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四凤在花园里晾晒衣服的时候,太太繁漪叫住了她。
四凤,你过来。太太说。
四凤把手上沾着的水朝围裙上抹了抹。
是的,太太,四凤说。
花园里开着一些花。除了茉莉,还有其他的一些。但在这个季节里,茉莉是最出色的。丫头四凤向太太繁漪走去的时候,花园里就充满了这种花的香味。况且,又是中午(一天中日光最强烈的时光),所以说,这情境还是温馨的。甚至还有一只蝴蝶飞过来,在繁漪的黑色旗袍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又飞走了。
你在晾衣服。
太太看着四凤。声音是直截的,眼光也是直截的。
是的,太太。四凤的手还在围裙上抹。其实手上早就已经干了。
可能要下雨了。
太太的眼睛看着四凤背后的天空。
是的,太太,看上去真的就要下雨了。是这样的,太太。
知道要下雨,你还往外晾衣服!
看上去太太有些生气了。因为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闷热、还是生气,太太用手松了松旗袍的领子。太太的脸也有些涨红了。
可是,可是黄梅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下雨的。太太。
四凤的声音小得像一根线:有时候出会儿太阳又下会儿雨,或者看上去要下雨却一直出着太阳。黄梅天的天气是说不准的。太太。
因为着急着为自己分辩,四凤把这些话说得很快,但声音仍然是小的,小得像一根游丝。
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不说话,抬头望了望天上。
大少爷到哪里去了。
太太突然别转脸,直盯着四凤,问道。
我不清楚,太太。
四凤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一点都没有理由。在这样的时候突然脸红是危险的,至少,对于她的回答就很难相信了。或者脸红,或者说真话,这两者总得要有所取舍。
现在是太太不说话了。仍然直盯着四凤(太太的脸也红了。与四凤不一样,它来自于一种内在的力量)。
我真的不清楚,我看到老爷、太太和大少爷、二少爷一起吃饭,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我一直在花园里洗衣服。我真的不知道大少爷到哪里去了,太太。
四凤几乎要哭出来了。蝴蝶还在花园里飞,在茉莉花蕊上飞,在四凤的头顶上飞,但站在花园里晾晒衣服的四凤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那次著名的日食就是在这时突然降临的。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在太太用手松着黑色旗袍领子的时候,在四凤几乎就要哭出来的时候──
天突然全黑了。
太太抬起头来,望着天上:天黑了。太太说。
四凤也抬起头来,望着天上:天怎么会黑的呀。四凤说。
那只蝴蝶还在她们头上飞,可能已经换了一只了,但在这样黑的天空下面,蝴蝶与蝴蝶是没有分别的。天就这样全黑了,太阳给罩住了,没有什么声息。因为颜色的消失,声音突显了出来。能听到蝴蝶翅膀的扇动声。远处周公馆那座建筑的哪块窗玻璃碎了,从高处落下来。这些声音都带有一种金色的效果,或者就是大面积的色差,晃动,跳跃。气味也是明显的,茉莉、湿腥气、还有些其他的东西,都因为天色的突然变黑而凸现了,放大了,变形了。
四凤把手伸出来,能看出手的形状,但颜色是黑的。在这种模糊的光线下面,只能依靠另外的方式来辨别她与太太繁漪之间的距离。如果说再把这只手伸出去,再伸远些,或许她的就能触到她的了,在这种很难让人相信、并且变幻莫测的天气里,这样的触摸毕竟是可视的,实在的。但天太黑了,这样突然降临的黑色,难免是会让人感到孤单的,力量太小了,被控制住了,不想改变了。
“四凤。”太太说。
“是的,太太。”四凤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