后他们成为一名绅士与朝臣是绝对有帮助的。
无论怎么样,也无论快慢的程度,贵族社会总体上是接受了典雅爱情的思想,那么,教会——中世纪道德的护卫者是如何看待典雅爱情的呢?通奸在基督教伦理中从来没有受到辩护,而且这与封建阶级传统的道德也是完全相违背的。教会对典雅爱情是完全持否定态度的,而且他们对典雅爱情的批评绝大多数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甚至抨击典雅爱情的重要组成部分——男女之间的欢乐愉快清白的举止。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讲,典雅爱情,也是教会的胜利,因为教会一直在不断地教导骑士保护妇女。
12世纪,对典雅爱情的批评最具代表的是教士索尔兹伯里的约翰,他曾抱怨:“我们的青年人似乎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消耗地球上的果实,他们一睡就睡到天明,推迟光荣的职责而去通奸,追求感官的快乐,熟知宴会上的抒情诗和乐器音乐超过了对军营号角的熟悉。”“注释35”约翰反对骑士学习诗和讨好贵妇人的技艺,因为他认为那会降低他们作为士兵的价值,至于爱情诗则是轻浮的,对圆满的道德是有危害的。
约翰是12世纪理想的宗教骑士观念的主要代表人物,因而他对典雅爱情的批评是特别具有代表性的。在他的头脑中,骑士与典雅爱情二者是绝对不相容的。宗教神学家严厉斥责典雅爱情导致了不正当的性关系的泛滥,但是这种状况几乎很难说是典雅爱情造成的。在发给忏悔者的手册中,教会详细列举了对典雅爱情进行抵制的举措,如,询问忏悔者是否作过歌曲或唱过听过典雅爱情的爱情诗曲,是否吻、拥抱、或抚摩一位妇女,如果这样做了,就犯了极大的罪过。从教会对典雅爱情反对的激烈程度,也可以透视出当时典雅爱情的影响程度,正如教士所斥责的,“在杰出的显赫的人面前唱爱情歌,过去被认为是坏的品位,而现在弹唱爱情诗却被认为是值得赞扬的。”“注释36”
在教士中,总体上是彻底全盘反对典雅爱情的,只有教士安德烈对典雅爱情作了理性的批判和赞扬。教士安德烈对典雅爱的抨击主要是针对婚姻之外的性行为。他认为,为了暂时的快乐而放弃永久快乐的人犹如禽兽,将永远坠入地狱;违背道德的爱不仅会伤害接受者,而且也会伤害其他人。对于典雅爱情,安德烈的态度是完全赞同的,他原本就是典雅爱情的理论专家。为此,他为典雅爱情者设立了一个美妙的天堂:当遵循典雅爱情的贵妇人死了,她们会被送到一个令人高兴快乐的地方,在那里,她们穿着盛装被文雅骑士环绕着坐在枝叶茂盛的结满各种果子的树下。从那树根下喷出三股带着清香的泉,各种美妙的音乐令贵妇人们着迷,杂技演员为她们助兴娱乐。
安德烈并不单纯满足于为典雅爱情的坚持者提供一个天堂,而且他还为典雅爱情的反对者创立了两个地狱:轻浮骄淫的贵妇人,被安排在一个潮湿的地方,在那里供男人们娱乐;拒绝爱贵妇人和贞洁的妻子以及淑女的人,被发配到干旱的地方,曝晒于灼热的太阳下,而且让他们睡在满是荆棘的床上,接受痛苦的折磨。“注释37”
如果说安德烈对教会对典雅爱情的抨击和回应是隐秘的,那么,在《奥卡森和尼科莱特》(Aucassin et nicolette)中,典雅爱情的支持者的回击是最彻底最直接的:“我同天堂有什么关系?除了我相爱的朋友尼科莱特之外,我并不追求到那里去,只有那些人才会进入天堂:年老的教士、年老的拐子、日夜在圣坛面前呻吟的人以及赤身裸体地穿着破衣烂衫的,即将死于饥饿干渴寒冷的以及吝啬的人,这些人进天堂,而我又同他们有什么相关的呢?而我愿去地狱去,因为到那里去的是公正的教士、英俊又有赫赫战功的骑士、可爱的文雅的高贵的贵妇人们以及琴师、吟游诗人和这个世界的国王,我愿意与这些人一起下地狱,这样我们可以与我亲密的朋友尼科莱特在一起。”“注释38”
不管怎么说,典雅爱情思想还是逐渐被骑士贵族们接受认可,而这一过程是伴随着骑士战争职业生涯的结束演进的。从前,骑士贵族在战争中以忠诚于自己的贵族,英勇献身,获取荣誉来标榜自己,现在,骑士贵族则是以风雅标榜,在对妇女进行忠诚地献身的典雅爱情中,攫取荣誉的光环。从战场到风月场,是一个历史性的自然的转换和传承。风雅成为高人雅士的韵致,正如卑贱被认为是属于贱民一样,骑士贵族以风雅自许,借以与平民拉开距离。风雅成为近代贵族借以标榜和区别于社会其他成员的显著特征。
“注释1”关于“Courtly love”的译法,国内大致有两种,一个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由罗新璋翻译的《特利斯当与伊瑟》中,译作者罗新璋将之译为“风雅爱情”,另一个是发表在《世界历史》2001年第4期的由赵立行与于伟撰写的论文《中世纪西欧骑士的典雅爱情》中,则将之译为“典雅爱情”。本文参考这两种译法,认为赵立行的译法比较稳妥一些,而采纳了“典雅爱情”这一译法。
“注释2”莫尔顿·亨特:《爱情自然史》,作家出版社1988年,第172页。
“注释3”但娜希尔:《历史中的性》,光明日报社1989年版,第276页。
“注释4”布林顿、克里斯多夫、吴尔夫:《西洋文化史》第3卷,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第296页,转引自赵林的《神旨的召唤——西方文化的传统与演进》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86页。
“注释5”“Lady”,中世纪习惯用这个词语,表示已婚和未婚的贵族妇女或尊贵的妇女,在这里将其统一译为“贵妇人”以指贵族妇女和未婚贵族少女,也包括貌美且品行高贵的妇女。
“注释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6页。
“注释7”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10.
“注释8”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11.
“注释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20页。
“注释10”转引自仲跻昆:《阿拉伯文学与西欧骑士文学的渊源》,《阿拉伯世界》1995年第3期,第30页。
“注释11”黎巴嫩现代作家欧麦尔·艾布·纳斯尔根据此,创作了《沙漠骑士昂泰拉》。
“注释12”转引自仲跻昆:《阿拉伯文学与西欧骑士文学的渊源》,《阿拉伯世界》1995年第3期,第30页。
“注释13”赫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刘军等译),第74页。
“注释14”《巨舰横行·北欧海盗》(公元800—1100)(邓庆平译),第17—18页。
“注释15”《熙德之歌》(赵金平译),第94页。
“注释16”赫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刘军等译),第79页。
“注释17”马洛礼:《亚瑟王之死》(黄素封译),第787页。
“注释18”F。S。Shears,‘The chivalry of Franch’Chivalry,edited by Edgar Prestage,p77.
“注释19”Maurice Keen,Chivalry,p92.
“注释20”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375.
“注释21”Hopkins Andrea,knights,p66.
“注释22”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信仰时代》(第4卷),第452页。
“注释23”《尼伯龙根之歌》(钱春绮译),第26—27页。
“注释24”《尼伯龙根之歌》(钱春绮译),第66页。
“注释25”《尼伯龙根之歌》(钱春绮译),第86页。
“注释26”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12.
“注释27”Burbara W。Tuchman,A distant mirror:The calamitous 14th century,p67.
“注释28”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69.
“注释29”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37.
“注释30”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37.
“注释31”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39.
“注释32”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39.
“注释33”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41.
“注释34”John Froissart,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France and Spain,pp478—479.
“注释35”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59.
“注释36”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60.
“注释37”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64.
“注释38”Sidney Painter,French knight,p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