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我睁开眼时,竟发现妈妈站在床旁,“妈。”想起昨晚的事,我不由得邪邪一笑,一把拉过妈妈,意味深长地问:“昨晚过得好吗?”
妈妈横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看出妈妈的笑很勉强,甚至努力在掩饰着什么,我的心一沉,“妈,又出新问题了?”
“算了晓晓,别管妈的事了。”妈妈叉开我的问话,在我床边坐下,径自拿过我床头的书翻着问:“晓晓,像我这个年纪,看什么书才能提高自身的文化修养?”
“文化修养?”若这话从老师嘴里吐出,我不会感到惊奇,那似乎是为师之道该有的语言;若是从朱珠妈妈嘴里吐出,我更不会感到惊奇,因为朱珠妈妈的言谈举止是那种讲究文化修养的人,可是我的妈妈,我不想眨低自己的亲生母亲,可她和我们的老师,和朱珠的妈妈真的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她没有上过更多的学,充其量算个初中一年级的水平,再加之她这些年来一直在家里做贤妻良母,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文化修养?我敏感的神经一下就猜出了这一定是爸爸昨晚责备妈妈的话,我不由得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把嗓门提得高高的,“妈,是不是爸爸嫌你文化水平不高了?”
“不,不,是我自己瞎想的。”妈妈有些慌张地瞥了一眼房门。
我已经是感慨万千,男人,总会为自己的不喜欢找一个理由,而妈妈,却被这个理由左右着,难道她不知道她就是凭着这初中一年级的学历从农村嫁到城里,她就是凭着这初中一年级的知识劝爸爸下海经商,可如今,爸爸赚了钱,有了资本,竟嫌弃起妈妈来了,这不能不令我愤慨,我继续放大嗓门说:“难道秀儿的文化水平就高?她说是高中毕业,可连我的数学题都不会做,狗屁高中生,充其量不过小学毕业,和你的水平差不到哪儿去,有什么值得夸奖的?”
妈妈慌忙用手堵住我嘴,“别那么大声地胡说八道,叫你爸听到不好,起来吧,陪妈妈一起吃早饭。”唉,软弱的妈妈!
我不情愿地爬起床,穿着睡衣就跟着妈妈坐到了餐桌前。
“晓晓,想吃什么?牛奶、鸡蛋?”妈妈打开冰箱,从里往外掏着东西,我的早饭向来都是由她准备。
看着妈妈为我忙碌的样子,我突然来了火,把桌子上的东西往妈妈面前一推,“放回去放回去!”然后我扯起大嗓门冲秀儿的房间嚷起来:“秀儿,几点了,还不起床?我饿了,我要喝粥,快起来给我熬粥。”我是故意的,既然秀儿是我家的保姆,就不应该只侍候我爸爸。
“晓晓,想喝粥,妈给你熬去。”
妈妈立刻从厨柜里拿出了锅,抓了把米放进去,却被我一把夺过来扔在了水池里,我大声地嚷嚷着,故意要让秀儿听到:“你又不是保姆,你瞎忙活什么?”
“晓晓……”妈妈害怕地捅了我一下。
我却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用更大的嗓音喊着:“秀儿,快起来给我熬粥。”
我的嗓门把爸爸给喊出来了,“晓晓,你嚷嚷什么?有你妈还非得把秀儿给叫起来?秀儿还年轻,喜欢睡个懒觉,你就别叫她了,让你妈给你熬吧。”爸爸挺不耐烦地冲我皱着眉头。
我才不怕呢,我仍旧气咻咻地说:“都几点了还睡?她要不想干就回她家睡去,到我们家当大小姐来了?”
“晓晓,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秀儿就像你亲姐姐一样,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呢?”爸爸非常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又去看妈妈,“都是你惯的,你瞧你把晓晓惯成什么样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妈妈惶恐不安地拽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了。可是,我偏要说,我怎么能够容忍爸爸如此责备我?其实,我最不能容忍的是爸爸对待妈妈的态度,于是我一把甩开妈妈的手,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朝爸爸瞪圆了眼,“谁不像话了?是我还是妈妈?我倒觉得是你不像话,是秀儿不像话。”我想这话爸爸能听明白,用不着我再做更充分的解释。
果不然,爸爸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脸唰地一下便绿了,眼睛挤成了三角形,嘴角拉成了一张朝下弯曲的弓,他用一种很愤怒的眼神瞧着我,嘴里的话如同蹦豆子,“怎么着怎么着?还想管你爸不成?”
我知道爸爸真的恼了,因为他的脸上透出一股凶光,一股不带有任何亲情的凶光,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些黑社会老大的目光一样,那种目光令我害怕,想说出口的话立即就被吓得无影无踪,我不禁将身子贴近妈妈,我立刻感到了来自妈妈身上的颤抖,难怪妈妈爱爸爸又怕爸爸,知道他和秀儿的事还要容忍他,因为爸爸凶起来的时候真的是很可怕的。
“算了楚经理,干嘛和晓晓过不去啊?她还小呢。”秀儿不知什么时候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打圆场地拽了一下爸爸的袖子,“我这就熬粥去,少睡会儿没什么关系,别让晓晓饿着了。”说着向爸爸抛去一个甜甜的笑脸。
爸爸的气立刻就消了,他瞧瞧走进厨房的秀儿,又瞅瞅呆呆站在我身后的妈妈,非常鄙夷地摇摇头,“还正二八经地做起主子来了!”说完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点燃了一根烟抽起来。
眼泪早已在我的眼眶里转悠半天了,直到此时,才扑籁籁地掉下来,我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己的屋,把门闩上了。我将整个身体靠在门上,紧闭着双眼,任凭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淌着,可我就是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难道这就是那个爱我疼我的爸爸?想起曾有过的欢乐,曾有过的亲情,我的心像刀割般地难受,我想我再也不会爱他了,可是,我又是那么地期待他对我的爱,就像妈妈在期待他的爱一样。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吃饭,不论妈妈在门外怎么劝我,我都只是一个字:“NO”,我把整天的时间都用在网上了,我懒得和门外的妈妈说话,也懒得去聊天室里和别人聊天,所以我就闯遍一个个美食网,看着那些诱人的菜谱裹腹,其实我的肚子很饿,可是我却不想吃,不想吃的原因是不想看到爸爸和秀儿的脸,我把扔在屋子里各个角落的饼干、瓜子都翻出来了,没有水,我就像《上甘岭》里的勇士们一样,让饼干渣子从嘴里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让满嘴的瓜子和瓜子皮喷得到处都是,然后我再用脚把地上的饼干渣子和瓜子皮踩得咔嚓咔嚓作响,嘴里还不失诙谐地唱着:“姑娘好象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爸爸就像哑巴了一样,他既没来劝我,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有秀儿在早饭、午饭和晚饭时来敲过我的门,“晓晓,你不是要喝粥吗?粥好了,出来喝吧。”惺惺作态!把我当傻瓜看呐?哼,谁高兴理你?我就像个聋子似的,根本不想睬秀儿。
中午,秀儿如同早晨般地敲敲门,“晓晓,出来吃午饭吧,有红烧肉,放了你爱吃的香菇。”装模作样地做给爸爸看,哼,别以为我会吃你那一套。我仍旧像个聋子般地不理秀儿,连声儿都不想吭。
晚饭时,秀儿又在门外喊:“晓晓,出来吃晚饭吧,小鸡炖榛蘑,很香的,是我看着菜谱做的,不亚于饭馆里做的。”什么玩艺儿?见我绝食,就故意做好吃的来引诱我?哼,我觉得秀儿就像渣滓洞里的狗特务,而对待狗特务呢,就要不理不睬。
说穿了,秀儿怎么会心疼我呢?她巴不得我不上餐桌,她虽然依仗爸爸对她的宠爱,但她也怕我不友好的、鄙视的目光。
其实,真正心疼我的只有妈妈,我听得到她在我门口徘徊的脚步声,也听得到她在我门口长吁短叹的发愁声,可我,不想出去。别怪我不心疼妈妈,看到她的懦弱,看到她对爸爸的无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妈妈的脚步声整整在我的屋外徘徊了两天,妈妈的脚步声终于把我的心踩软了,我不想再让妈妈继续为我着急了,所以,第三天,我早早地就开门出了屋,我发现,妈妈早就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等我了,就像知道我今天会出来似的。她特意给我炸了鸡蛋,煎了火腿面包,又给我热了两大杯牛奶。噢,天哪!知我者母亲也,我感激地冲妈妈眨眨眼,在她的注视下,吃进肚子里两个鸡蛋、四片面包、四片火腿,要不是因为一个劲地打着饱咯,我想妈妈还会劝我再吃点。
因为我不再绝食,妈妈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当然,那笑容只对我。因为除了妈妈给我的笑容,家里的气氛绝对地紧张,也许是我揭了爸爸的短,接下来的几天,爸爸的脸总是灰暗的,没有半丝笑意,即便是对秀儿;而妈妈,她和爸爸没话,和秀儿没话,反正该吃饭时秀儿自会张罗;秀儿呢,除了招呼全家人吃饭,她也不会主动去和谁说话,既然大家都不想和她说话,她非常识相地抿紧了嘴,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节日的气氛没有了,家庭的温暖没有了,父亲的亲情不见了,家,对我来说就像一座监狱,我狠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离这个家,可是我知道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就天天躲在我的屋里,天天坐在电脑桌前在网上遨游,我多么怀念以往的节假日!爸爸会带着我和妈妈一起去名胜古迹游玩,去海边游泳,可是自从秀儿来到我们家后,我们再也没有出去过。
好不容易过完了十·一,我终于舒了一口长气,只要一上学,就可以不再见到爸爸那张灰暗的脸,就可以不再看到秀儿那张假惺惺的面孔,就可以不再瞧见妈妈那伤心的双眸了。
七天,仿佛漫长的七年,见到同学们的感觉真好,尤其是白莉娜一把抱住我,亲昵地晃着我时,我幸福得快要哭出来了。
“十·一去哪里玩了?”白莉娜兴致勃勃地问。
“你去哪里玩了?”我以问作答。
“海南!”白莉娜说着把从海南带回来的椰子女孩送给朱珠和我一人一个,另外还每人一把椰子棒棒糖。
“你呢?”白莉娜又以同样的热情去问朱珠。
“我和我妈跟着爸爸去了他的老家。”朱珠说着也从书包里掏出礼物送给我和白莉娜。
我知道朱珠的爸爸不是她的亲爸爸,但却像亲爸爸一样爱她宠她,她常骄傲地告诉白莉娜,“我爸爸特好,我敢说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我真羡慕朱珠能有一个比亲爸爸还要好的继父,可是我,居然有一个不如继父的亲爸爸,我心里很难过。
我默默地注视着班里许多同学炫耀地从书包里拿出那些廉价的小礼物一一送给大家,心里不禁嫉妒起来,我悄悄地回到我自己的座位上,残酷地用牙把白莉娜送的棒棒糖纸咬开,把棒棒糖放进嘴里含着,然后把脸埋到了臂弯中。
“你去了哪里?哎,你呢?”这个闲不住的白莉娜,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去过海南,逮谁问谁,逮谁送谁一根她最钟爱的棒棒糖。
“我爸带我去郊区采摘了,喏,尝尝。”是梁雨的声音。
我抬起眼皮透过臂弯的一丝缝隙看到梁雨提了一兜子山里红,一把一把地送人呢。
“又酸又甜,大家快来吃。”梁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楚晓晓,我知道你最爱吃酸的,来,尝尝。”说着捧了一把送到我面前,“你到哪里玩去了?”
我看得出来,梁雨明显地在讨好我,她似乎忘记了我们之间曾有过的矛盾。
我到哪里玩去了?就像看到眼前的山里红,我的嘴里酸酸的,连心都是酸酸的,我在家里憋了整整七天,其实,如果爸爸妈妈是恩爱的,如果我和他们是快乐的,我不在乎是否去了哪里,可是,我不快乐,妈妈不快乐,连爸爸似乎都不快乐,一个不快乐的家怎么能告诉梁雨?看着梁雨和同学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样子,我羡慕死她们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输给梁雨,我的虚荣心决定了我不能输给梁雨,于是我抬起头,秀儿脸上那股假惺惺的笑容魔术般地转移到了我脸上,我向梁雨翻了一下眼皮,很高傲地说:“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猜猜看,猜出的同学有奖。”
“什么奖什么奖?”立即就有几个女生围上来,摇晃着我的胳膊问。
我眨着眼睛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猜对的人我送你们GTO光盘一张。”
“真的?你不骗我们?”陈韵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珠。
我不高兴地斜着陈韵,“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了?”
“那好吧,我先猜。”陈韵说着转动了一下眼珠,“去了黄山。”
我摇头。
欧阳莎莎也参与了进来,她扒开陈韵,很肯定地问:“去了张家界。”
我又摇头。
“去了泰山?”“去了峨眉山?”“去了……”
我连连摇头。
看到大家失望地离开我,朱珠这才凑上来问:“包括外国吗?”
见我摇头,又问:“你一定是去了香港?”
我笑了,“这帮人真笨,怎么就没人猜香港呢?我还给大家带了一堆巧克力,晚自习后来我们屋吃吧。”
“哇,你爸爸妈妈可真好,带你去香港了?!”白莉娜脸上的表情总是夸张的,她故意惊讶地瞪大眼珠,张大嘴巴,“你有没有给我带香港棒棒糖?”
我摇摇头,我还不知道香港棒棒糖是什么样子的呢!
俞迪推开白莉娜站到我面前,很羡慕地问:“香港一定很漂亮吧?你都去了哪里?”
不等我回答,我就成了一头蒜柱子,身边立刻围满了对香港感兴趣的同学,梁雨不停地点着头感叹道:“等将来我工作了,我也要攒钱去趟香港,我从电视里见过香港,很美的。”
“那当然!”我假装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好象我真的去过香港一样。为了能使同学们相信我真的去了香港,我开始把从网上看来的香港景点一一向同学们介绍起来,云山雾罩地一通侃,直侃得梁雨的眼珠僵住了,朱珠的嘴唇僵住了,白莉娜的双手僵住了,我才做了一个自认为很酷的动作——把头冲着斜前方用力一甩,右手打出一个没有响声的响指,嘴里学着雨村那首《东北人》里的语气,大嚷一声“好了,晚上来吃巧克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