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疏时密的雨倾刻间就浇湿了我的衣服,湿嗒嗒的衣服紧贴着肉体,使我有一种被雨鞭笞的感觉,我的内心一阵阵地抽蓄着,望着弥蒙的雨,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去向谁倾诉。我漫无目的地朝着没人的地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直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我没了力气,跑到我再也跑不动为止,我才发现我来到了一条铁路上。
雨越下越大,我只能看清眼前两条被火车磨亮的轨道在雨中发出了微光,而伸向远处的轨道早已被雨迷茫了方向,我不知道这轨道通向何方,更不知道这轨道何时会有火车通过,我只是茫然地坐在铁轨上,任无情的雨透过单薄的衣服洗刷着我痛苦的躯体,任寒风吹得我不时地打着颤栗,我思念妈妈,抖动的嘴辱委曲地喊着,“妈妈,你为什么要抛下我独自离去?”
黑暗的夜中没有任何回声,只有飘舞的雨无情地哗哗下着。
我恨爸爸,也恨妈妈!原来大人可以如此不顾及孩子们的感觉,如此随便地就把他们抛来抛去?爸爸抛弃了我和妈妈,妈妈又抛弃了我,爸爸可以找秀儿做伴,虽然秀儿辜负了他,但他毕竟是因秀儿抛弃了我和妈妈,虽然此时的他醒悟了,但一报还一报的道理终于在他身上应验了,所以他连我——这个惟一能守在他身边的女儿也不要了,他居然让我滚!而妈妈,她可以跟着一个没有钱的男人走,居然事先连说都不对我说一声,更别提商量了!难道我在爸爸妈妈的心中就是如此的份量?我不禁黯然泪下,亲情与爱情,我不知道哪一头更重,或许对大人们来说,爱情要比亲情来得重要?我心酸地哽咽着,不愿意承认爸爸妈妈对我的忽略,可我真的被他们忽略了,被他们遗忘了。
一个人留在世上,没有了亲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这种被亲情抛弃的感觉令人坐立不安,心惊肉跳,我害怕就这么一个人孤独悲哀地活着。我哭出了声,呜——呜——呜,没人能听见,我索性放声大哭了起来。
没人来安慰我,没人来理睬我,我觉得泪腺已经干涸,只有雨水顺着脸颊静静地趟着,而我的心也渐渐地被雨水浇凉了,凉透了!没人需要我了,没人!我试着在铁轨上躺下,想象着火车从我身上压过去的感觉,想象着当爸爸妈妈一人抱着我的一半尸体痛哭流涕的感觉时,我心里不禁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刀割般地抽搐起来,难道真的要用生命作为代价才能得到父母的爱?生命、死亡,竟会如此简单?这是我在倾刻间悟出的一个不成为道理的道理,既然生不如死,或许死就是生?还等什么?我知道我等的是什么!
只是躺在铁轨上等死的滋味并不好受,身下被冰冷的铁轨和石头硌着,身上被毫无善意的雨水浇着,而火车,却迟迟不来。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起身把耳朵趴在铁轨上静静地听着,辩别着,看有没有火车会来。
非常遗憾,除了雨水打在铁轨上发出的刷刷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雨给淹灭了,静止了。我失望地站起来,我已经心灰意冷,我已经了无生气,无情的雨无情的风,僵硬了我的身体,我就像一个被人上满了弦的木偶,机械地沿着铁轨默默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去,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觉得走了几天,几月,几年。
“呜——”,火车的鸣笛声麻木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远处有个亮点在慢慢地向我逼来,我想,那是一束火焰吧,一束浇不灭的火焰吧,一束能照亮我生命的火焰吧?我站住了,希冀地盯住那个亮点,等待着。
不知是不是我的执著吓着了那束火焰,亮点突然静止不动了!来呀,生命的火焰!可是亮点依然不动,我却焦急地大喊起来,“喂——,你怎么了?为什么停止了?”我的声音倾刻间就被雨声吞灭了。“喂——,你过来呀!快些过来呀!”我用尽了毕生的精力扯着大嗓门嘶哑地喊叫着,我感觉到我的声音划破了夜空,划破了雨帘向四方穿透。
我终于看到右侧有一束橘红色的光在向我射来,那是不是一束能照亮生命的指路灯呢?我犹豫了一下便冲着那束光芒喊叫起来,“来,快来呀——来呀!”我仍旧像个巨人般地站在铁轨上。
橘红色的光束向我靠近,同时,远处那个亮点也缓缓地朝我移动过来,看得出来,它也被我的声音诱惑了。
“喂,你下来,快下来,没看到火车就要来了吗?”一个男声从橘红色亮光的地方传来,并快速地朝我移动着。
绝对不是爸爸的声音!多管闲事的家伙!我不再理睬那个人,而是朝着远处那个亮点坚毅地走过去。
“喂——,快下来,火车就要来了,快点下来!”那个声音飞快地朝我奔来,我看清楚了,是一个持伞打着手电筒的人,在朝我奔来,就像是雨夜中的一个黑侠,那把伞被他扔在了风中,那个手电筒也被他抛在了雨中,飞檐走壁,腾跳飞跃,我甚至感到他冲我奔来的速度就像一道闪电,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扑向了我,有力的臂膀一把搂住了我,然后朝着铁轨的路基滚下去。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我被他紧紧地压在身下,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我还是愤怒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推开他,只是我做不到,于是我就大声地喊叫起来:“你想干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做?你管得着我吗?快离开我,不许管我的事,快离开我的身体。”
来人怔了一下,从我身上翻起,只是,那只有力的手却像个钳子般紧紧地钳住了我的胳臂,使我动坦不得。
这时,一辆火车从身后疾驰而过,久久的,那风驰电掣般的声音还不绝于耳。
我生气了,声嘶力竭般地叫着:“放开我——”想把胳臂从那把钳子中挣脱出来。
“我不能!”来人甚至用两只手抓住了我的两条胳臂,脸对着我。
我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也不想看,我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重重地打在我脸上,我恨他生事,于是又嚷了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一股想拼命的蛮劲在倾刻间涌遍了全身,我突然乘机朝着来人的胳膊咬下去,并且狠狠地咬着,不顾一切地咬着,似乎想把对爸爸对妈妈的恨全部用牙齿发泄到此人的身上。
“你是狗啊!”显然我咬疼了来人,他大叫一声,松开了那条被咬的胳膊,然后一把捏住了我的下颏,恨恨地说:“你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可是如此厉害的女人居然也会想自杀?一种很伟大的壮举对不对?”来人松开那只捏住我下颏的手和那只抓住我胳臂的手,很有些灰心地说:“算了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也不可能抓住你一辈子,只是,在你不想看到这个世界之前能不能把你想自杀的原因告诉我,别到了阴间还满肚子委曲,太不划算了。”
说话的口气太像一个人了!甚至连声音都有点像!我想,那是我的幻觉,在怀念一个人时的幻觉,我甚至听到了靡靡雨中传来了那首《味道》,“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的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我使劲地用鼻子嗅着,想在来人身上找到那种特殊的烟的味道,我想我找到了,虽然雨减退了我嗅觉的灵敏度,但是我真的在来人身上闻到了那股我思念已久的味道,我的心又砰砰地跳起来,我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想这是抽同一种品牌烟的两个男人,可是,我又企盼着会发生奇迹,于是我问:“那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怎么,到了阴间还想咬我一口啊?”来人幽默地摸了摸被我咬过的胳膊,轻轻地噢了一声,显然我下嘴很重。
此时此刻我关心的不是他被我咬伤的胳膊,而是他的名字,我有些威胁地瞪着他,“别开玩笑,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自杀。”
“好吧,这太容易了,大不了到了阴间再被你多咬几口,只是要匀着点咬,别总咬这条胳膊,会留下一串疤痕的,我还没娶媳妇呢。”
我终于“喷”地一声破啼为笑,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过我在等着他说出自己的姓名。
“我姓倪,当然,不是泥巴的泥,是一个单立人加上一个繁体字的儿,名枫,当然,也不是疯子的疯,是一个木字旁加上一个和风细雨的风,怎么样,很酷的名字是不是?”
我愣住了,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我没想到奇迹真的在我身上发生了,就像那些小说里写的一样,一种天意,一种巧合,我猛地扑进倪老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倪老师,倪老师……”鼻涕泪水和着雨水全部蹭到倪老师的身上了。
“你是谁?你认识我?”倪老师也愣住了,他扳过我的身子,努力在黑暗中辩认着我,可惜他没有认出我到底是谁,于是他松开手,朝远处还在雨中发着亮光的手电筒跑去,他拿回了手电筒,他把亮光打在了我的脸上,“你是楚晓晓?”
我想我的样子是狼狈不堪的,浑身的衣服紧紧贴在了身上,满头的碎发也湿沓沓地耷拉在脸上,既然倪老师已看清楚了我是谁,我就不想再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于是偏开脑袋躲开手电筒的亮光,使劲地点着头。
“楚晓晓,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倪老师用手拨开我眼前的头发,扶我站起来。
“我……”话未出口我便失声痛哭起来,颤抖的全身使我打出了平生最大的喷嚏。
“瞧我,这么不会疼人。来,先跟我去我家行吗?”倪老师自责地拍了一下脑门,脱下身上那件被雨淋透了的外套披到我身上,然后揽着我的肩膀朝远处走去。
小雨未停,寒风虽冷,可我觉得心里是热乎的,因为有倪老师揽着我,因为有倪老师的体温在温暖着我,我觉得此时是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刻了,我多么希望去倪老师家的路有很长很长,更希望倪老师就这么揽着我这么伴着我走过我的一生一世。
“还冷么晓晓?”
对倪老师的询问,我更紧地把身体往他身上贴了贴,然后摇摇头。
倪老师不再说什么,他的手电筒照亮了前方的路,我们俩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倪老师的家门口。
我从心里感叹路竟会此之短,短得让人来不及展开想象,不过,我还是兴奋地跟着倪老师踏进了他的家门。
当倪老师推开家门的时候,屋里传出了一声焦急而又惊喜的声音,“小枫,找到了吗?”
“没有妈妈,不过我找到了一个比来福更有价值的东西。”倪老师回答完他妈妈的话,立刻冲另一间屋子喊了一声,“阿丽,来一下。”
一个20岁左右的姑娘立刻从那间屋子里跑出来,惊讶地看着我和倪老师。
“你带晓晓去洗个热水澡,再找几件干净的衣服让她换上,然后煮两碗姜汤。”
倪老师把我推给了阿丽,看得出来,阿丽是倪老师家的小保姆,她和蔼地带我去了浴室,为我打开了热水,然后给我带上了门。
热气很快弥漫了整个浴室,热水渐渐冲去了身上的寒气,我仰起头,看着花洒上雨般的水注,心里不禁浮想联翩,这温暖的水注已经冲去了我心中的忧悒,这温柔的水注仿佛倪老师雨中揽我的手,那么轻柔那么体贴,使我的心中像看到了沙漠的绿洲般豁亮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辛晓琪那首已被我唱过无数遍的歌儿,“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的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
当我洗完澡擦干头穿着阿丽的衣服走到那间有声音的房间时,我发现倪老师早已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坐在一个床边,床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这是我妈妈,原来是《汇丽》女中的老师,还给朱珠她们当过一个来月的班主任,可惜病倒后再也不能去学校了。”倪老师为我介绍着。
我冲倪老师的妈妈点点头,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倪老师的妈妈,想起在书里看到的,老师的妈妈一般要叫师母,于是便寒喧道:“师母您好。”
“叫我张老师就行了,一年多了,没有听到人叫我老师了,心里真是怀念那些日子。”张老师笑着拉过我的手,和蔼可亲地问:“晓晓,听说你是(1)班的尖子生,学习非常好,还曾炒过郝老师的鱿鱼?”
想必这些都是倪老师告诉他妈妈的,望着张老师脸上慈祥的笑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却在想,那些不经过考虑的幼稚做法,再也不会有了。
“可今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是星期六,你应该在家里的,是不是爸爸妈妈打架了?或是爸爸妈妈打了你?”张老师猜测地望着我。
一想起爸爸妈妈的事,我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我看看一直关心着我的倪老师,再把目光停在慈善的张老师脸上,在他们面前,我还有什么可以不敞开的呢!于是我连哭带说地把家里那点破事全部告诉了倪老师和他妈妈。最后,我擦着眼泪说:“既然他们不想要我,我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就跑出了家门,其实最开始我并没有想去自杀的,只是那个亮点一直在诱惑着我,所以我……”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我当时的行为。
“真是个傻孩子,这么大点事还值得想不开?你才14岁,今后的路长着呢!碰到的挫折或许比这还要多还要大,你都要想不开吗?”张老师有些责备地拍了拍我的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别人碰到这种事了,你一定会去劝说别人想开些,你为什么不把这话用在自己身上呢,尽管心中有无数的委曲,尽管心里有千条万条想不开的理由,你完全可以劝自己想开些,对别人多一些宽容,比如你的父母,不管谁抛弃了谁,他都会为自己找一个理由,而去寻求另一种生活,你呢,也为自己找一条理由,原谅你的父母,去寻求自己的新生活,当然,这种新生活不是去铁轨上自杀,也不是让生命毁灭,而是在无望中寻求希望,在无助中寻求帮助,我想你就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傻事来了,对不对?”
我能理解张老师的话,我点点头。
倪老师看着我自责地深垂着头,安慰地说:“其实聪明人也常会犯错误,人不可能完美,父母是人,会常常有过错,我们也是人,所以也常常会有过错,在我们能够认识到这些过错是一种客观存在时,我们就会泰然处之了,因为人的一生总会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过错,只要我们会用善良去美化、用温柔去化解、用知识去充实,用勤奋去弥补,我想我们就会活得更坚强、更完美、更真诚了。”
我稍稍地抬了一下头,我的目光与倪老师的目光撞一个正着,我的心又砰砰地跳起来,我快速地避开倪老师的目光,把视线移到了倪老师的手上,他手上一直夹着一支烟,但却末点燃,或许是因为屋子里有他妈妈与我的原因吧,我心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倪老师是个有着细腻感情的男人,我想我对他的爱在迅速增长着,我甚至觉得已经超过了我对自己父母的爱,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他,把我带到了这个温馨的家里,使我感受到了家的暖意,还是他,使我对生命的意义又有了新的认识,我眼里带着一股深深的柔情,那柔情留在了倪老师脸上,“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傻事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
我严肃的表情逗乐了张老师,也逗乐了倪老师,他们相信地冲我点头,然后唤来了阿丽。
阿丽端来了两碗姜汤,我和倪老师愉快地喝着姜汤,不时地回答着张老师的问话,也不时地把学校的事情讲给张老师听,我想,今晚是我渡过的最难忘的一个晚上,悲哀、幸福同时袭击了我,在倪老师的劝说下我给爸爸打去了电话。
“晓晓,你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不会也离我而去吧?”
爸爸焦虑的声音立刻化去了我对他的恨意,“爸爸,我在倪老师家,今晚我不回去陪你了,明天一早别忘了给我开门,我没有带家里的钥匙。”我想,我不会对爸爸说出今晚发生的一切,因为,这一切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另一种转机。
当我躺在张老师身边就要睡着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疑惑,“张老师,倪老师到底冒着雨去外面找什么?”
“来福。”
“来福是谁?”
“一只猫。”
“没有找到是吗?”
“或许它已被别人家给收留了。”张老师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悲哀。
我知道这是张老师在自我安慰,而我的命就是这只猫换来的,我被张老师的行为感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来福,如果你是只聪明的猫,善良的猫,就请你回来吧,雨怕什么?我不是从雨中走过来的吗?那么,你也能从雨中走回来,知道吗?张老师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