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风吹酒醒,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活着出来了,被贬黄州。他踏着泥泞,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路上,蓦然回头,才发现天边那雨停后的彩虹,不免心中感慨万分。他被贬为地方上小小的民兵训练副官。茫茫人世,浩浩广宇,政坛上的苏轼已年近半百,黯淡光芒,而在历史的时间与空间交汇处,他的思想境界又提升了,他收敛起自己的张扬,在山水间寻找广博大气的脉动,接受佛学的精深,自嘲地称自己“东坡”……
当他移官汝州途经金陵时,想起了在此闲居的王安石:何不顺道拜访一下这位昔日的政敌兼好友?……
而在此时,金陵的雨淅淅沥沥下着,城外的青山上,王安石骑着小毛驴,带着老仆人,在田野、山村漫游,念佛、施舍,清心寡欲,他已与佛结下了不解之缘。晚年的王安石隐居金陵,非常落寞,加上爱子患疽早夭,精神大受打击,在一场大病后看淡人世,将自己的住宅捐给僧庙,自己也过着半僧半儒的生活。
王安石听说苏轼前来拜会,惊喜异常,亲自前往迎接。两位昔日政敌,如今褪下政治光环,野服布衣,相逢一笑泯恩仇。二人同游钟山,参拜佛堂,交谈甚欢。
“东坡兄,我王安石到晚年才明白,这世间一切,不过都是一个‘空’字,什么争斗,什么兴亡,在广博的时空中,都只是弹指一挥间罢了。”王安石拈着佛珠,心平气和。
“是啊,你看,”苏轼手指山间云雾,“官场上的荣辱如同这缥缈雾气,看上去幻色精艳,其实风吹过后,不过都是虚无。”
王安石呵呵笑起来:“东坡兄的境界比我高,你的文采也一直为我所钦佩,昔日贬你出京城,真可惜了你一番才华。”
“罢了罢了,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我苏东坡因祸得福,大彻大悟,明白了这世间真谛。”苏轼抚掌笑答。
“你我虽曾政见不同,可文采却互通有无,东坡兄,你我二人可以做文学上的好友啊。”
“是啊,安石公,你我早已不在政坛,淡去那功名之心。所以今日我才前来拜访你,以文会友,哈哈哈……”苏轼发出爽朗的笑声,王安石也畅快地笑了起来。他们二人,淡忘了昔日的政治恩怨,在湖光山色中,忘情畅谈。宋代两位文化名人,创造了圆满的君子结局,为后人赞赏。
深切交谈之后,两人才发现有太多东西需要交流,他们又重新认识了对方,都欣赏对方的才华思想,苏轼也对王安石新政的理想有了更具体的认识。
王安石非常希望苏轼能搬到金陵居住,与自己成为邻居,他作诗一首: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苏轼也和诗一首,表达谢意: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只是,苏轼还要前往汝州上任,便委婉谢绝了王安石的邀请。
临走那天,王安石与苏轼把酒言欢。
王安石叹口气:“晚年反思,念及情谊,我昔日竟贬黜了那么多旧党同僚,还逼得司马光退居洛阳,荒废了他的鼎盛岁月……东坡兄若有机会见到司马兄,还请转达我的歉意,我王安石今生恐怕不能补偿了……”
“世事难料,安石公与司马公的争斗光明正大。况且司马公精通史学,能退居洛阳著书,也是他的一大心愿吧。”苏轼安慰王安石。
正午的阳光逐渐偏西,苏轼要上路了。二人挥手作别,王安石遥望着苏轼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莫名的感动。
苏轼走了,他的人生尚未完结;王安石落寞了,他人生将走到终点。
太阳快落山了,驿站前,一个苍老的背影依然伫立,拉成长长的影子。那是王安石,他在金陵江边,惆怅地望着洛阳方向,回忆起当年司马光的话语——可惜,金陵与洛阳,东西相望,再也不会碰面。
夕阳的余晖映衬红霞,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王安石的生命即将淡去,而此时的司马光在洛阳潜心著书十五年,一部空前绝后的史学巨著《资治通鉴》就要问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