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着一把伞。从侧影上看,他还真可以称得上是高大魁武,他穿了一件长风衣,男人都爱穿的那种,米色,既可以遮风,又可以挡雨。领子半竖着,可能原先是非常妥贴地竖在那里的,后来被风刮了几下,软瘫下来了。这个软瘫的领子忽然让他给人以一种遭受打击的感觉,或者将要遭受打击的感觉,也可能是这样:他曾经受过点什么伤,他不刻意去掩饰的时候,伤口便露出来了。这是一个带着伤口不断旅行的男人。
一座古老水城。广场位于水城中心,就像一座岛。从城市的上空进行俯视,你会发现,这座城市里只有这样一块较为宽阔的空地,它一览无余,坦露在那里,就像动物或者人类坦露的宽阔的身体部分。城市的其他地方都是幽暗的,曲折的,可以看到繁茂而不高的树丛,假山,河道穿过全城,但不是那种一泄千里的穿过,而是拐里拐弯,时断时续的穿行。所以说,这个广场会给人一种“从此入手”的直觉,它是这个城市里面最最柔软的部分,它坦露在那里,有一种即将受虐的快意。
在广场上,这个男人正在向一个女人走去。
我见过你。他说。
他在她的身后就开始说这句话,然后他绕到她的前面,停下脚步,看着她:我见过你。他说。
她抬起头,她的表情有些愕然,但或许轻微的愕然已经与雨天的城市融为一体,所以说,在这里也可以理解为“面无表情”。
去年我们就是在这里见面的,你坐在那个台阶上,第三层台阶。他把自己手里的伞向她倾过去一些,这样就与她撑着的伞共同构成了一个参差的角度。
你坐在第三层台阶上。那天也在下雨,你穿了一件透明的雨衣,你告诉我说,你的伞坏了,然后你嘀咕着说,这个城市总是下雨下得都让你厌倦了。他继续这样说道。
她脸上愕然的表情渐渐浓了起来,但其中又夹杂进一些困惑、疑虑和其他的什么。但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排斥这种东西。于是他又接着往下说。
你还答应我在今年的这个雨天见面,在广场上。然后你就跟着我离开这儿,离开这个城市,到其他的地方去。
显然,他说出了令她意想不到的话,她的眉毛有力地跳动了一下。
离开这儿?她身陷迷离似地脱口而出。
是的,我们约好了,我们有约在先,我将带着你离开这个城市,到其他的地方去。
可是……可是我并不认识你。
她一脸的茫然。这种茫然在她表情独特的脸上显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她其实也已经真的不想知道了,她听命于一切的解释。另一种,则是“为什么。请说服我,用最有力的方式。”的代称。
我已经习惯这个城市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自言自语的意味,而雨,在这时忽然急了起来,几滴又粗又猛的雨点打在绷紧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轰响。仿佛为了排除雨声的干扰,她提高了声音:我从来都没说过下雨让我厌倦这种话,我已经习惯下雨了,我不可能说下雨让我厌倦这种话。
你说过。他的声音忽然阴冷起来。像刀一样。他的声音是干的,掉在潮湿的地上,发出阵阵回响。你说过,你不应该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你说过你讨厌江南的雨,你说你都快要被它缠死了,闷死了。你抱着我,你说把我带走吧带到很远的地方去,带到充满阳光的地方去,你一边说一边哭,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你说过的,真的说过的,这些我都记得,而你却全忘了。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或者就是感到冷了,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她手里拿着伞,有点想走的样子,但仿佛又被什么不可知的东西深深吸引。不管怎样,她的脸上还是一副被什么东西吓着的模样。她忽然变得有些怯生生起来,说道:
我记不清楚了,她说,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曾经发生过什么。我确实常到广场上来,但总是一个人,我总是一个人到广场上来。黄昏或者中午。有时候,很少的时候,我也会在午夜去广场。只有在广场上才能见到满天的星星,我坐在台阶上看星星,有时候也躺下来,但这种时候是很少的,台阶往往是很凉的,因为经常下雨,湿气便早已渗入地下。晚上的广场上风很大,就像在海面上一样,所以我总是披了一件很大的衣服。有时会有一个孩子跑来跑去,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他总是跑得很远,但有时也看不见他。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我不记得和谁说过什么话,我说了话也就忘了,因为从来没有人记得它们。
他把自己手里的伞搁在地上,然后拿过她的,撑起来,举在他们的上空。她一点都没有抗拒,她非常顺从地变得两手空空,而这种突如其来的姿态使他的声音掺入了一点湿润的东西。
我一直很想念你。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像耳语一样,他继续往下说着。因为你的缘故,我现在变得害怕下雨。我害怕听到雨的声音。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许许多多的雨水,它们变成了一种非常稠厚的东西,直直地压了下来。即便在梦中我都能感受到它的重量。我吓醒了。嘴里叫着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她像个梦游患者一样,喃喃地重复着这简单的四个字:我的名字?你在说你叫着我的名字?
是的,我相信在梦里确实叫出了你的名字,确切无疑地叫出了你的名字。他说:在梦里,只要我一叫你的名字,你就会站起来,跟着我走,我拉着你的手,你就跟着我走了,你一边走还一边说,只要我拉着你的手,你就能快乐得在广场上跳舞,你要让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你,所有的鸽子草地与人群。所有的水都蒸发了,都飞上了天空……
广场上开始来人了,可能是上午,但也可能是下午。广场上开始来人了,三三两两地散布开来,这使得整个空间重新充满了一种零星的暧昧的说不清楚的气息。人群就像水流一样,他们爬行向前,渐渐占据了广场的各个角落,有几个还正在向台阶的方向走去,他们走过去了,阴影停留在第三层台阶上,斜斜的阴影,拉得又细又长。斜斜的阴影停留在他与她之间,光影之间,他们被分割成碎片,恢复完整,然后再分割。
生机勃勃的广场。
在人群的覆盖下,广场柔软赤裸的部分终于隐而不见。雨时下时停,时下时停便是一种运动。这种运动就像他们现在的表情:沉默的,游移的,被风与影、以及水流一样不断爬行向前的人群阻隔变化着的表情。
在我小的时候,觉得这个广场简直大极了。
她的眼睛看着远处不知道的什么地方,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