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浓云低卷,灰蒙蒙的直压到人心底。远处的黄河早就冻得跟岸边几乎一个颜色,看不清分界,到处灰茫茫白乎乎。呼啸的北风刮过旷野,渐渐夹杂冰凉的雪片。雪片越来越大,视野更混沌了。天地一片苍茫萧瑟。
两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冻得硬梆梆的黄河冰面上,风雪里,有人使劲跺脚大声道:“楚轩你看,这冰面冻得忒结实,一脚下去连个裂缝都没有!”
河对面就是汴京。
呼啸风雪中,汴京城黑色的方形巨大轮廓耸立在白茫茫的旷野之中,高耸的雉堞上顶着不住翻卷的灰色云层,看起来几乎跟天连在了一起,雄伟壮丽至极。
这座大宋的都城,全世界繁华的中心,《清明上河图》的骄傲,汉人心目中不忘的故国乐土家园已经饱受劫难。几次打退了金兵,却又几次沦于金人之手。在东京留守忠简公宗泽死后,终于彻底沦亡,再度落入金人手中。
楚轩眯着眼睛冷冷看着雉堞上飘扬的金人大旗,突然阴恻恻的道:“六师兄,你敢不敢跟我冲进去把它再夺回来?”
李宏也是冷冷眯起了眼睛,心里恨意上涌。
此行出使大宋临安,打的是赵家那位曾拜入九离门的先祖旗号,有帛书、楚轩的玉牒和郓王府金铍令箭为证。不管赵构相不相信二人的身份,反正务必要查清宋军里有没有军士大量消失。
李宏猛的呼出口长气,道:“让它去吧,别忘记我们此行目的,现下不宜搞出大动静。魔宗那些鬼东西还不知在哪个旮旯角落里等着逮我们哩!”
楚轩想到大庆殿现在已被那些蛮夷占领,也许此刻正坐在太祖传世龙椅上哈哈嘲笑,胸膛一口怒气凶猛上涌,《离火真经》不由自主的呼呼运转,身体里开始迸发出强大危险的气息。
他现下已是炼心初期修为,已相当于半仙,带着怒火的雷霆一击只怕能毁掉半个汴京城!
李宏冷冷提醒道:“别忘记师父的话!这次出使大宋,一切须得听我的。”
楚轩一怔,身体里的危险气息慢慢消失。他到底憋不住,一把扯开衣襟,晶莹的雪花飘在滚热皮肤上,立时化为滴滴雪水。冰凉的雪水终于让心头怒火渐渐消去,楚轩长长吁口气,恨声道:“总有一天它会再回到我们大宋手里!让这些金狗再得瑟几天也罢!”
李宏心里也不好受。七年前曾来过这里,那时,这里还是宋人的地盘,还在宗爷爷带领下抗金,自己还曾跟婉宜在最繁华的地方吃过一次饭……婉宜……
心底针扎似的痛,他转过身,冷冷道:“别看了,走吧。”
两人身影眼看就要隐没,突然李宏察觉到了,转身诧异的指着十里外黄河边道:“那里有人!”
风雪更大了,呼啸刮过黄河,冰面上都是滴溜溜打转的雪片聚成的小雪堆。十里外黄河堤岸下有堆灰白色的石头,那里聚着许多雪,雪堆里五个人藏着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李宏修为绝高,隔着这么远定是发现不了。
大冬天的,谁会把自己藏在透骨冰凉的雪堆里?李宏心里一动:“走!过去看看!”
刚到近前,那些人突然动了。四根长枪枪尖倏地挑出雪堆,有人低喝:“爷爷枪下不杀无名小卒!报上名来!”
却是地道的中原口音。
四名大汉同时掀动压着雪的斗笠蓑衣,慢慢站起,虽是凡人,身体在风雪中却挺得如同手中的枪杆样笔直,双目炯炯地直视李宏楚轩。
后面那人依然藏在雪堆里没动,看来这四人是在掩护他。李宏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是宋军探子吧?放心,我们也是宋人。大冷天的,金狗龟缩汴京不出,看来你们这次是白跑了。”
四名大汉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惊疑,但手里的枪仍然对着李宏楚轩,枪尖笔直不颤,手上满是老茧,一看就知道是老行伍。
李宏刚想出声招呼后面那头领出来说话,没想到那人先动了,一道伟岸身影从雪堆中站起,结了冰霜的黑黝黝脸庞上露出跟李宏同样温和的微笑:“原来是你!放心吧,他确实是自己人。”
后面一句却是对那四名军汉说的,有人低声道:“主公,不可大意。这里是金人地盘。”
李宏却是已经认了出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七年前我们曾在这里见过,你是城门前那位兵大哥!”心里不禁唏嘘,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士如今满面风霜,已是中年人样貌,但那锐利智慧的黑亮眼睛风采依然,时隔七年还是一眼认出。
那人呵呵笑起来,冰霜从黑胡子上簌簌下落,他低声笑道:“壮士好记性!此处不是说话处,请随我来。”
楚轩朝李宏投来询问的眼神,李宏传音道:“放心,他是宗泽手下将领,我曾经就在这里见过他。”
宋人抵抗军队!只带四人就来汴京踩敌营!楚轩顿生敬意,朝那人一拱手。
一行逶迤消失在冰雪中。
快速行出十里,一处凹地里几名小卒正焦急等候,看到那头领立时笑容满面,低声道:“将军回来了!”显是由衷高兴。
很快有人把马牵来,却是少了两匹。
那人刚想让手下让出马匹,却听李宏笑道:“兵大哥,我们不用骑马。”说着身形高高飘起,已是轻飘飘落在一名军士马P股上,足尖微点,迎风而立,那马甚至都没察觉P股上多了一人。楚轩也是如法炮制。
“高手!”他们看李宏楚轩的眼神立时不对了,充满敬慕和欣喜。
他们自是知道,身手这么高的人刚才如果要杀他们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果然是自己人无疑。想到如今正缺高手,眼神愈发热切,尤其是那领头的兵大哥,早是呵呵笑起来:“早知道壮士不是普通人,怪不得时隔七年壮士风采更胜往昔!请!”
马队风驰电掣朝西驰去。
这些人对战场极其熟悉,沿途抄的尽是小道,避开金人营盘朝山区驰去。午夜时分,来到一处小山村。
哨兵从村口土墙后现出身形,刚喝得一声,看清面前一行马上面色转喜,正要下跪,却听那人沉声道:“先问口令!”
小卒满面敬意,大声问道:“口令?”
“精忠报国!”那人扬声答道,旋即严正嘱咐:“记住了!哪怕看到自己人一样要先问口令,站岗期间不得擅离职守,见人不必下跪,我亦如是!”
“是!”
马队驰过岗哨,李宏回头一看,风雪中站岗士卒站得愈发笔挺,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黑沉沉的前方。
李宏和楚轩对了个眼色,这人治军极严极有风范,该是名将。
********
“你就是岳飞!”李宏和楚轩对视,又惊又喜。
李宏感觉心都热呼起来,哈哈笑道:“七年前就觉得岳将军气宇非凡,不料今日才真正识君!”上前猛的一拍岳飞肩膀。
好大力气!岳飞昂藏七尺汉子被李宏一掌拍得几乎膝盖打弯,他却也是哈哈大笑:“好儿郎!不多说了,跟我一起抗金,一起光复我大宋河山!”
看着眼前这张风尘仆仆黝黑亲切的脸,李宏好字几乎已到了嘴边,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和使命,只好微微的摇了摇头。
岳飞以为李宏还有顾虑,他却也是不急,扬声道:“上酒上肉!我要跟两位壮士秉烛夜谈!”
破败的小屋门帘掀起,雪片呼呼的吹进来,蜡烛为之一暗。走进来两名军汉,手里托着大托盘,托盘上摆着简单粗糙的干粮和一坛酒,但另位军汉手上托盘里却是一大盘肉,看上去热气腾腾挺诱人,不过非但不香,还有股很重的腥臊气。
岳飞丝毫不以为意,将肉挪到李宏楚轩面前,用筷子点着笑道:“军旅没什么好东西款待二位,这还是前些天发现的金军死马,天冷,肉还是够新鲜的,吃吃,别客气!”说着先自夹肉就着干粮大嚼起来,显是早就饿了。
李宏和楚轩对望一眼,心里敬意止不住的升腾。只带四个人就勇闯金军腹地查探军情,吃的是粗糙干粮和死马。就说这个小村吧,本是空荒的,现在却成了这位大宋京西南路、荆湖北路两路宣抚使兼岳家军统帅的中军行辕。这里总共只得五百来名军士,岳飞是趁大冬天金人休战期间自己出来打探军情的。
忠勇兼备,身先士卒!李宏眼眶潮热,心底感叹,有岳飞在中原何愁不复!
他轻飘飘提过硕大的酒坛,先自倒了一大碗一口干了,将碗底亮给岳飞:“敬将军!”
“敬两位壮士!请!”
三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马肉和酒不多时就一扫而光。
岳飞抹着嘴边的油和酒道:“痛快!”他看向李宏,黑亮的眼神锐利如刀:“二位不必说了,定是世外高人。”他突然站起一揖到地:“恳请二位助我岳飞、助我大宋!”
李宏楚轩急忙站起还礼,只是互相对视一眼,都是心里恨不得马上答应嘴上却知说不得。修界不得插手凡间战事朝局,这是规定啊。
见李宏楚轩不答,岳飞低沉的道:“现宋金以淮水大散关为界,但那里——”他的手往北面重重一划,“那里才是我们的故土家园!金人夺我中原夺我汴京,靖康之耻尤在眼前。我岳飞虽有绵力,但皇上在奸人撺掇下已有议和之心。议和!那是我大宋的耻辱!只有打出成效,让皇上亲眼看到,皇上才会有信心跟金人决战。我岳飞无德无能,唯凭一颗精忠报国的赤诚之心!恳请二位壮士相助!”
李宏再也无法平静,站起拱手郑重道:“放心,我们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我却也有我的助法。”
“二位是?”岳飞开始意识到眼前二人只怕不是江湖人士那么简单。
李宏从乾坤夔里摸出帛书递过去。
岳飞看完恍然大悟:“原来竟是静应显佑真君一脉,岳飞糊涂!见过二位护国天师!”说罢便要拜。
李宏早是一把扶住,正色道:“岳将军乃我们最敬重之人,千万不可行此大礼。此行,定教将军了却心愿。光复中原就靠将军了!”
“岳飞敢不从命,鞠躬尽瘁唯死而已!”
三人剔亮蜡烛,李宏问起军中可有大量士卒消失之事,岳飞茫然摇头,只说自己麾下没有这种现象。想想他担忧起来,问道:“难道我们宋人大量消失?这……”他怒了,拍案而起:“何人竟敢下如此毒手!”
李宏沉吟了,不知是不是该如实告诉他。
楚轩立马朝李宏使个眼色,道:“将军忧国忧民,实在令人敬佩,不过这事将军却不必插手,只管抗金便是,一切有我们!我们要对付的,是妖人郭京那种人!”
岳飞想起了百姓间的一些传闻,心底担忧起来,不过同时他也明白,需要护国天师出马的人自己这些凡人根本插不上手。他诚恳道:“二位天师但有差遣只管吩咐。就算有妖人作祟,岳某依然不惧!”
“好!”楚轩拍手,眼里明白的都是赞赏之意。
李宏心底暗叹,楚轩果真急智,看来师父吩咐他跟自己走这趟真是找对人了。看着眼前岳飞略带憔悴的脸,心里一动,取出乾坤夔里的九转离魂酒,也不多斟,只倒了浅浅一个碗底递过去:“将军请喝下吧。”
“这是?”岳飞看着碗底乳白色的酒液,闻起来有股醉人的芳香,见李宏只给他倒了这么一点,顿时明白了,黑亮的双眼更亮了:“这是仙家宝贝!”
“仙家宝贝谈不上,强身健体而已。将军操劳国事,我们就祝将军身强体健百病不侵吧!”李宏呵呵笑道。
岳飞一口喝下,感觉胸腹中似有热血滚动,呼的吁出口滚烫热气,忍不住击节高歌: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声音豪迈激昂,风雪中声闻十里。听的李宏血脉贲张,忍不住高声赞好。
岳飞唱罢,将碗一抛倒在桌上,立刻响起鼾声——药力上来了。
九转离魂酒对李宏等人不过跟寻常酒差不多,但对凡人几乎有洗经伐髓之效。从此岳飞定是百病不侵,长命百岁,这也是李宏目前唯一能为他做的。
看着眼前这位好男儿,李宏由衷敬佩,取过木榻上一件衣服披在岳飞肩头,朝楚轩示意。二人联袂走出小屋。
外面雪更大了,远山近水一片洁白。天地就像被洗净一般。
他们最后回头看了眼岳飞,说不出的豪迈激动、块垒全消。楚轩笑道:“启程吧,去把我们的事干完!”
“好!”
二人身影消失在纷飞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