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87年,万历十五年的冬天,海瑞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在他死的前三天,兵部送来的柴薪因为多了七钱,被海瑞严格执行如数退回。这中国历史上的名臣“海青天”家徒四壁,一生清贫,死后仅留下十几两银子,“葛布一端,旧衣数件”,乃至于殡葬只得靠朋友同僚们出资帮忙。
万历皇帝闻听海瑞病逝,特辍朝一日,派专人前往慰问,追赠海瑞太子太保,谥号忠介。在嘉赏海瑞的同时,万历皇帝或许会回想起五年前——同样是大明王朝的另一位重臣,张居正去世,被朝廷抄家,发现藏有“黄金万两,白金十余万两”。
海瑞是明朝乃至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清官,他一生正直,清廉爱民,被百姓们尊为“青天”,然而海瑞的“清”也实在让人心疼,清到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不由得让后世感叹:做清官,难。
海瑞一生为官多次,每次都是加官晋爵,地位和名气也越来越大。从最初的浙江淳安县令,到江西兴国的知县,再到户部云南司主事,接下来担任的是中央行政官员:大理寺左丞,应天巡抚,吏部右侍郎——海瑞的官阶越来越高,纵使因为他是清官,但作为大明王朝的一个中央干部,在明朝中叶这个商品经济繁荣的时代,我们今人会质疑,海瑞怎么能穷到这个分上?
恰恰正是这样:在明朝,要做清官,生活水平就和叫花子差不多。
明朝史称“俸禄最低”,在中国所有朝代里工资最少的。从《明史·食货志》中我们看到,明初规定的百官禄,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从一品至正三品,递减十三到三十五石,正四品二十四石,从四品二十一石,正五品十六石,从五品十四石,正六品十石,从六品八石,正七品至从九品递减五斗,至五石而止。
早在海瑞当县令的时候,就因为工资太低,养活不了一家子人,只好在自己家后院开垦田地,每天下班换上破补丁衣服,和全家老小一起种地,每天吃的也就是自家种的蔬菜。海瑞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几岁的女儿,全家人一年吃不上肉,乃至于有一次海瑞母亲过生日,海瑞上街买了二两肉,街上小贩们惊讶不已,奔走相告:“海县令竟然也买肉了!”
按照当时购买力算,海瑞做县令时每月只有区区五两银子,据《潜规则》的作者吴思计算:明朝的县令只有1130元的工资——那时全家人除男人之外都没有工作,没有计划生育,没有社会福利,没有公费医疗,没有养老保险,要靠这五两银子养活全家人,生活水平是低得不能再低。难怪后世修史者称:自古官俸之薄,未有如此者。
相比之下,中国历史上还有另外一位“青天”:北宋时期的包拯。他铁面无私,秉公执法,比明朝的海瑞还更有名。生活在宋朝的包拯生活相当富足,作为开封知府、龙图阁大学士,包拯一个月的名义工资就高达三百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每月大米一百石,春冬服各绫二十匹,绢三十匹,绵百两(吃穿几乎不用花销),至于政府给予的职田、茶汤钱、差旅费、厨料、薪炭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名目,更是多不计数。
宋朝与明朝,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怪中国文人和官员异口同声:宋朝是中国官员生活最美好的朝代!
这种差别源于两个朝代开国领袖的思想区别:
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采取的是“崇文抑武”政策,对外虽然保守,对内却非常慷慨。两宋的文人士大夫生活非常优越,不仅工资高、福利多、待遇好,而且言论自由,政治宽松,实在是知识分子们的天堂。宋太祖早年就号召大臣们“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可谓是开创经济繁荣的先河。
明朝的太祖朱元璋可就不一样了:一方面,蒙古人把中原糟蹋得一穷二白,明朝接过一个烂摊子,国家凋零,自然在政府开支、财政收入上捉襟见肘;另一方面,朱元璋这个人小农意识强烈,自己本就吝啬不已,处处斤斤计较,尤其早年受苦,对“富裕”有一种仇恨潜意识,不希望手底下的官员们被养肥,下意识地把官员俸禄定得很低。
更糟糕的是,从明朝开始,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思想成为主流,四书五经的谆谆教诲被统治者们用来宣扬:儒家理想是治国平天下,为的是集体而不是个人,只有克制各种欲望杂念,一心为公,不计较金钱得失,才是忠臣、清官,所以工资定得低点,也是理所应当。
从朱元璋开国到明中叶嘉靖、万历的两百年间,政府的工资水平一直没有太大变化,维持在一个很低的位置。然而这两百年间民间经济兴旺发展,物价水平节节攀高,那点“皇粮”对官员们来说实在少得可怜,明初时一两银子能买四石大米,到嘉靖年间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一石大米,物价涨了四倍,工资却一成不变,这可让人怎么活?
在这种情况下,官员分为了两种:一种像海瑞那样,坚持自己的操守,誓死清廉到底,哪怕全家挨饿,自己种地,也不改变原则,乃至死了连棺材也买不起——海瑞这样的人,是非常值得尊敬的,不愧是儒家传统的典范,然而世上终究是凡夫俗子多,焉能人人都像海瑞一样做“圣人”?名声固然重要,但为了名声饭都吃不饱,整天看着老母妻女饿得皮包骨,又岂是圣人所为?另外一种官员占据了大多数,他们原先“圣贤书”里的原则动摇了,发现这个社会是如此残酷,完全不是年轻时想象的那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搞小动作、土政策,利用权职便利捞取外快,谋求灰色收入,官场腐败随之蔓延开来。
人们口头上极力赞扬海瑞,但几乎没有人效仿他。
海瑞是座丰碑,更是这个社会的极大讽刺:他带着一身清名走了,在此之前,他八十岁的老母病死,一生穷困,没有享到任何福气,他的一个妻子因病死去,一个妾不知何故上吊自杀,他唯一的小女儿因为过于饥饿,吃了别人的一块饼,被海瑞大骂,乃至绝食七天,活活饿死。
没有人愿意做海瑞这样的“清官”,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贪官”的行列中。古话说“官逼民反”,套用在明朝社会,可以说“政府逼官员贪污”。
从明中叶正德年间到嘉靖、万历时期,明王朝的官场腐败越演越烈,地方上各种土政策、乱收费、乱摊派层出不穷,世风日下,人心变异,官员们纷纷暗地里找渠道、捞钱,像毒瘤一样蔓延开来。贪得多是贪,贪得少也是贪,既然贪了,何不多贪?
管盐的吃官盐与私盐的差价,管税的吃银子的火耗,管水的每年在水利工程上刮一层油。官员群体的价值彻底沦丧,在现实的逼迫下,他们发现书本上的儒家理想纯粹是扯淡谎言,一旦身入官场,就卷入这复杂的关系网中,谁也逃脱不了。大家相互彼此心照不宣,谁都明白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文臣们巧立名目,篡改账册,压榨百姓,收取各种苛捐杂税,武将们吃“空额”,多报军队人数,或是在招募时低于国家规定的标准,全国上下大小官员贪污成风,所谓的“潜规则”,在明朝被世人普遍认可。
当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帝即位时,面对大明帝国这个庞大而溃烂的摊子,不知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欲整治腐败,却无能为力,只好发出口号“文官不爱钱”来号召群臣,希望搞一场廉洁整风运动,要求大家洁身自律。
但这个决定很快遭到大臣们反对,对此议论纷纷,他们或许私下里对年仅十九岁的崇祯帝暗笑,暗笑皇帝的天真幼稚。一位叫韩一良的官员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当今世上,干什么事不用钱?哪个官员又不爱钱?做官是花钱买来的,这些官员上任后,为了收回成本当然就得贪污受贿。因此,说到害民,就将这归咎于知府和知县等地方官的不廉洁是不公平的,因为这些人没法廉洁。他们薪水极低,而上司却想方设法要勒索,过往官绅要打秋风,进京一次至少要花三四千两银子,这些钱又不能从天而降,叫他们如何廉洁呢?
是啊,处处要花钱,工资又太低,叫他们如何廉洁……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明朝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是“劣币驱逐良币”规律。清官难做,各种复杂的人情关系、上下关节,都需要花销,如果你一味“出淤泥而不染”,恐怕官场就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更会遭到同僚的排挤乃至陷害,做贪官还是做清官,已经由不得你了。
早在春秋时期,这种现象就被政治家晏子演绎得淋漓尽致,《晏子春秋》中讲述了一个他当年在齐国做官的故事:
晏子治东阿,三年,景公召而数之曰:“吾以子为可,而使子治东阿,今子治而乱,子退而自察也,寡人将加大诛于子。”
晏子对曰:“臣请改道易行而治东阿,三年不治,臣请死之。”景公许。于是明年上计,景公迎而贺之曰:“甚善矣!子之治东阿也。”
晏子对曰:“前臣之治东阿也,属托不行,货赂不至,陂池之鱼,以利贫民。当此之时,民无饥,君反以罪臣。今臣后之东阿也,属托行,货赂至,并重赋敛,仓库少内,便事左右,陂池之鱼,入于权宗。当此之时,饥者过半矣,君乃反迎而贺。臣愚不能复治东阿,愿乞骸骨,避贤者之路。”再拜,便僻。
齐景公派晏子去治理山东的东阿,三年之后晏子回朝,朝廷上下官员们都一致批评他,指责他不会治理,齐景公很生气,数落晏子:“我原本认为你有才能,谁知你却越治越乱,真让我失望,我要惩罚你!”
晏子回答:“我知道错了,请陛下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这次我治理三年没有成效的话,甘愿受死。”
齐景公答应了,果然,三年后,晏子再回朝,受到了满朝官员的一致夸奖。这次齐景公很高兴:“太好了!你治理有功,我要奖赏你。”
这时晏子说:“陛下,头三年我治理东阿,认真负责,惩治腐败,发展生产。那些做了错事的人,我惩罚他们,那些想贿赂我的人,我拒绝他们,我按照法律严格办事,合法的就嘉奖,不合法的就处罚,正因为如此,得罪了很多人,他们买通朝廷里的官员,串通起来说我坏话,谣言传到您耳边,于是您认为我辜负了期望,要惩罚我。”
晏子又说:“后三年我再次回到东阿,改变了方法。不惩罚那些坏人,不督促那些懒人,随便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大小案件我都不处理,地方豪强们非常高兴,对达官贵族我也巴结讨好,所有官员们也都很喜欢我。所以朝廷上下都夸奖我,您也认为我治理有功。”
“我头三年秉公办事,得罪了许多坏人,造福于老百姓,您真正应该奖励我才是;我后三年玩忽职守,和坏人们沆瀣一气,您才应该处罚我。”
齐景公这才明白过来,认为晏子是真正的人才,从此重用他。
晏子不愧是有魄力、有耐心的政治家,他通过两个三年的不同治理,用最现实的反差告诉齐景公、乃至我们后世之人:清官难做,贪官横行。
自古以来,虽说“官场黑暗”,但明朝之前的社会毕竟能够给人以活路,官员们的衣食住行有国家俸禄的保障,贪污腐败尚未发展到严重之极。可自明朝以来,官员们的收入都不能保证基本生活,断绝了人们道德的最后底线,“劣币驱逐良币”,逼迫所有人都走向了腐化堕落。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明朝中期以后,整个中国社会都浸染在这种风气下,反而成为人们眼中的“常态”,乃至于出了个清廉的海瑞,竟代表着“绝无仅有”,成为明王朝的“模范标兵”——当某种现象被政府宣扬鼓励时,恰恰说明这种现象的稀缺。
海瑞虽然一生坎坷,家境窘困,但毕竟他受到了政府的嘉奖,名留青史,被百姓们称颂,好歹也是一种安慰吧。更多的清廉之士可就没有海瑞这么幸运了,很多时候,他们一生遭受打击,被整个官场排挤,最后也未能被世人所记住。
《明史》中有一位叫秦纮的官员,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
明英宗时期,二十六岁的秦纮考中进士,授为南京御史。按理说秦纮年轻得志,好好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应该是“前途无量”。可这位“愤青”想必是完全遵照圣贤书上的规则,耿直正派,眼里容不得沙子,遇见不公正的事情就要出手,管他是同僚上司,还是皇亲贵族,一律得罪光了,乃至于政治上屡遭打击:
景泰二年,秦纮上书朝廷,弹劾太监收罗江南特产,扰乱百姓,受到王公贵族忌恨,被贬为湖广驿丞;
天顺元年,秦纮担任雄县知县,太监杜坚在雄县残暴横行,扰乱百姓,秦纮命人把太监捉住打了一顿,惹恼了明英宗,于是将秦纮下狱;
成化十三年,秦纮任山西巡抚,弹劾镇国将军奇涧,奇涧是皇亲贵族,明宪宗为照顾皇亲的面子,于是又把秦纮逮捕入狱,查抄他的家产;
弘治二年,秦纮担任两广总督,抓捕当地残暴的安远侯柳景,下罪论死。柳景也是皇亲,反诬告秦纮,于是明孝宗下诏逮捕秦纮,并解往京城,亲自审理此案,结果柳景所告全无证据,但皇帝为了照顾面子,仍给秦纮罢官处分。其余大臣联名保奏,请留秦纮,但皇帝却不准秦纮在北京做官。
正德五年,太监刘瑾乱政,秦纮又因刚直不阿,得罪了刘瑾。刘瑾大怒,派人抄家。
秦纮是一位清官,正直不屈,当成为后世的榜样。只是,清官似乎并没有好报,历经英宗、宪宗、孝宗、武宗四朝,这位正直的大臣屡次被贬斥、抄家,和海瑞一样,他希望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朝廷,结果可想而知。
尤其令人感叹的,和海瑞一样,秦纮同样“清”得家徒四壁,明史称“妻孥菜羹麦饭常不饱”,家里穷得连妻子儿女吃饭都吃不饱,俸禄之低,薪水之少,清官们不仅要承担官场上随时可能的风险,还要面对全家老小经济困窘的压力,实非常人所能忍受。明宪宗派太监去抄他家时,只抄到几件破旧衣服,什么都没有,拿着向朝廷奏报,宪宗皇帝感慨地说:“秦纮做了巡抚这样的高官,家里竟贫穷到这个样子呀!”清官清到如此地步,实在让人寒心。
正因为明朝工资低,俸禄薄,脱离现实状况,一味要求人们“存天理,灭人欲”,宣扬各种假大空的所谓“崇高理想”,导致社会朝反方向发展,人们跌出了道德的底线,在发现信仰不过是一纸空文后,心灵彻底沦丧。
是做一个坚守信仰却贫困潦倒的清官,还是做一个欺上瞒下却衣食富足的昏官?大多数的文人士大夫们,丢弃了曾经苦读十年的圣贤理念,在无奈的现实下,选择了后者。而只要接受了官场的“潜规则”,或许就再也退不出来,在这污浊的泥潭中越走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