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裘为裳,羯膻为味,浩浩胡风,凄凄鼙鼓。尽管日日思念故乡的杨柳,尽管夜夜闻听陇水的呜咽,可她知道,离群的大雁再也不能南飞,折翅的苍鹰永远困在了戈壁上。
这里的一切都与文明社会不一样,没有亭台阁院,没有精食霓裳。有的只是夜幕下牛马的嘶鸣,呼啸的北风,还有那随意搭建的窝棚草帐,以及戈壁滩无尽的苍茫。男人带着部落四处迁移,成群的牛羊奔走,牧马人狂野地吆喊,每个地方都只是临时的家园,从来就没有让她感到稳定心安。
不停的迁徙,无休止的流浪,她不习惯这样。她问男人:“我们不可以稳定下来么,为什么一定要奔走四方?”
男人摸着她忧伤的脸庞:“这里是北方,我们的生活就是那样,逐水草而居,像风沙一样流浪。”
女人不再说话。男人对她很好,很体贴,可这又能怎样?除了那把不再光亮的古琴,她还能将心寄托在何方,少女心中的那个他也早已淡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记得曾经,父亲教她读着这朗朗上口的诗句,在她脑海中出现一幅美丽的草原风光。
那时的她,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她对父亲说:“我多想骑着骏马,奔驰在大草原上,体会这诗句的浪漫。”
啊,难道真是命中注定么?当她真正来到草原,见到戈壁,和这里的人们一起生活时,她才感到,自己曾经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天真,草原的生活,远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
春去秋来,叶落叶长。草原上的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戈壁滩的风沙阵阵,当年的胡杨树茁壮成长,牛犊子长成了大模样,小绵羊也早已做了羊妈妈。
她有了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咿咿呀呀地呼喊着,在她怀里乱窜,坐在她膝盖上撒娇。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心中生出浓浓的爱意,啊,这两个小生命是多么可爱!他们的降临,给这个草原上增添了新的色彩,也让她看到了光亮。
女人的心开始一点点融化,仿佛塞北的冰川,沐浴了阳光。
她渐渐扔下少女的忧伤,放下古琴,暂时遗忘了过去的惆怅,因为生命的萌动在催促着她。
她给儿子取名齐日迈,给女儿取名其其格。女人想:自己今生的寄托就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了。
草原上的老巫师来了,给两个孩子洗礼。她看着老巫师转动着手上的经轮,跳动着野性的舞蹈,口中念念有词,用鲜花蘸着圣水,洒向这两个小生命。那是草原上古老的礼仪,孩子们只有经过这样的洗涤,才能祛除原始灵魂的黑暗,焕发出光芒,在长生天的庇佑下,茁壮成长。
要是在几年前,女人一定会嗤之以鼻:野蛮的民族……然而现在,她的心思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再高尚的文明,也会匍匐在原始的生命之光下。
孩子们一天天长高,长大。他们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她每天看着他们成长。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的一切重新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她的才情,她的文思,都已深埋在了那颗慈爱的母亲心下。
她感到了一个母亲的自豪,那是她所孕育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做一个母亲更加自豪?
匈奴男人高兴地跳起舞蹈,蛮横地抱起她旋转,热烈地亲吻她,以表示对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喜爱。
尽管女人不习惯这样,可她知道,那是他真切的表达。
有时,女人也想,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上天捉弄了她,又给了她希望,她应该承受这一切,接受这一切,把这看做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春雨秋风,夏日冬雪。在草原上的几年里,女人变了。她能够很自然地举起刀叉,咀嚼牛羊肉骨;她能够很迅捷地跨上骏马,一声吆喝,和男人们一起奔驰;她能够和族人们一起,频繁地迁徙,追逐丰茂的水草;她能够在牧人纵情的歌舞中,吹奏热烈的胡笳……
在人们面前,她再没有从前的忧伤彷徨,纤细柔弱。草原上的孩子们都喜欢称她为德德玛,那是一个可爱的女神形象;草原上的男人们都惊叹她有阔达的胸襟,以文明的风范融入野性教养;草原上的女人们都羡慕她有温柔的母性,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女性的光彩。
男人宠爱着女人,把她当做宝贝一般。男人说:“我们还要生很多孩子,他们拥有我的勇武和你的智慧,将来天下都是我们的家园。”
女人想,只要有了孩子,一切都会融化……
孩子一天天长大,女人心里装着的只有这个家。儿子很顽皮,常常骑着父亲的骏马和其他孩子四处玩耍,每到傍晚,女人就要扯着嗓子到处喊,把儿子叫回来吃饭;女儿则常常和邻居的玩伴一道去学针织,总是偷偷地绣着一些浪漫的图案,却又不让做母亲的知道,女人便常常问东问西。儿子和女儿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孩子们长大了,女人又考虑着,该送他们到老巫师那里去学学知识,这大草原上的巫师,就好比中原的学者,学问渊博。
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去请教老巫师,希望得到他的点化。
而老巫师对她说:“文姬,你本就是一个学问渊博的母亲,你有最良好的教养,有才华,有思想,你完全可以教好你的孩子。”
女人笑了,摸着自己粗糙的手掌,看着那两个孩子,轻轻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弹琴作诗了……”
老巫师转动念珠,长长叹了口气,说:“文姬啊,你本来就和别的女子不一样,你可不要被岁月磨蚀了才华。”
女人默不作声,她咀嚼着老巫师的话,心中感到空落落的。很多年了,她似乎忘记了很多事。可今天,听见老巫师的话语,她才又重新领悟到了些什么。
可是,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充满浪漫情愫的少女了。繁杂的家务、操心的孩子在等着她,整日里忙碌,怎么有时间去想其他事呢?
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她才会想起:当年的他,如今会在何方?
只是偶尔,静下心来,她才会抚摸着古琴,仿佛又见到了父亲的影子。
可是,塞北的寒风常常将她的思绪打断,吹落片片感伤,不让她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