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日清军距山海关十余里时,天色已经昏黑,多尔衮为了避免忙中出错,便下令顿兵不进,观察动静,同时前锋兵马已在一片石与唐通部交战,将其击溃,并生擒二人。但多尔衮十分警惕,令将士夜间披甲戒严,并半夜移阵,前往山海关以东的欢喜岭驻扎,“骈阗之声,四面沓至”,《沈馆录》卷7.多尔衮亲驻欢喜岭上的威远台,静观形势的发展。这时,多尔衮心中还没有完全打消疑虑,便派使节到山海关去侦察,吴三桂也多次派人促请清军入关,据说“三桂遣使者相望于道,凡往返八次”。计六奇《明季北略》卷20,“吴三桂清兵始末”,第495页。其中吴三桂曾派山海关士绅佘一元、冯祥聘、吕鸣章、曹敏时、程印古五人去见多尔衮,并让他们速去速回。多尔衮接见这五人时,“赐座赐茶,款接温蔼”,与范文程一起说明了来意,使这些地主官绅感激涕零,认为“煌煌十数语,王言实大哉!”双方表示了相互信任之后,多尔衮便令范文程与这五人一齐到山海关城里“晓谕军民”,一方面以清军即刻便到来鼓舞士气,一方面不外宣扬清军此来为崇祯发丧的目的,表示严守军纪,以安民心。民国《临榆县志》卷21,“事实编?乡型”,同书卷8,“舆地编,纪事”,佘一元:“述旧事诗”五首之四。这样一来,增强了守城者的斗志,为农民军迅速解决战斗增添了困难。
在双方使节多次交涉,山海关士绅又亲见了多尔衮的基础上,吴三桂决定亲自出城去见多尔衮,请他立即发兵。而多尔衮迟迟不行,到此时已不是对吴三桂有什么怀疑,而是双方谈判的条件还没有讲好。而形势对吴三桂越是急迫,就越有利于多尔衮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这天天刚蒙蒙亮,吴三桂强冒矢林弹雨,率数骑赴欢喜岭见多尔衮,与其进行了一场紧急谈判。谈判内容现已不得而知,但可以估计他们是以扶立明太子为帝,用裂土封疆酬清军的条件成交的。关于此事虽无明确记载,但关于此事的分析论证,可见《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第2辑,陈生玺:“清兵入关与吴三桂降清问题”。多尔衮十分高兴,立即与吴三桂对天盟誓,并与吴三桂约定:“让你手下的士兵都在肩膀上系块白布;不然都是汉人,我们就没法区分你的军队和农民军了,免得误杀。”并让吴三桂先走一步,与农民军进行决战,并答应清军随后就到。《清世祖实录》卷4,顺治元年四月己卯。
二十一日晚清军在一片石击溃了唐通的小部队,唐通即奔回关内,李自成自然也就知道了清军的到来。他昼夜环攻山海关城,就是为了抢在清军前面消灭吴三桂军。由于已知清军入关参战,农民军便在关内石河以西列阵,“北至山,南至海”,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3728页。排成一字长蛇。而吴三桂先出迎战,英王阿济格率万骑入北水门,豫王多铎率万骑入南水门,为吴三桂左右翼,多尔衮自率主力部队从关中门进,并即赴石河西。这时,吴三桂已挥兵上阵,与农民军交手。这已是双方第二次交兵了,尽管在前一天的战斗中双方都有损伤,但谁都知道这一次战斗将决定双方的生死存亡,成败在此一举,所以双方都投入了全部精锐,希图在战斗中获胜。
这真是一场恶战!这天,大风狂吹,尘土扬起来,遮天盖地,几乎对面不见人,根本谈不上整整齐齐地列阵交手。一般记载上都说交战中大风突起,颇对农民军不利,实际上,交战前大风即起,风渐小后始开战衅。《清实录》作“是日,大风迅作……我军对贼布阵”;《李朝实录》记,“时值大风,……吴总兵随右侧布阵进兵,大风即止,不意直抵贼营”,《沈馆录》亦未说交战中起大风。另有佘一元《山海关志》云,“时值大风扬沙,满、汉兵俱到石河西一带”可见大风沙起于战前,对于双方之胜负均无大影响。有些满洲将领不禁急躁起来,想乘势杀将过去,但被多尔衮止住。多尔衮对诸王大臣们说:“你们千万不要越伍轻进,农民军力量很强,不是轻易打得败的。大家应各自努力,这一仗打胜了,大业就成了。”
然后他把八旗主力部队面向大海、分层排开,主要针对农民军的阵尾,而令吴三桂军作为右翼之末,即最西端,实际上就是让他作为前锋,与列阵于石河西的农民军首先交战,自己衔住农民军长蛇阵的阵尾,使其无法合围自如,这体现了多尔衮战术的高明之处。由于风卷黄沙,对面不见人,所以吴三桂军出农民军之不意,出现在农民军阵前。李自成在庙冈之上观战,见此情形,急令农民军包围吴军。一霎时,金鼓之声,呐喊之声传到百里之外。在农民军层层包围之下,吴三桂率军左冲右突,拼命死战,但农民军数量上胜于吴军,战斗力亦很强,因此步步进逼,前仆后继。吴三桂军被围在核心,向左突围,便有农民军号旗向左指,使军队向左迎击;吴军向右冲击,号旗便向右挥,农民军又向右堵截,使吴三桂恰如瓮中之鳖,几无脱身之路,“阵数十交,围开复合”。彭孙贻:《流寇志》卷12,第188页。
“炮声如雷,矢集如雨”。《沈馆录》卷7.双方苦战了大半日,直至下午时分,吴三桂开始支持不住了。刘健:《庭闻录》卷1:“苦战至日,三桂几不支”上海书店,1985年。就在他精疲力竭的时刻,多尔衮抓住战机,突令清军出击。于是,清军三吹号角,呐喊三声,以白旗骑兵数万从吴三桂军右侧突入,“万马奔腾不可止”。④彭孙贻:《流寇志》卷12.农民军不畏强敌,仍然奋勇拼杀,刘宗敏勇冠三军,但亦中箭负伤。计六奇:《明季北略》卷20.由于农民军已与吴三桂军相持了大半日,伤亡者较多,而且力气耗费甚大,因此无法抵挡一直养精蓄锐、在双方交战中作壁上观的清军。况且清军此次南来,出动人马将近十二万,加上吴三桂、高第的“关辽五万众”,自然是“胡兵似倍于流贼”。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3734页。这样,从力量对比上看,就是农民军初次出战,也不大可能占据上风。因为尽管农民军战斗力很强,但其对手清军和关辽边兵也都久经战阵,装备上相差不多,这就决定了农民军在这场战斗中难免失败的噩运。在这种情况下,李自成当即下令撤退,清军则乘胜追击,一直追出四十里开外,获得许多驼马缎币。
如前所述,农民军山海关战败的因素是早已潜在了的:由于政策上的疏忽和战略上的欠妥,使招抚吴三桂军一同抗击清军的计划成为泡影;东征途中几度中计而失去战机,使农民军不能尽早消灭关上叛军、阻绝清军于关城之外;再加上战斗当中,清吴联军以逸待劳,就更奠定了农民军的败局。但需要澄清的是,农民军东征并非一败涂地,他们在二十一日的攻城战中,在二十二日的围吴战斗中,都显示出他们英勇的斗志。石河西一役,也并非象清代官书吹嘘自己战功时所说的:农民军“横尸遍野”、丢盔卸甲、自相践踏。因为农民军败退到永平时,还有数万兵马。④山海关之战中死伤的人员中,又有很多“胁从以及近乡驱迫供刍粮之民”,乾隆《永平府志》卷22,佘一元:“山海关石河西义记”。但抛弃了许多器物当是真实的。无论如何,对于多尔衮来说,山海关之战的胜利意义重大,因为它为清权利入主中原,实现皇太极乃至努尔哈赤的积年夙愿奠定了基础,对他个人来说,决定性战役的胜利对于他独尊摄政的地位当然是一次最有效的巩固。
夜幕又降临了,两天来一直震耳欲聋的炮声和呐喊声终于停息了。清军追击还师,在关内五里扎营,渐渐地也没有了声响。此时除了多尔衮、李自成等几个主要角色以外,又有多少人知道,自从三月十九日以来,历史又将翻开新的一页?
第三节大局初定。
一、北京换了新主人。
(一)顺利进军京师。
取得山海关战役的胜利之后,多尔衮松了一口气。从皇太极即位起对明作战多少次,都是为了取得这个关隘,以便进窥畿内,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但是,多尔衮也应该意识到,这场战争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历史的偶然:如果李自成的策略对头,不误战机,如果吴三桂并没有背叛李自成,或在清军赶到之前被大顺军消灭,那么结局将很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尽管清军几乎倾巢出动,也未必能取得这样的效果。无论如何,战役的胜利为清军夺取北京、乃至夺取全中国敞开了大门。但前途仍然坎坷不平,不容乐观,至少还有农民军的数十万人马在等待复仇,更不用说江南半壁还是朱家的天下!多尔衮个人的才能充分体现出来了:他并没有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以为胜利在握,但也并没有以此为满足,不再追求更为远大的目标;尽管征程艰险,也没有放弃一切可以夺取最后胜利的机会。大胆而谨慎――此时此刻充分在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满洲政治家、兼军事领袖身上体现出来。
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北京!
多尔衮想起几天前洪承畴的建议,为了不让“贼已远去,财物悉空,逆恶不得除,士卒无所获”,必须“计道里,限时日,辎重在后,精兵在前”,迅速派兵追击。于是,多尔衮即封吴三桂为平西王,赐他玉带、蟒袍、貂裘、鞍马、玲珑撒袋、弓矢等物,让他和多铎、阿济格一起率兵前追。吴三桂因为自己的父亲还在李自成军中,家属还在北京城内,凶多吉少,当然忧心如焚,于是各自发,率一万马步兵追击大顺军。
李自成自山海关败后,退兵至永平,整顿了兵马,准备与清军再战。但军心已散,二十三日在永平与吴三桂追兵再战不胜,便在永平以西二十里的范家庄(或称范家店)杀掉吴襄,谈迁:《国榷》卷101;中华书局,1958年;康熙《永平府志》卷1迅速撤军,于二十六日还至北京。当时北京人心浮动,谣言四起,逃者无数。李自成兵力有限,又连遭挫折,预计很难坚守北京,因而决定回师山、陕,以图东山再起。二十七日,李自成杀吴三桂全家三十余口,悬首城上示众。二十九日,李自成在武英殿即皇帝位,追尊七代考妣为帝后,牛金星代行郊天礼,并由六政府各颁一大赦诏书,以今年为大顺永昌元年。李自成身加衮冕,受各官朝拜。然后将木柴、硝磺之类运入承天门,二更时发火烧宫,再烧九门城楼。五更时,农民军开始撤出北京,由于形势紧张,行动仓促,离开北京时比较狼狈。
这真是一场悲剧。自三月十九日农民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北京城,推翻了朱明王朝的统治,到四月三十日仓皇撤退,其间不过四十余天,除去山海关之战前后十四天,李自成统摄于北京竟连一个月都不到,特别是从此以后,农民军一败再败,逐渐走向衰亡,代之而起的却是不久前还在关外犹豫不前的清统治者,时间之短,变化之大,真真令人抚膺长叹,又真真发人深思!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山海关的清军。多尔衮一方面派出吴三桂军追剿李自成,一方面仍考虑到用招抚的手段争取民心,特别是争取汉人官绅的支持。这样,前途上的障碍就会大大减少。在山海关之时,多尔衮就再次告诫将士;“这次出师,是为了除暴救民,灭流寇以安天下。如今入关西征,就不能乱杀无辜百姓,乱抢财物,乱烧房屋,如不按此行事,要论罪。”此外还向百姓宣布清军严守军纪、安定国家的规定,招徕逃避四方的百姓还乡返里。《清世祖实录》卷4,顺治元年四月己卯。由于吴三桂是明朝旧官,他的话更易为汉人官绅所接受、相信,所以多尔衮又让吴三桂以自己的名义发布檄文,号召汉人官民归顺清军。其文曰:
“平西亲王吴,为安抚残黎以救民生事。照得逆闯李自成戕主,窥窃神器,滔天罪恶,罄竹难书。荷蒙大清朝垂念历世旧好,特命摄政王殿下大兴问罪之师,怀绥万邦,用跻和平之域。仁声所播,义无拂命。第虑遐远之区,讹传舛错,不特有辜大清戢暴安民之意,致安黎庶反受执迷殒身之祸。今摄政王简选虎贲数十万,拥戴西洋大炮数百位,络绎南下,相应榜谕,以醒愚蒙。为此示仰一带地方官生军民人等,务期仰体大清朝安民德意,速速投诚皈命,各安职业,共保身家,毋得执拗迷谬,自罹玉石俱焚之惨,未便。特谕。顺治元年四月廿六日榜。”计六奇:《明季北略》卷20,“附记野史”,第500―501页。
京东州县,本来已无明军,起义军退后,就更没有什么抵抗力量,用随军朝鲜人的话说,就是“已得破竹之势”,而且吴三桂已先发榜文到前路州县,所以各地士绅纷纷望风而降。二十四日,多尔衮大军抵新河驿。二十五日,抵抚宁县,知县侯益光等率百姓迎出五里外,多尔衮赐侯益光袍服,让他仍旧供职,并发仓赈济百姓。多尔衮还发给告示一张,让百姓各安其业,且军队不许入城,一律在县城之西十里外宿营。二十六日清晨大军出动,晚到昌黎,知县徐可大率百姓出迎,多尔衮仍赐袍服,戒谕一番,令其照旧供职,军队于城南宿营。二十七日至滦州,州学学正孙维宁率百姓迎降,多尔衮提升他为知州,戒谕一番,让他开仓济民,军队宿营于滦州之南十里。二十八日到开平卫,指挥陈任重、李培元等率部下投降,多尔衮分别赐其袍服,军队宿于城西十里外。此时多尔衮见进兵顺利,便发檄文送往沿边各处及山、陕等地,说农民军战败后必然西逃,各地义民应于各处截杀,毋令入城。结果各地官绅分别扼守城池、反抗农民军(如涿州)。二十九日,多尔衮到玉田县,经历张彦、主簿王家春、守备卢文宇等率众迎降,多尔衮使王家春为丰润知县,并各赐袍服。三十日,清军到达蓟州县界,多尔衮未进县城,而直往县治南二十里的罗公店宿营,以免耽误战机。蓟州监军道李永昌、丰润副将赵国祚等官员十数人来降,其中常义等三人自通州而来,说农民军巳撤出北京西逃,多尔衮便急令大军追击,五月一日晚在通州以西二十里处宿营,初二日一早动身,不多时便已见到京城的轮廓了。以上均见《清世祖实录》卷4,《沈馆录》卷7,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3728页。
从山海关到北京这一路,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但多尔衮却利用这不到千里的路程,开始了他收买民心、招抚汉人官民的计划。他每到一处,对百姓进行安抚,开仓济贫,还不让军队入城住宿,严申军纪;又对投降的地方官好言劝慰,赏赐袍服,保证他们原有的地位,这不仅使这些士绅感激涕零,也使当地百姓松了口气。更重要的是对京城内外各阶层人士产生了较好的影响,为建立他们未来的统治打下较好的基础。
李自成农民军撤出后的北京,已重新成为故明旧官的天下。御史曹溶自任城西巡视,在城隍庙中设立了崇祯帝的灵牌,故明遗老如高尔俨、孙承泽,梁兆阳等纷纷发丧哭临,张懋爵、柳寅东、韩文铨、朱朗也自任五城中其他四城的御史,暂时行使起统治职权,恢复统治秩序。一些投降过农民军的明官如王鳌永,以及沈惟炳、骆养性等也与各官一起在午门设立崇祯牌位,行礼哭临,准备恭迎吴三桂以及大清义师。以为他们奉还了崇祯太子,重新中兴大明王朝。
一场大雨,使紫禁城内熊熊燃烧的烈火渐渐熄灭了。宫中除武英殿、文华殿,以及宫外大明门、正阳门之外,主要建筑都已半成灰烬。宫城内外的白玉石桥虽被烟火熏成褐黑斑驳,但还完好无损。只有那昔日结巢于宫殿重檐之下的泥燕被大火烧得无家可归,只好在荒凉残破的庭院里上下翻飞,几乎遮住了天空,叫声中透着凄凉。这时,远处传来了踏踏蹄声,由远及近――清军进城了。故明遗官遗民们早已候在朝阳门外――他们都以为是吴三桂奉太子回归,于是锦衣卫指挥骆养性准备好銮仪法驾,百官随卤簿齐集朝阳门。远处一股尘埃扬起,众人连忙跪伏在大道左边,一些百姓烧香拱手,甚至有人高呼万岁。可车马行到眼前,既不见太子朱慈,也不见吴三桂――吴三桂已被多尔衮径直差去追击农民军,连京城的影子都未看到――只见到衣服语言俱异的清军,领头的是大清的摄政王多尔衮!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十分惊异。有人很快就变过脸色,请多尔衮乘明帝的辇车进城,多尔衮急忙推辞,说自己是效法周公辅佐幼主,不该乘辇。各官员则叩头再请,说周公曾经完全代管国家大政,您应该乘辇。于是多尔衮不再推辞,说:“那么好吧。我如今来平定天下,自然不能不听从你们大家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