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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路考

  段靖奇

  陈兴亮开了几年车,至今还是个司助,每每想起这事,心里就不是滋味,当司助难呐!出车前得把车擦得亮铮铮,添油、加水,再检查轮胎气饱不饱。到站后,师傅往餐桌旁一坐,大腿压在二腿上,你得赔笑买饭,回到旅社,打洗脸水,铺床叠被,一点伺候不到,骂得你连气都喘不过来。今年再考不上,回家就没脸见人了。

  从接到考试通知算起,整整两个月,人就住在工人宿舍里复习,没回一次家,影剧院也跟他绝了缘分。今天进入路考,昨晚上紧张得没合一眼。

  记得去年他姨弟考试回来,像害了一场大病,人瘦了一圈,担心、受惊,都能少活两年。好的是拿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汽车驾驶执照,值得。自己的命运咋样,全靠戴大盖帽子的监考官高抬贵手。

  他静静地立在车旁,像待命的战士,随时做好冲锋的准备,监考官朝他走来了,步子稳而有力,他慌忙低下头,再三告诫自己,莫慌、镇静、再镇静,在决定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要一步失脚,后悔一生。不晓得那根神经出了毛病,烘地一下,心就像拿扇子扇一样,腿不停地打颤颤,费了很大劲才坐进驾驶室,汗水铺头盖脸往下淌。他竖起耳朵,等待监考官发出信号。怪事,耳边传来姨弟的声音:“他遇着的监考官,像庙里的周仓,威严得好比法院的审判官。”陈兴亮红着脸,双手紧握方向盘,但他并没有忘记纠正以往不抬大拇指的坏习惯,监考官亲切地拍着他的肩头,笑了笑,温和地说:“小陈,不要紧张嘛,平时咋开就咋开。”又把雪白的手帕递过来,小陈受宠若惊,草草擦两把汗,紧绷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了,表情也自然了许多。他“勇敢”地看了监考官一眼,他依然喜眉笑眼,根本不像掌管命运的天使。那音容笑貌,只有搭他车的旅客才做得出来。

  监考官含笑说:“小陈,开始吧。”声调平和、清晰。他开始发动机器,按喇叭,看看前后左右的行人和车辆,踩下离合器,一档起步,轻轻松开手制动,慢抬离合,逐渐踏下加速器踏板,车平缓轻快地飞奔在公路上,快离慢合恰到好处。他挺胸抬头,目视前方,根据路面分析、判断可能要考的课题,他乜斜了监考官一眼,看着那满意的微笑,一阵从未有过的喜悦爬上心头。他激动,激动得不能自制,大显身手的机会到了,这号笑面佛千载难逢啊!“吸烟。”坐在右边的监考官掏出烟盒,抽了1支,呵!甲级“延安”,金黄的宝塔,耀眼的锡纸,烟盒红亮光滑,他记得好像驾驶手册里说,行车不准吸烟。吸吧,违犯规定,会不会故意考他,不吸吧,不是把人家的脸伤啦,叫人家下不了台,何况给烟的是赫赫的监考官。转念一想,他笑骂自己,傻瓜!给烟是看得起你,他还算聪明,从反应到接烟没用30秒,他左手熟练地掏出打火机,右胳膊肘压住方向盘,礼貌地先给监考官点燃,扭下玻璃窗,把胳膊放在车窗上,右手灵活地转动方向。“你打方向真老练!”听着监考官的赞赏,他兴奋得“印堂”发亮。他自豪地夸耀:“实不相瞒,我是开拖拉机出身的,玩这已8年历史了。”他吐了口烟,得意极了。

  “家里几口人?老人的身子骨结实吗?”监考官和蔼地问。

  “呵法!”指头生疼,他才意识到烟把烧了指头。用手拍着后脑勺,榆木脑瓜,急忙掏出早已带来的黄嘴“中华”,回答道,“5口人,去年才跟老人分锅另灶,一个媳妇一个娃,利国利民利四化,哈哈哈,老人虽说年过半百,耳不聋,眼不花,不论干啥都没麻达,用咱农村一句土话,还是个老小伙子哩。”“男孩女孩?几岁啦?”一提起孩子,小陈浑身都来了劲,声也变成高八度:“接班人,顶门立户全靠他了。你不知道我娃有多聪明,刚过3岁,从1能数到20,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往我出车时,他像胶布一样缠到我身上,搂着我的脖子,在眉眼前亲了又亲。”他习惯地摸了摸前额,不断头地说:“直至我说买小人书,他才松手,临走时,摇着胖乎乎的小手:‘爸爸再见!’”他沉思在甜蜜的回忆之中。

  6月的太阳,晒得人像进了蒸笼里一样,监考官拧开风扇。“油压、水温、里程表。”冷不防的提问,他没有一点精神准备。脑子里哪来的油压、水温、里程表?有的只是“接班人”。不等他回答,眼前出现了90的急转弯。他忙打四把方向。哎呀,我的妈呀!前轮紧切沟沿,险些儿掉进万丈深沟。难怪人说,干这事一脚踏的油门,一脚踩的阴曹门。糟糕!又是反方向。“停车!停车!”监考官威严地命令,现出“庐山真面目”。他左打方向,脚手制动双管齐下,用力踩死离合,切断动力。——一声刺耳的怪叫,车辆早冒着黑烟,皮子的臭味穿过玻璃,钻进鼻孔。监考官下车后,看看路面,弯度、沟沿、跳上驾驶室,关上车门,做了个起步手势,车又在200米的桥梁上奔驰着。监考官松开纽扣,擦汗时把帽子掉在桥上,“停车,停车。”短短的5华里,又要停车,心里不免沮丧。停车后,下去拾起帽子,轻轻弹掉上面的尘土,豁出去了,只要能给驾驶执照,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也没关系。等拿到驾驶执照,先把媳妇跟儿子带上逛西安,转临潼,看看杨贵妃的洗澡池,进去泡上个把钟头。他妈的,再不受监理所那些贼的窝囊气。唉!亲戚邻居哪知道司助的难处,牙长一截路,非要坐车不可,为这,被罚了几回冤枉钱。你咋?赔着笑脸,掏出好烟,低声下气,说下的好话多的能装一卡车。轻则没收运货证,扣车,写检查;重则,打饭碗也是家常便饭。他正发着怨气,车咋一步也开不动了。一看油压,他眼睛瞪成两颗铜铃,早上才加了油,哪个缺德货放的。他太阳穴暴起两根青筋,来个一骂为快。监考官说:“小陈,对不起,油是我放的。”他如梦初醒,原来这就是“路考”。确切一点说,不是考试,是在演戏。监考官从怀里取出汽车驾驶手册,摊开书,第8条:“行车时,必须集中精力,严禁闲谈、吸烟……车在交叉路口、弯道、桥梁、涵洞、狭路、陡坡和危险地段一律不得停车……”噢!他明白了,路考正是对平时行车的检验:“拿着,回去好好学,祝你明年考上。”监考官本想安慰小陈,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没想到竟拍出两滴眼泪。

  选自《延安文学》1985年第2期

  作者简介:

  段靖奇,男,1955年生,陕西省黄陵县店头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作家班,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眉睫上的彩虹》,戏剧《夺筐记》,短篇小说《路考》《劝女》等,现任黄陵县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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