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成
导读:
人在青年时代想得到最多的,除了学业,就是爱情。假如命运把这两者都从你的生活里夺走,你能否改变自己的命运?生活要将蒲冬林钉在死刑柱上,而他却要拼死反抗,由此演出了一曲慷慨激昂的人生悲剧……作品在20世纪60年代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背景上展开人物的生活道路和感情历程,具有惊人的真实性、包容量和艺术魅力,读来催人泪下,回味无穷。
节选这部分表现主人公蒲冬林求学期间艰难困苦、生活难熬但却精神世界充实、憧憬幸福美好生活的情愫,尤其对心目中爱情女神的向往与追求跃然纸上,流入笔端。
寒流结束了初冬时节最后一段小阳春气候,西北风吹落了白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
冬天来了。
冬天对大部分学生来说,都是很难熬的日子。即使那些殷实人家的子女,脚上穿着母亲做的棉窝窝,坐在干冷干冷的教室里,脚也冻得发麻,更不要说那些没有棉鞋的学生。课间休息时,所有的学生都在拼命地活动,跺脚,拼命使身体发热,然后等着上课铃响,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教课,熬过那严峻的45分钟。每节课的最后10分钟,学生们就急不可耐了,悄悄地活动着脚手,教室里发出一片轻轻的唏嘘声。有时课上到中间,老师见学生们实在冷得受不了,就专门停下一两分钟,让大家把脚腿活动活动,然后继续讲课。下课后又是一阵狂蹦乱跳,即使像宋雅君那样举止持重的女同学,也禁不住要有节制地蹦跳一下。当然,她们还喜欢几个人围在一起踢毽子、拍巴掌,这些活动看上去很高雅,又富有女性的魅力。男同学一般是没有多少顾忌的,他们最喜欢在教室前后的空地上顶拐儿,有的干脆找些字纸在墙角点起火来,烤烤手心手背,但这得避着老师。只有在天气晴好,太阳升得很高,又没有风的时候,同学们的活动节奏才会减缓下来,在教室外面的墙根下晒暖暖。
晚上睡觉是一天里最难过的一关。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像进了冰窖,一切全都是冰森森的,必须先坐在被窝里,用身体把冰冷的被褥暖热才睡得下去。冯文轩在任何地方都是最活跃的,他钻被窝时,为了抵御被褥寒冷的刺激,喜欢喊着俄语单词来御寒。喊一声,身体向被子里伸一截……直喊到整个身体钻进被窝。有时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同学跟着一起喊,满宿舍都是喊叫声,像在作睡觉集体操,惹出一阵又一阵欢乐的笑声。
蒲冬林的床铺和冯文轩相挨着。尽管冯文轩把他的褥子向这边让了不少,他的床铺上还是有一道裸露的光床板。他没有心思跟着别的同学喊0H入睡,因为他的被子太薄;他曾祖父手里置这床被套时用了5斤新棉花,这是他们家史上嵌入几代人大脑记忆的一次改革,它伴随着两三辈老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寒夜,吸收了多少流离颠沛的风尘,当年白生生的新棉花,如今已经变成了黑乎乎的毡套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布衾多年冷如铁”,哪儿还有什么暖和气?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对他如同面临着一道鬼门关。他把被子的一头用绳子拴起来,免得脚把不够尺寸的被头蹬开,使刀子一样的冷空气飕飕地往进钻;他还要把脱下的棉袄、棉裤尽可能全面地覆盖在被子上,以最大的覆盖率增加被子上面的防寒层,然后把光腿小心谨慎地伸进被窝;像避着刀刺一样,坐一会儿,等身体把前半截被子暖热了,再小心翼翼地逐渐向下延伸,好不容易睡进去后,腿得先蜷缩着,然后再一点一点地伸直。这样下来,没有大半个钟头的时间是无法睡踏实的。所以,他宁可站在外面的路灯下多看会儿书,也不愿迎接这种艰难的考验。
这天晚自习时,他做功课的心思一点也没有。也匆匆忙忙地做完了几道化学题的分子方程式和三角函数运算题后,就急忙从桌斗里拿出那本看得剩下不多的《复活》。学校图书室规定的借阅时间明天就到了,那个管书的老头脾气很坏,对学生说话像吃了炸药似的,超过时间不还下次就不好借了。再说,他也急着想知道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的最后命运。直到下晚自习还没有看出结局,教室关灯锁门后,他又在宿舍附近一盏路灯下继续看下去。熄灯铃响了,值日老师要检查铺位了,他才不得不赶快回宿舍去。
宿舍区已经安静下来,睡觉时那种乱喊乱闹的景象已经没有了,高三甲班男生宿舍里那特有的御寒方式也已进行过去,灯已经全熄了,黑乎乎一片寂静。走近宿舍门前,他发现那里站着一个黑影,走近时才感觉出来是班主任原东潮。他思谋着怎么对付班主任的盘问,但原东潮并没有理他,好像侧耳啼听着什么。走进宿舍时,他才发现语文老师孙振海正和几个睡在被窝的同学小声说着什么。同学们或俯或仰,都把脖子伸得长长地听孙老师说;远处床铺上几个同学听不清,就披着棉衣、光着脚腿围过来听,冷得直打战,却又那么聚精会神。
只听见冯文轩说:“原来光听说是阿尔巴尼亚跟苏联闹矛盾,现在怎么咱们也跟着闹起来,而且还站在阿尔巴尼亚一边?”
孙老师神秘地说:“你们年轻,不懂得政治;不是咱们跟阿尔巴尼亚,是阿尔巴尼亚跟咱们。两个大党有了分歧,不好直接公开,所以咱们就先报道阿和苏的矛盾。现在不是已经公开辩论了吗?”
“听说赫鲁晓夫把斯大林的墓都给挖了,把遗体都给火化了,是吗?”邱峰从被窝里伸长脖子问。
“你听谁说的?”没等语文老师开口,原东潮已经走了进来,“不要随便听信政治谣言。斯大林的遗体装在水晶棺材里供全世界人民瞻仰,根本就没埋进墓里,怎么挖呢?”
这时候,师生间显得格外融洽,对所谈的问题共同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兴趣和好奇心。
蒲冬林站在旁边听了会儿,虽然也很感兴趣,但心里总有一种疼痛惋惜的感觉。这些日子,报纸上关于中苏矛盾的报道越来越多,两党已经开始公开论战。可他心里却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和苏联闹矛盾呢?在他的印象里,苏联就是列宁,就是斯大林,就是普希金、托尔斯泰、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这都是他极为敬仰和崇拜的伟大人物。和苏联闹矛盾,就意味着和这些人物的疏远,这怎么成呢?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一开始睡觉,他就无心想这些了,他要严格按照自己既定的睡觉程序,集中精力对付他那冰冷的被窝了。
往常晚上睡进被窝以后,他总要和冯文轩说会儿悄悄话,说各自看了些什么书,有什么感想,下边准备还看什么书,这种轻言慢语的叙谈非常和谐,有时甚至非常优美,以至使他们忘记了刚刚睡进被窝的那股子寒冷。最近几天他已经没有这种雅兴了。前几天,冯文轩、姜民、赵忠元几个人约他去看了一次电影,是苏联故事片《法吉玛》。他被影片中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了。他想,能爱人,能被人爱是最幸福的,假如生活能将这种爱的权利恩赐给他,他完全可以像影片中的男甲那样,花费7年时间用手指头将牢狱里的石壁抠穿;也完全能够像男乙那样,和情敌到晚霞照射着的草原上去决斗,最后被对手用阴谋的子弹将火热的胸膛射穿;他还可以像法吉玛那样,因为失去了心爱的人而发了疯,由一个天姿国色的妙龄美人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疯人。只要让他爱过别人,或者被别人爱过,他愿意亲身去经历这一切。可是现在,他还没有走向生活,却已经被剥夺了这种爱的权利。这部电影对他的刺激太强烈了,此后的几天里,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他不知道该怎样发泄自己这种悲愤的情绪,似乎是只有存心把自己活活整死才能感到好受一些。
他找不到别的出路,唯一能够帮他排忧解愤的办法还是读书。这些日子,他将全部身心都沉浸到阅读课外书上去了。本来,对数理化功课他从高一时就缺乏热情,他认为学那些东西,只有丰衣足食,心境安然的时候才会有兴趣,像他这样学途艰难,精神危机的人,是没法学好的。他的指导思想是只要及格不留级就行。他早就为自己选定了奋斗的目标:报考文科大学。但文科也要考俄语、数学,这实际上还是给他心上压着一块石头。俄语,他觉着以后或许有用,数学对文科有什么用呢?说是可以锻炼人的逻辑思维能力,也未免太悬。不过既然要考,就不得不花费点时间。早自习时,俄语老师和语文老师轮番到教室来检查,都希望学生在朗读自己所带功课的课文,学生逼得没法,只好采取两面派手法,把语文课本和俄语课本同时放在桌子上,哪个老师来检查就念哪种课文。学生们正在七嘴八舌地朗读着“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或者“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四三人……”望见俄语老师背着手向教室走来,便赶快把俄语课本压在语文课本上面,于是全教室一改腔调,纷纷念起了俄语单词。只有他一个人例外,该念什么就念什么。自从中苏两党公开论战开始以后,学生们学习俄语的热情无形中受到了影响,他便放弃了原先那种理智的约束,凭着兴趣的野马任意驰骋,把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了课外阅读上,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减轻内心痛苦和精神负担的最好办法。这样做可以使他在那浩如烟海的书林里发现另一种世界,这个世界既没有时间的限制,也没有国界的限制,他可以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书使他看到了几千年来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看到了地球上任何时候,任何一块土地上所发生过的任何事情:从屈原的汨罗江到谭嗣同的断头台;从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到埃及的金字塔;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从安娜·卡列尼娜的个性追求到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从伟大的历史壮举到幼儿的玩具,从历史的年轮到小人的心计……这一切全都同时展现在他的面前。他从这些浩渺无际的历史陈列中发现了很多生活的道理。他发现,几千年的人类历史,首先是人们为生存而斗争的历史,同时也是人道主义发展的历史;是不断产生希望和幻想的历史,同时也是希望和幻想不断破灭的历史。他希望自己能够获得一个高尚的人生,而他所理解的这种高尚的人生在周围的现实生活中似乎是没有的,没有的。
书还把他引进到一种梦幻般的遐想境地,使他在内心里为自己编织着动人的爱情故事,悄悄地塑造着自己理想的爱人。起初,他认为她就应该像宋雅君那样,端庄、秀丽,总是那样默默地望着他;但是后来他又觉得,她应该比宋雅君更俊俏,更飘逸,更温柔多情,不论他到哪儿,她总是紧紧地伴随着他;再到后来,他干脆觉得她就应该是某一本书里描写过的,既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又是虚无缥缈的仙子,具体是什么样儿的,他也想不清楚,也许她应该是林黛玉那样的古典美,也许她又应该是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欧洲美,或者还可能是别的什么捉摸不透的一种美人。最近,当他读了曹植的《洛神赋》,他才觉得眼前顿时豁亮起来。哦,原来他所想像的那个人,正是和曹植想像的一样,是一个洛神模样的人;她就站在高高的岩畔上,隔着云雾,若隐若现,艳丽无比,“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啊,多么神奇,多么美妙,这不正是他想像中的仙子么?
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在一种隐隐传来的轻盈的仙乐声中,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登。那山颇奇,下边是一片水墨色,折过山腰以后,才有了色彩,越是向上,越秀丽,越有奇花异草。他上啊上啊,终于上到了山峁上,那山峁又极为异样,苍松翠柏,青藤绿枝,蔚然成荫。忽于绿萌相掩之中,出现了一片荞麦地,地亩不大,但那粉红色的荞花却开得烟霞一般,漫无边际;那花色形成一种氤氲之气,将半边天宇映得明亮亮的;花香又引来了无数的蜜蜂和粉蝶,在花丛里嗡嗡嘤嘤地飞舞着,喧闹着;太阳在天上,浮白色的,很近很近,不冷也不热,只用它那温暖的光芒抚摸着山冈和绿茵,使人感到无限的惬意。他走向那一片荞麦地的中央,在荞花里躺下去,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上天恩赐给他的奇境。他睡着了,身体随云雾飘游了起来;他鼓足勇气,想飘游得再高一些,再高一些,一直飘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似乎已经望见了天那边另一种神奇的景象。但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忽然失去了依托,开始下跌,下跌,一下跌回到了人间。那美丽的山冈不见了,粉红色的荞麦地也不见了,却跌落在一片南国的园林之乡,那又是一片别具风情的山河,有绿盈盈的河流,河边长满了椰林,椰林旁边是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草地上有青石小路,路旁伸展着一排排硕大的芭蕉叶儿。站在那小路上,正欲东张西望,惊疑不定,忽听见远处传来了悠扬的歌声,像是女人的。他被这柔曼的歌声吸引住了,静静地站在那儿聆听着。一会儿,伴着那歌声,从一片黛绿色的芭蕉丛后边走出来一位姑娘,那姑娘肩头落着一把小巧的锄头,柄上挂着一只玲珑的花篮,向着他悠悠而来。那姑娘初看上去有点黛黑,模样儿看不清楚,等到走近他时,她才轻轻地揭起了那层深色的面纱,露出了她那本来的姿容:她是那样美丽,一双明媚的眸子望着他,一面绕着他不停地走圈儿,唱歌,歌声如同甜蜜的液汁,滋润着他那颗眼看就要枯竭了的心。过了会儿,那姑娘放下花篮,走到他跟前,用一双纤巧的手拉住他的手,轻轻地说:“我是你未来的妻子。”然后羞怯地就偎依在他的怀里,闭起那双妩媚的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不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默然地望着他。他也慢慢地低下头去,嘴唇接触到她那桃花红晕的芳腮上,接着就吻上了她那鲜花一般的芳唇。他们就这样久久地、久久地互相亲吻在一起。这时,周围的一切全消失了,时间没有了,空间没有了,宇宙间的一切全部凝滞了,停止了。他真想就这样永远地停留下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永远和她这么待在一起。可惜,他醒来了,全身热乎乎的,嘴唇和脸接触到的只是温暖了的被子。
他睁开眼睛,久久地望着这黑暗的屋室,回味着刚才那甜美的梦境。他又闭上眼睛,希望能继续他那有生以来最销魂荡魄的梦,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了,更谈不上重新进入刚才那种梦境。耳边不停地传来同学们酣睡的鼻息声,像一阵又一阵奇怪的河流的奔淌声。他无可奈何,只好这么眼睁睁地等待着天明。
蒲冬林的心魂一直沉湎在那次难忘的梦境里。那梦境就像一块糖,含在他的心里,他想不停地品它舔它,又怕它化得太快。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处境。开学时因为和宋雅君坐在一起所产生的那种忐忑不安和刻意修饰的心理,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际生活中的人和事对他已经失去了制约性和吸引力,他所陶醉的是那种优美得无与伦比的梦境,而这种梦境又只存活在他的心境里,外面谁也看不见,与他的形骸也毫无关系。他又重新恢复了过去那种不修边幅的形态,而且比那时更糟糕。他的棉衣是农村式的对襟大褂,裤子膝盖上的两块大补丁一成不变。他没有新棉鞋,一双单鞋早已破旧不堪,课堂上已经冻得忍无可忍,只好到街道破烂摊上五毛钱买了一双旧棉鞋;这旧棉鞋早已帮破底脱,他费尽心机收拾了一番,但对那鞋头的窟窿无可奈何,只好让脚丫子暂时露着,好在他那双破袜子刚好顶头上没破,所以反倒能给人留下他还有一双没破的袜子的印象。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他也无心再理,只是因为不愿挨上破坏校规的恶名,才不得不用五齿梳子(手指)将那又长又密的黑头发向后理去,结果却具备了全校学生中独一无二的大背头。好笑的是,由于他这背头客观上不落俗套,反倒给人以庄重的感觉,女同学和他对面走过或说话时,总是不时地望着他的头发,流露出一种好奇甚至欣赏的神情。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冯文轩和姜民也跟着留起了背头,只是因为他们的头发太细柔,终究没有他的那么大。同学们背地里都说他们三人是“五四”青年,并且惊奇蒲冬林不修边幅居然也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可以让冯文轩和姜民这样两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跟在他后边亦步亦趋。但冯文轩的那件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长长的大棉袄却远比蒲冬林的对襟棉袄引人注目,使他带着一种不拘形迹的滑稽相。
语文老师孙振海赏识蒲冬林的学习精神,不忍心看着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如此沦落下去,拍着他的肩头说:“冬林,你这样蓬头垢面的,女孩子是不会喜欢你,好歹得收拾收拾,让人看得过去才行啊!”
蒲冬林只是茫然地望老师一眼,觉得老师这话说得可笑。
有的女同学私下对宋雅君说:“干脆让班主任给你调换个座位吧,瞧蒲冬林那副模样,简直是存心撵你走,连我们都感到腌□了你。”
宋雅君也只是笑了笑,不说什么。问得紧了,才漫不经心地说:“人家爱怎么着,跟我什么相干。家里穷,难免这样,要都像咱们有母亲侍候,谁还喜欢那样?”
她这话使女生们大为惊诧。
然而所有这一切对蒲冬林来说却是身外之物,无所谓。他现在唯一希望的是能不能在实际生活中找到某种标志,同自己的梦联系起来,使之能够经常的有所依托,有所体现。
一天,他去上街,无意中在一个小杂货摊上发现了一帧小彩照,是一个女郎,特别漂亮,她身着一件蛋黄色的线织秋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毛茸茸的粉红色围巾,微微低着头,用一双缱绻的明眸默默地望着他。他左看右看,总觉得这个女郎就是他梦里遇见的那个姑娘。他出了1毛钱,将这帧照片买了下来,捧在眼前仔细端详时,发现照片的下端印着两个蝇头小字:尤敏。他想,她也许是个电影演员吧?但仔细想想,电影院墙壁上挂的那几十个女明星照片里,并没有这么个名字,再想想,在他记忆里留下的包括所有女电影演员在内的女人名字里,也并没有这两个字,就是把他看过的所有书籍里的人物姓名齐齐翻弄一遍,也没有这样一个名字。这倒使他安下心来。
“也许这正是我梦见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呢。”他这样想。
他把这张照片夹在随身携带的那个小本子里,背过人时,就偷偷地取出来看一看,一边继续在心里充实丰满着自己梦想的女郎。
又一天,他到水灶上去打开水。水刚开,锅盖揭着,热腾腾的水汽像云雾一样向上翻滚着,向四周扩散着,使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以为这就是他梦中飞升上天的那云雾。他站在锅台右侧,正在欣赏那白茫茫的水雾,忽然看见水雾那边站着一个女同学,穿着什么衣服看不大清楚,水雾朦胧中只看见一张脸,一张少女的鲜艳的脸,像明媚的春光一样放着光彩,跟他那张相片女郎的容貌是那么相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看时,水汽已经将那副容颜遮盖住了。但很快,随着水汽的浓淡变化,飘忽不定,那脸又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而且正在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那目光可比明媚的春光更富有魅力。他忽然想起了《洛神赋》,啊,此人此情此景,多么酷似,多么传神!他兴奋得几乎喊出声来。他惊呆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神情恍惚,魂飞远方,只留下了一躯生命的外壳。等他清醒过来时,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了游丝如缕的水蒸气。他在问自己,刚才看见的人影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造成的?想来想去,觉得不可能,幻觉不会那么逼真,而且就在他发愣时,他听见身边有走过去的轻盈的脚步声,眼角的余光似乎还看见那是一个穿着天蓝色上衣的姑娘,跟他从雾汽里望过去的那分辨不清的衣服的残留印象一样。他急忙扭过头来看,身后什么也没有了,那身影不知飘进哪座教室里去了。
他开始留心学校里有没有那个穿天蓝色衣服的姑娘;每当一个女同学的身影和面容映入他的眼帘的时候,他都要认真地审视查证一番。结果使他失望。他一直没有发现那个女同学。但他还是相信,那个震动了他的心灵的青春的倩影肯定就在这个校园里。
不过,他还是以顽强的精神把思想的行迹扳上了另一条轨道。他想,就凭着在雾气中看到的那一瞬间的人影,和那人影隔着水雾送来的那多情的目光,已经够他消受的了。这种生活中的偶然现象虽然如电光石火般很快消逝了,但它构成的精神境界却是崇高的,永存的,是动辄说出许多庸俗不堪的爱情词汇的人世间的所有的恋爱和单纯的性冲动所永远望尘莫及的。如果说前些天他所迷恋的是一种梦境里的东西,如果说他怀里揣的还是一个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照片,那么,在水灶上目睹的这一景象却是生活里千真万确的事实,这种真实的东西和他梦境里的人及那照片融会起来,又升华成一种新的意象中的东西,使他的灵魂更加充实,因而就显得格外珍贵。这就够了,足够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去寻找那生活的真迹呢?即使找见那姑娘,天知道她的真实面貌是什么样儿的,也许她根本不如他在水雾中看到的那般美丽动人,也许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但身材不好,或者干脆竟是一个有严重生理缺陷比如跛脚的姑娘。那时,他的美好的印象将会被撕得粉碎,纯洁的记忆将会被涂上污秽的东西。就算找见的那姑娘和他印象里的完全一样,她再看见他时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呢?隔着水雾,或许他也给她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他就像一个童话中的王子,而一旦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他原来是这样一副邋遢模样时,她还会对他投来那令他销魂的一瞥么?假如她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他们相互之间原来那种美好的印象岂不要被破坏殆尽?
“算了吧,你这个乡巴佬,不要胡乱奢望了,不要把那种美好的印象同世俗的肉体的感觉连接在一起。”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把那种确实发生过的实际感觉以及由此触发的纯洁的情愫永远保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就足够了。”
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变成了银白色。
蒲冬林走出县城,踏上回家的路途时,满天正飞舞着鹅毛大雪。稍微有点刺眼的西风,将那飞落的雪花稍稍拉紧了点,犹如从天上斜扯下来的无数条颤动着的白色绒线,把远远近近的树木、电线杆和村落全织了进去。小路上积起了厚厚的雪,原来的脚印已经被新下的雪覆盖住,还没有一个人走过,踏上去发出一种柔和的嚓嚓声。空气并不寒冷,雪花落在脸上凉涔涔的,使人感到惬意极了。不一会儿,他的迎风一面的衣服上都沾满了雪,变成一片粉白。
走过周家堡附近时,风停了,雪也停了,四野里静悄悄的,只留下他和一个美妙的琼瑶世界。云层开始变得淡薄起来,由暗灰色变成了乳白色,已经可以望见太阳在云层外徘徊的朦胧的身影,偶尔间用它那明亮的眼睛窥视一下大地。这时,零零星星的雪花还在天空飘洒,速度很慢,像音乐演奏一样,雄壮激烈的交响音过去以后,在天地间弹奏出一种舒缓的节奏,一切都变得那么神奇可爱。
蒲冬林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醉心地欣赏着天公为他安排的这幅美丽的立体画图。这时,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全世界的嘈杂声和喧闹声全消失了,人类正在沉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全部进入了冬眠状态,只有他一个人行走在这白茫茫的雪野上。他想,这对他可能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奇遇,心里不由得荡漾起一种狂喜的浪涛。他忽然想起了普希金的诗句:“在蔚蓝的天空下,像绒毯灿烂耀目地在原野上铺展,茫茫一片白雪闪着阳光,只有透明的树林在发暗……”这首诗此刻诵读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恰切,更能抒发他的心情。
是啊,假如有一辆雪橇,套上雪白的马,在这一望无垠的雪原上飞快地驰骋,上面坐着他和她,那位想像中的姑娘,那该多好——
马蹄声笃笃地响着,雪花像浪花一样四处飞溅,铃声像音乐那样撒向四方,整个雪白的世界在他们的视野里跳跃,飞舞,颤动。
马蹄声笃笃地响着,雪花像浪花一样四处飞溅,铃声伴随着她的笑声撒向四方。她把围在头上的那条粉红色的围巾向鬓角里别了别,露出了她那鲜花一样的面颊,多情地凝望着他。
马蹄声笃笃地响着,雪花像浪花一样四处飞溅。她的一只手,那像春天的青枝嫩叶一样新鲜、温柔的手,从皮裘大衣下面伸过来,握住了他那冻得发麻的手,将他的整个身躯都融化在了她的温情之中。雪橇轻快地飞奔着,雪野和云天融合在一起,没有了界线,他们和雪橇一起腾空而起,遨游在这洁白的天地之间……
啊,多么令人欢欣的情景!他张开双臂,尽情地奔跑;他扔掉了手里的空馍袋,在雪地上打起滚来,把心中的狂喜一泄无余地表现了出来。这是他的世界,用不着任何的拘泥和顾虑,爱怎么跳就怎么跳,爱怎么滚就怎么滚,爱怎么喊就怎么喊,爱怎么唱他就怎么唱!一直到筋疲力尽时他才停下来,躺在雪地上,急促地喘息着,等待着起伏的胸脯逐渐地恢复平静,然后静静地望着天空。他看见那些零星飞舞的雪花在天上很高很高的地方,像小飞虫那样自由自在地运动着,浮游着,变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最后终于飘落下来,有的刚好落在他的脸上,很快化成了小水珠。
他在雪地上躺了很久,才慢慢坐起来望着原野。那远远近近的不规则的地埂,堰头和那上面的细茸茸的枯草并没有完全被雪埋掉,那村落,那树木,那从远村里偶尔传来的呜呜的鸡鸣,尤其是前面不远的周家堡和笼罩在村子上空的浓密的树枝,这一切全都如海潮奔涌过后显露出来的坚硬的礁石一样,毫不动摇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望着它们,它们也毫不回避地望着他,他们之间是那样的固执,对立,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他忍不住了,把头埋在膝盖上,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抬起来。不知怎么的,他的眼又湿了。
雪又下大了,天地间又变成了浩浩茫茫的一片。他从雪地上站起来,打起精神向前走去。
他像一个小黑点似的,逐渐消失在雪雾里。
节选自《爱情与饥荒》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12月版
作者简介:
王宝成,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祖籍陕西蒲城,1944年生于黄陵县腰坪乡芦峪村。196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曾在西安电影制片厂文学部工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海中金》《人韵》,长篇小说《梦幻与现实》(三部曲),创作并拍摄电影电视剧本《神禾塬》《庄稼汉》等八部。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喜鹊泪》获全国首届大众电视金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