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到盛夏的日子。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在大地上,热气被风吹拂着,闪着光,闲散、轻柔地往空中升腾着。远处的山崖上,绿草如茵,依稀看得见如火如荼的野玫瑰在盛开。农田里,茂盛的秧苗正在孕着稻穗,荡荡郁郁,翠绿一片。近处,蜜蜂忙碌着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振翅声。蝴蝶和蜻蜓,闪着五彩缤纷的翅膀,在空中飞翔。
月儿站在茶楼窗口朝外眺望着。崇川城沦陷后城门口设立岗哨,日本鬼子守住在门,进出的人必须向鬼子鞠躬,出示良民证。茶楼的生意不如以往了。胆小的茶客不敢出门,缩在家里喝闷茶。阿江很久没有来信,不知道他在哪里?月儿最牵挂的是怕阿江犯哮喘老毛病。突然,几声阳雀的叫声,呼亮地传过来。那叫声像银铃般清脆、动听,似乎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发出了颤颤的回音。月儿被这委婉的叫声吸引住了,忙寻声望去。只见茶楼墙边的柳树上,枝叶在簌簌地抖动,却不见鸟儿,叫声从那里发出来的。看了好一阵,才看见几只小小的影子,在枝叶间扑打、跳跃、嬉闹。她久久地看着鸟儿们快乐的活动,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人鸟反差的酸涩感觉。
这时,一队日本兵护卫着松田司令走出城门,保三爷似一条狗,引领着松田往“天水茶楼”走来。月儿忙对她的徒弟们说:“快去厨房抹锅灰!”春花、夏草、秋菊和冬梅心领神会,知道日本鬼子要来茶楼喝茶,于是溜进厨房,把脸上抹上锅灰,装丑女,免得日本鬼子起歹念胡作非为。
月儿领着春花、夏草、秋菊和冬梅四个女徒弟,分站在楼大门两旁着迎客状态。
果然是保三爷带松田司令来喝茶的。嘿,保三爷摇身一变,从阔少爷变成警卫队队长。他全副武装,头戴礼帽,眼睛上架着一副墨镜,身穿香云纱衣裤,足蹬黑皮鞋;敞胸露肚,P股后头挂一支盒子枪,道道地地的汉奸形,耀武扬威地走进“天水茶楼”。
四位茶娘齐声道:“欢迎光临。楼上请!”
月儿说:“原来是保三爷,乖乖隆个咚,韭菜变大葱,一日不见刮目相看哟,三爷当上大官喽!”
保三爷:“哪里,哪里?本少爷弃商从戎,为维护大东亚秩序,保证崇川昌盛繁荣,协助皇军管辖崇川社会秩序。”
月儿说:“保三爷,我这里是中国茶道,你带日本人来这里,找错地方吧!”
保三爷:“没错,没错,松田司令就是来领略中国茶道,喝中国茶,品‘天水茶’的。”
月儿说:“那就楼上请吧!”
保三爷命令手下的卫兵道:“你们做好警卫,保护松田司令的安全!”
卫兵道:“保队长放心喝茶。”
上楼后,保三爷安排松田坐在八仙桌的大面上。他对翻译说:“你问司令,喝什么茶?”松田看了看茶楼的环境,伸着大拇指沙哑地嚷道:“中国茶楼大大好。”翻译问松田喝什么茶时,松田反问翻译:“中国茶,哪一种是极品?”翻译答不出来,用中国话问月儿:“你说,中国有哪几种优品、极品茶?”月儿不假思索地说:“我们顾家的‘天水茶’当数极品茶。”保三爷听月儿夸“天水茶”心里不舒服,不管怎么说,保家开茶楼在顾家前,怎么能说崇川当数“天水茶”呢?于是他说:“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崇川虽然不产茶叶,但各家茶楼进的茶叶都有专门进茶叶的茶庄供应的。”翻译对松田说:“‘天水茶楼’的龙井‘天水茶’是茶中的名品。”松田抹抹嗓子,沙哑地说:“‘龙井天水茶’米西米西。”月儿判断,眼前的日本军司令松田有咽喉病,便问翻译:“皇军在吃什么药?”翻译想了想,拍着脑袋说:“咽喉病。”保三爷捞到拍马屁的机会,笑嘻嘻对松田说:“‘天水茶’能治咽喉病,梅兰芳就是喝了‘天水茶’才重新登台演出的。”
翻译把保三爷的话详细地翻译给松田听。
松田指嗓子,对月儿说:“我喝大大的‘天水茶’。”
翻译说:“太君喝‘天水茶’。”
保三爷:“我也喝‘天水茶’。”
茶娘们为他们泡茶,端去。
月儿却进了制茶间,迟迟没有出来。
月儿犹豫着。要不要给日本军的头目松田泡制祖传的“天水茶”呢?如果她用“天水茶方”泡茶给松田喝,松田的咽喉病会消炎见好,如果以仇恨接待这位特殊的茶客,她就泡一壶不治病的“天水茶”去应付一下。当然“天水茶楼”的“天水茶”不用药方是没有药的功效的。她拿着药茶方包,又放下,又拿起来。她的思想激烈斗争时,春花走进制茶间:“二少奶奶,客人叫你快些。”“你去说一声,我马上就好。”对呀,到茶楼来的都是茶客,凡是茶客提出的要求,都要满足他们。茶客不分敌友,茶客就是茶客。于是,她用祖传的茶方泡制一壶“天水茶”端到松田面前。她为松田沏茶,说:“司令,喝了‘天水茶’你的嗓子就不痛不沙不哑了。”
保三爷讨好地说:“司令阁下,你喝了‘天水茶’又能指挥千军万马,旗开得胜、捷报频传。司令阁下,你是什么时候患上咽喉炎的?”
翻译把保三爷的话翻译给松田。
松田说:“五太太百战百胜,床上功夫太高强……我受不了,受不了,做爱时间太长而受凉引起咽喉病的……保队长,下午你把五太太带回府还给你家老爷子。”
翻译和卫兵捂着嘴笑。一笑松田司令也有认输的时候;二笑保家父子巴结松田,把五太太送给松田;三笑松田收下这份人情,又物归原主。
保三爷当着众人,面子难卸地说:“司令阁下开玩笑开玩笑,出了门的女人泼出门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来,来,我们以茶代酒,祝司令阁下龙体康复!干!”
第二天,保三爷领着四个日本兵又来到“天水茶楼”。四个日本兵站在茶楼大门两旁,保三爷上了楼。
保三爷:“二少奶奶,司令请你到司令部为他泡制‘天水茶’,昨天他喝了‘天水茶’喉咙不哑不沙了。唉唷,二少奶奶成了司令的专职茶娘可喜可贺呀!不过,二少奶奶不愿去也可以,你把真正的‘茶方’给我,我为司令泡制‘天水茶’如何?”
月儿嘲讽:“保三爷,你们保家真做得出,为了巴结日本人,保老爷竟把自己的爱妾送给日本人,你还亲自来请我去为日本人泡茶。”
保三爷:“哎呀呀,顾家茶楼的‘天水茶’知名得很,松田司令要来喝茶,我能不让他来吗?开茶楼的管他中国人日本人,来的都是客,人一走茶就凉嘛!你看看,松田司令喝了‘天水茶’嗓子不痛了。”
月儿说:“保三爷,昨天的茶钱呢?”
保三爷从兜里掏出一叠大洋,说:“司令让我把茶钱给带来了。走吧!”
月儿说:“你下楼去等吧!”
保三爷下楼。
月儿吩咐徒弟,让人回去告诉少爷,说她到司令部为松田泡制“天水茶”了。又叮嘱她们,防止保家玩花样。
月儿后悔昨天用祖传茶方泡制“天水茶”,如果不用真正的药茶方配茶给松田喝,今天就不会到鬼子司令部去泡制“天水茶”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既然以茶娘的职业道德行事,也不后悔了。不过,她心里感到为日本人泡制“天水茶”,愧对传承的祖宗。此刻,月儿没有想到她的履行茶娘之职,意外为抗日作出杰出的贡献。
茶馆是社会的缩影。茶客中遗老遗少,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各式人等一应俱全。说是喝茶消闲,其实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心事:有洽谈生意讨价还价的,有处理事端排解纠纷的,有说媒当月老做红娘的,有黑道人物聚徒会友的,有地痞无赖作科犯奸的,有小报记者探访消息的,也有军宪警特混杂其中明察暗访的……那些进低档次茶馆的都是手艺人。那些木匠、瓦匠、油漆匠、裱画匠等手艺人工作不固定,生活无保障,为了找活计,每天一大早携带工具到固定的小茶馆,边饮茶边等候着。揽活的工头手下缺人手时,就到茶馆约找。过了规定时间,匠人们自行散去。这种茶馆无趣可言。
茶楼比茶馆档次高。茶客的层次也高。茶不醉人人自醉,泡茶品茗,使人从中得到美的享受。
“天水茶楼”楼上最里面的那桌子质量最好,木料是紫檀红木的,正中朝门摆一张太师椅,两侧各放两张椅子。此乃“主桌”,是茶楼最显贵的位置。此桌是顾大成接待重要客人、客户时就座的。茶楼抵给当铺后,主桌由保太祥取而代之。顾家收回茶楼,这张桌仍然放在原来位置,接待贵宾用。主桌的茶具也与别桌不同:细瓷茶壶、金边茶碗或盖碗或紫砂茶壶,另有一把擦拭得锃亮的白铜雕花水烟台,配兰州甘字青条水烟。一般茶客都懂规矩,不敢跨越,入座主桌,以免惹是生非,遭来横祸。
松田也是个好茶男人。喝茶成瘾,离开“天水茶”喉咙就痒就沙就哑,他感觉月儿送去的“天水茶”效果没有在茶楼喝的“天水茶”好,于是命保三爷每天陪他去“天水茶楼”喝茶。每到茶楼,肯定入座主桌,久而久之,这张主桌由松田包揽了。一日,来了一位好汉,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入座主桌。待松田到来时,见有人占了主桌的大位,便命保三爷上前驱赶。好汉随手掀翻茶桌,压倒保三爷,又挥起坐椅砸向松田。待他们爬起来举枪射击时,好汉早已跳窗逃走,跑得无影无踪。
于是,有人说,好汉是位侠客。
有人说,那好汉是抗日英雄。
松田不敢到“天水茶楼”喝茶了。
其实,松田司令部里设有日本茶道的茶室。日本茶道是交谊恳亲的一种特殊礼节,通过品茶接待贵客,是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典艺术。
松田与月儿交流茶道,切磋茶艺。
一位懂汉语的日本茶娘表演茶道。
茶道开始时,茶室正中放着用以烧水的陶制炭炉和茶釜,炉前排放着茶碗和各种用具。正规的茶道,客人不多,其中一人是正客。客人进茶室时推门、坐跪和寒暄都有一定礼节。宾客入座后,由主人按一定规程将“抹茶”用竹制小匙放到碗中。水煮沸后,又用一定格式倒在碗中,水只冲到半碗左右,冲沏后,再由主人双手依次捧给宾客品尝。茶有浓淡之分,一般都是淡的。除饮茶外,还备有甜食点心。甚至有简单素食,称为“怀石料理”。煮茶、冲茶和递茶是茶道仪式中的主要部分,称为“点前”。点茶、冲沏、递接乃至加水、品饮都有一定规范,而且一切行动,像坐、立、擦碗、接物和拜观茶具乃至说话,都有规定,十分细致。茶道甚为考究,茶碗多为珍品。品茶人在饮茶前,双手捧碗,欣赏碗上花纹质地后,方可品饮。饮茶形式有两种:一碗茶由全体客人轮饮,每人一口;或每位客人各饮一碗……
月儿也表演了中国茶道,且获得鼓掌声。
月儿刚从松田司令部回到茶楼,阿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月儿又惊又喜,拉着阿江两只手叫声:“阿江哥。”阿江朝月儿使个眼神,月儿扭头一看,只见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上楼来,于是她心领神会,转身把跟踪上楼的两个人拦阻在楼梯上,说:“两位大哥委屈一下,楼上已被日军司令松田包下了,松田司令马上到此,请楼下坐吧!”
那两个人无奈地摇摇头,转身下楼了。
一场虚惊,月儿引领阿江到内间说话。
阿江:“月儿,我们多年不见了!”
月儿:“阿江哥,我想念你啊!”
阿江:“月儿,我也想念你啊!”
他们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月儿面对爱她的人,救过她的人,惊喜交集、百感交集,说什么呢?分别久了,就像成年酿的酒,醇得很。这些年,他们彼此都不容易。经历的磨难太多太多。
沉默良久,阿江先开口:“月儿,感谢你用‘天水茶’保证了我的健康,这么多年,你不停地寄‘天水茶’药膏给我服用,使我保持旺盛的精力、激情,投入革命工作。这次,上级派我到崇川来搞武装抗日的……”
月儿:“要谢我,先谢你给我一条命呢!”
阿江:“月儿,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顾家上下还好吗?保家还和顾家过不去吗?”
月儿:“阿江哥,还是你先说吧。”
阿江:“不,你说说你和二少爷。”
月儿乐以忘忧地问:“阿江哥,你有没有结婚成家?”
阿江黯然伤神地说:“我有我爱的人。”
月儿:“她是谁?这位嫂夫人长什么模样?”
阿江:“她呀,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容貌,有婀娜多姿、亭亭玉立之身材,还有聪慧、善良的心肠,她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月儿的脸刷地红到耳朵根,羞怯地说:“你呀,你真傻哟,我们已是兄妹,还说爱呀爱的,三十几岁的人还不成家,有了头痛脑热的,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阿江哥,你真不容易,为了革命,你埋名隐姓,干地下工作;你爱一个人,不结婚……你何苦呢?你不成家我心里不踏实,放不下心呢。”
阿江:“月儿,当初我是在我大哥到顾府提亲,被顾老爷拒绝后,一气之下参加了革命的,后来我在革命道上走到现在,并且越走越坚定……其实,我倒要感谢顾老爷呢,如果他答应我哥为我提亲,把你嫁给我,那我最多是个好丈夫,就不会走上革命道路,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者。”
月儿眼睛发涩,声音哽咽起来:“阿江哥,我知道你为什么参加革命的……阿江哥,说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阿江:“月儿,我这条路走对了,这一次到崇川来,我负有特殊使命,上级提出,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对付日本侵略者……”
月儿:“我痛恨日本鬼子……但我每天还要到松田司令部去为松田泡制‘天水茶’,真是身不由己……阿江哥,我可以自由进出日本军的司令部,也许能帮上你的忙呢!”
阿江:“是的。月儿,我刚到崇川,必须先了解敌人的清楚情况。你熟悉日军司令部地形、位置,画一张图出来。这就帮我大忙了。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
阿江暗暗高兴,没想到月儿的“天水茶”能帮他的忙,为革命发挥大作用。于是说:“崇川位于江海平原最南端,是护守长江入海口的重要门户,抗日打鬼子像打蛇一样,要打在七寸的要害处。月儿,你怕么?”
月儿:“阿江哥,你为革命死都不怕,我也不怕!”
阿江:“月儿,松田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要以茶娘的身份把自己保护起来……你要利用‘天水茶’……你,就是中国同胞埋在日本鬼子司令部的一颗定时炸弹。”
阿江的话使月儿很紧张,很激动,也很兴奋,她万万没有想到,祖传的“天水茶”也能为抗日出力,为抗日贡献力量。
阿江:“月儿,我们谈过国事,再谈谈家事。”
月儿:“阿江哥,一言难尽啊!”
月儿将和阿江分别后,顾家这些年所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阿江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月儿不论在什么状况下,总能按时给他寄去“药茶膏”实在不容易。虽然他没有娶到月儿,结成夫妻,但月儿对他的关怀、照顾不亚于妻子对待自己的丈夫般,那么体贴入微。
他们谈到夜幕来临时,才结束。告别时,月儿递给阿江一张通行证:“阿江哥,这是松田发给我的特别通行证,有它在身,崇川城通行无阻啊!”
因为阿江持有松田司令特批给月儿的那个特别通行证,所以阿江一路上没有出现任何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