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美景,江上的美景全映在月儿的眼波里。此刻,她的心情就像天空那么美妙。顾尔和月儿听见远处传来的机器声,朝远处瞟去,看到了江轮的模糊轮廓。再过半个时辰,江轮就到码头了。顾尔问:“月儿,你看见船了吗?”月儿说:“看见了。船已过了狼山江面。嗬,姨娘快到崇川了。”顾尔说:“我叫轿夫们做好准备。”
天上的彩云在移动。那条由上海开往崇川的江轮也在往码头移动。月儿在激动的心情中等待。她迫切想见到为顾家赎回茶楼的人。然而,江轮不能靠岸,抛锚、停泊在离码头一百多米的江里。
码头上接客的小船靠上江轮。把客人一批一批接上岸。月儿看见阿娜,招手喊道:“姨娘,姨娘,注意安全哪!”阿娜也朝他们招手:“二少爷,二少奶奶,我来啦!”
顾尔:“姨娘,一路辛苦!”
上岸后,阿娜介绍身边的男人:“二少爷,二少奶奶,这位是上海的大律师。专程到崇川来维护顾家利益,为顾家打茶楼官司的。”
顾尔握着上海律师的手,久久不放,似乎通过手与手的相握传递着心声。顾家茶楼的赎回问题已经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话说的了。
顾尔安排阿娜和月儿乘轿。
阿娜拥着月儿钻进轿子。她又掀开轿帘,探出头对顾尔说:“二少爷,我还住上次的旅馆。”
顾尔转身对上海律师说:“我们坐黄包车。”
黄包车是敞篷的。沿途可观看景色。律师很高兴,难得到江北来一趟,呼吸新鲜空气,心旷神怡啊!码头距离崇川城有很长一段路。律师是个健谈的人。看到什么便问:“二少爷,崇川的房子屋脊像官帽呢!”顾尔说:“崇川男丁的名字总带个侯字,也是当官愿望。”黄包车跟在轿子后面,途中,上海律师改变主意了,说:“我们先到‘天水茶楼’喝‘天水茶’吃‘甜夹咸’好吗?”律师懂得崇川民情,顾尔便问:“律师可知道崇川有副对联?”律师兴致很浓地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对崇川状元胡长龄出了一幅‘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的考对上联。胡长龄面对皇帝的这幅御对上联,酝酿良久后,便对了‘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的下联,从此这副对联成了传唱千古的绝唱。”顾尔告诉律师关于“崇川福地”四个字的来历。他说:“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肱股大臣刘伯温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是足智多谋的‘牛鼻子老道’。因为他对崇川的地理位置、人文环境极为赞叹,所以他应城隍住持之请题写了‘崇川福地’大匾悬挂于庙门之上。从此,‘崇川福地’四字便成了四季丰稔、风调雨顺的代名词和传神写照。”
律师:“二少爷不愧是大户人家子弟,对崇川历史了解甚深。我到崇川来过几次,印象最深刻的当数濠河。请二少爷说说濠河,如何?”
顾尔讲述道:“濠河的形成和崇川古城的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南北朝时,崇川处在茫茫的江水之中,是万里长江入海口的一块沙洲,历史上称作‘胡逗洲’。洲越长越大,慢慢与陆地连接,形成了一片新生的陆地。海水渐退,留下大大小小的水泊。大的似海,小的似塘。后周显德五年(公元958年),这里开始建城,利用自然水泊、裁弯取直,挖沟串联,形成宽宽窄窄、弯弯曲曲的护城濠河。”“停,停下!”律师喝住车夫。律师下车,站在濠河边上观景。这时阳光正艳,崇川的风景如茶那样亲切,濠河滩苍翠雅秀。濠河水从长江奔泻而来,绕着崇川城逛一圈,汹汹涌涌的波涛便温顺了。徐徐缓缓流淌向各条支河。减速水流展示出满河千姿百态的大浪花和小浪花,浪花受阳光的抚爱、感染,满河里有时是白莲,有时是红菊,有时是黑牡丹,有时是紫罗兰……
律师:“太美了,太美了。二少爷,等办理好赎回茶楼的事项,咱们游濠河,行么?”
顾尔:“崇川城虽小,好去处多得很!”
律师:“太好啦!太好啦!”
一路上,月儿和阿娜也谈得投机。
阿娜:“二少奶奶,赎回茶楼,老爷就了却心愿了。老爷牵挂着你们哪!”
月儿:“姨娘,你在崇川多住几日,让我们陪你游玩一番尽些孝心如何?崇川这地方,有江有海、有山有水,有古有今,有南有北、有中有外。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狼山上的大圣菩萨很灵验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祈求着大圣菩萨保佑老爷,老爷果真遇到观音娘娘般的姨娘。”
阿娜:“二少奶奶说话真讨人喜欢。等赎回茶楼再说吧,即使在崇川也不能多耽误时日,老爷一人会寂寞的。”
月儿:“姨娘,虽然你是顾家的上海太太,但崇川也是你的家……我和二少爷很想到上海看望老爷呢,一眨眼,三年没见老爷,想得慌哇!”
阿娜:“这不是难的事,乘江轮过江就到上海。二少奶奶,你跟我一起走吧!”
月儿:“不行呀,赎回茶楼,我要忙着茶楼开业,走不脱身,等有了机会一定去上海。”
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天水茶楼”。
下轿后,阿娜问月儿:“这就是老爷建的‘天水茶楼’吗?二少奶奶就在这茶楼当茶娘吗?保家千方百计陷害老爷就是想霸占这茶楼吗?”
月儿点点头,指着茶楼大门上方悬挂的大匾说:“‘天水茶楼’四个字是四先生题写的。为了救老爷性命,茶楼当了十万大洋。姨娘有那么多钱赎回它吗?”
阿娜:“二少奶奶放心,自从老爷进了洋行,三年就足足挣了几个十万,所以区区十万不足为惜。人是无形资产,上海滩上遍地是黄金,我和老爷做生意是珠联璧合,赚足钱呐,往后二少奶奶莫须为大洋担心……走,上去喝茶吧!”
月儿:“姨娘,你是能干的,成功的老板啊!”
阿娜:“我,不过是个普通女人,老爷才是能干成功有为的人士。没有老爷帮我,说实话,不要说十万大洋,就是一百个大洋对我来说也是天文数字。现在凭我和老爷的实力,再造几个‘天水茶楼’也不在话下……”
月儿陪阿娜走进茶楼,保三爷迎上来,道:“噢唷,我们保家的茶楼来贵客了。二少奶奶不摆茶摊跑到茶楼来喽。上茶唷……请问,这位太太喝什么茶,龙井还是珠兰?”
月儿:“等等,我们还有人没到呢?”
保三爷打量着阿娜:“请问太太还有什么贵客?是男客还是女客?”
月儿说:“顾家请来的律师。”
保三爷:“月儿,你们顾家请律师干吗?”
月儿说:“茶楼当期到了。收回茶楼!”
保三爷:“收回茶楼?二少奶奶说得轻松。顾家拿得出十万现大洋吗?”
阿娜双眼盯视着保三爷,一字一顿地说:“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这位爷可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快去准备准备,把茶楼财物列出清单,做好移交的准备。这茶楼该物归原主了。如果实物和账物不符要赔钱的唷!”
保三爷:“太太,你是顾家什么人?口出狂言!”
保三爷欲喊人轰走阿娜,但声音到喉咙口又转回去了。开茶楼的规矩,是来的都是客,岂有赶走客人的道理!于是他压住怨气说:“各位既来茶楼,先喝茶吧!”
阿娜郑重声明:“顾家典当的茶楼已到期了。把保老爷请来办手续吧!”
保三爷愣住了。他若有所失地离开茶楼,将顾家赎回茶楼的坏消息禀告保太祥去了。
顾大成隐姓埋名在上海经商安然无事。阿江参加革命当地下党却被捕关进牢房。
阿江参加了学校和文化、新闻界党组织负责人会议,地点在上海四川路粤商酒楼。为了避开敌人的注意,会议以设宴请客作为掩护。整个二楼,济济一堂。侨扮“老板”的省委负责人,扫视全场一眼,表情庄肃地宣布开席(开会)。他端起酒杯站起来,道:“各位举杯!”当这位“老板”忽而暗语,忽而明言,传达上级的重要指示,部署下一步工作任务时,负责监视的人,急匆匆地上楼报告:“巡捕来了!”那位“老板”说:“撤!”一会儿,巡捕冲上二楼。那些巡捕是英国人养的印度警察,头上包裹着布,满脸大胡子,身体壮硕,凶神恶煞。庆幸的是那“老板”与巡捕擦肩而过,走出会场,阿江不由松了一口气。奔到阿江那桌的巡捕,大声吆喝道:“不许动!”阿江装蒜问:“老总,什么事啊?”巡捕头目抓住阿江的衣襟,“你们干什么?”阿江说:“喝酒啊!”“你们的头儿呢?”阿江好像听不懂对方的话,他镇定地说:“什么头儿?都是喝酒的,酒量差不多,哪有什么头儿尾儿?”巡捕扭着阿江不放:“不,那个高个男人!”虽然巡捕已经掌握了情报,但阿江佯装不懂的摇摇头。巡捕头目似乎发觉刚才的疏忽,重要人物漏网了,于是朝外一挥手,说:“快去追!”忽然又感到不能让眼下的人溜走,立即命令:“把这几个先带走!”
阿江又一次被捕,被关进提篮桥大牢里。
第二天,上海多家报纸刊登了四川路总邮局隔壁粤商大酒楼抓了二十多人的消息。纤纤收到阿江从提篮桥监狱寄出来的信。信中说:“……我是到上海来做生意的商人,他们把我当共产党抓了,真是岂有此理,不可思议,事实终究是事实,望代向家中传达,我会被无罪释放的。”
纤纤读懂了这封信的暗示,知道阿江在狱中的情况。
反动当局采用重刑逼供和许愿引诱等卑劣手段审问阿江。阿江坚贞不屈,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讲,敌人一无所获,将他关进提篮桥西牢。他气愤极了,挥笔写诗,用象征的手法诅咒黑暗的社会,表达了对“冷漠的世界”,“冰窖般的寒冷”的厌恶,以及燃烧起血和心脏彻底烧毁黑暗社会的愿望。他因势利导,组织监狱里的难友开展绝食斗争。起初狱警不介意:“不吃算了。”把送去未动的饭菜原样取回,一连三天,他们发觉情况不妙,如果犯人真饿死了,他们也要负责任的,于是怒骂道:“好的,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不吃就饿死你们!”绝食斗争的声势越闹越大,从几个人有发展到几十人,到后来全狱绝食,这可慌了监狱长。如果上司知道全狱绝食,监狱长吃不了,兜着走。当监狱长得知领头绝食的是阿江,就一改往常的凶狠,变得特别客气,求阿江带头复食,并向阿江承诺,只要阿江带头复食,他请阿江吃“小灶”。阿江看到敌人的虚弱,于是对监狱长说:“你要大家复食,必须跟我们代表进行谈判!”监狱长答应这个条件。阿江借此机会,成立了监狱代表会,推出代表跟监狱长谈复食条件,从而改善了伙食,阿江又趁难友情绪高涨之际,成立“合作社”,发动大家互助互济,把全狱的难友拧成一股绳。洋人对闹事的为首分子阿江伤透脑筋,对阿江的“煽动”言行,既恐慌又无奈。多次想除掉阿江,但阿江已成群囚之首怕触犯众怒,发生监狱暴动,于是对阿江采取了隔离措施,把阿江关进单间,不久又转入其他监狱。
阿江从上海被押解到苏州第三监狱。这是他先前被捕蹲过的司前街监狱。监狱的环境比以前更差。犯人除了每天三顿饭时才有走出牢门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其余时间都闷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几个月下来,阿江患上严重的哮喘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平躺也不行,只好坐倚墙上,但他在病中依然积极组织狱中斗争,又是什么“监狱代表会”,又是什么“合作社”,他一会儿大声吟诗,一会儿慷慨陈词,搞得敌人十分头痛。
一日下午,阿江正在牢房里踱步吟诗,两个满脸杀气的军警打开铁锁进了牢房。一个瘦猴儿用命令的口气,对阿江吆喝道:“赶快收拾好你的行李,跟我们走!”另一个矮墩墩的胖子,像魔鬼般地吟笑道:“知道送你到哪里去吗?送你去见阎王爷!”难友们都震惊了,愤怒地质问:“你们带他去哪里?”瘦猴儿阴笑着说:“送他到该去的地方!”阿江蔑视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毫不在乎地弹了弹身上的灰尘,从容地微笑着,缓缓地转过身,对难友们点点头说:“我从走上救国道路那天起,就想到这一天,人生自古谁无死,遗憾的是不能跟大家干了。请诸位多加保重,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两个军警不耐烦催促:“快点快点,别啰啰嗦嗦,死到临头了,还他妈的抖什么威风!”
“我不急,你们急什么,哈哈!”阿江大笑着走出牢门。
“阿江,你不能去啊!”难友们喊着。
阿江停下脚步,转过身,平静地对难友们说:“难友们,我走了。请转告我的‘师傅’,壮志未酬,死不瞑目,我仍然盼望着光明的那一天!”难友们知道阿江所说的“师傅”是指党组织,深深地为阿江从容就义之举所感动,泪水哗哗往下流。阿江一个个握着伸在铁栅栏外的手,告别道:“难友们,阿江先走一步,你们保重啊!”这时,隔壁牢房正有一个难友被两个狱警押解出来。阿江和那个难友一起被带到监狱门口。刚出大门,军警将两支木牌分别插在两人五花大绑的后背上。木牌上写着用红笔圈过的“死刑犯”三个大字。当他们两人被推上囚车,发现囚车里已经有五个衣衫褴褛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难友,这些人的背上都插着“死刑犯”的大牌牌。他们的神色都异常严峻又镇静。
囚车开动了。天阴沉沉的,云压得低低的,令人透不过气来,一会儿起风了,灰沙扬起,迷乱入眼,世界变得昏黄模糊起来。囚车呜呜地驶过街市,穿过城门,奔驰在荒凉的效外道路上。阿江对同车难友说:“这样走,太寂寞了吧!人来到这世界时,惊动许多人,人死的时候总不能悄无声息,人死要死得壮烈,来让我们唱起来吧!”于是,阿江和死囚犯放声高唱悲壮的《国际歌》,那歌声在风中时扬时抑,或高或低,激昂慷慨,荡气盈空……敌人被歌声吓坏了。“停车,停车!”囚车停下,敌人硬是用破布、脏毛巾塞进难友的口中,堵住正义的呐喊,堵住战斗的歌声。可是,连死也无所畏惧的难友们,依然挺起胸膛,用雄浑鼻音继续歌唱……一声尖厉的刹车声后,囚车戛然而止。十多个荷枪实弹的敌人朝他们饿狼般地吼叫:“下来!下来!统统下来!”
荒郊野外,时有鹰和兽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敌人将他们推下车,排成一溜儿。阿江心头一热,禁不住喃喃吟诵:天涯何处无芳草,且作马革裹尸还!
行刑队长发出开枪射击的口令:“预备——”
阿江和那些难友在这个时候不约而同拼尽全身力气,狂飙骤起地高呼口号:
“中国共产党万岁!”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枪声过后,罪恶的余音还在荒郊回荡着。阿江睁开紧闭的眼睛,发现自己仍在原地,一动也动,扭头看身边,五个难友倒在血泊中……
怎么?我还活着?
是还活着。
原来敌人对阿江玩了一个陪杀把戏。敌人把阿江从刑场上拉了回来,即进行突击审讯。他们以为一般人在惊魂甫定之际,是最容易招供的。可是他们看错了对象,阿江是特殊材料造就起来的人。死过一回的阿江,更不怕死了。
在上海艺大的纤纤,接到阿江从苏州第三监狱寄来的信。信上说,盼望见面。纤纤很高兴,但是探监也要打通关节啊,怎么跟阿江见面呢?
于是,她去找潘汉年。以商人面目出现的潘汉年,跟国民党青红帮甚至日本人打得火热,所以几经周旋,打通关节,通知纤纤前去苏州探监。潘汉年已经掌握可靠情况,知悉阿江没有透露任何机密。反动当局无从知道阿江的来龙去脉,加之潘汉年又聘请一位名律师为之辩护,说阿江仅是倾向左翼的文学青年,于是当局将重病缠身的阿江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