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拿到云城师范毕业证那天,觉得自己的生活理想和爱情理想同时幻灭了。
在文凭泛滥的时代,师范生没什么前途,毕业等于失业。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的女友刘翔羽理所当然地离他而去,并且迅速地成了煤矿矿主的太太。
刘翔羽是个任性而坦率的女孩。她对自己的行为做了坦诚的解释。她说在临近毕业的绝望日子里,遭遇成功的企业家,是上苍对她的特别照顾。这件事说起来挺偶然。有一天她去参加初中同学范咏的生日派对,奇遇了范咏的表哥——淘金成功的袁伟。袁伟虽然长相差些,但气度却是一流的,说话口满,出手阔绰,仿佛一挥手就能拥有整个世界。这是小城出去的淘金者们共有的浅薄相。一开始刘翔羽并没怎么注意这个脸膛红红的年轻人。她关注的是范咏这个丑小鸭怎么就一夜之间变成了天鹅。当年,范咏是个连初中都读不下去的笨女孩。初中毕业,索性放弃学业出去打工。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几年下来,居然在云城的小巷里给父母盖起了一座气派的小洋楼,令所有的同学朋友艳羡不已。一走三年的范咏,回乡时似乎有意扩张这种艳羡,在自己十九岁生日那天遍请亲朋好友,宴会上极尽奢华,最惹眼的就是晃荡在她左腕上的那个光芒四射的铂金镯子。大约是刘翔羽生性奢华的缘故,她本不想多看范咏的左腕。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这样,就让那位煤矿矿主钻了空子。宴会结束时,袁伟托表妹范咏将一只闪闪发亮的铂金镯子戴在了刘翔羽的左腕上。范咏对刘翔羽说,表哥资产千万,一心要找一个家乡妹去河北共享成功,可是千挑万选的没一个中意。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文听她诉说了这个经过,惊得目瞪口呆。
刘翔羽说,不过我爱的仍然是你。你那穷清高的傻样,你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可爱理想,你那杨树一般的身姿,你那小河般清爽的气息,永远都是我的最爱。但是对不起,我抵挡不住铂金镯子的诱惑。
那时候他们正站在香溪洞山谷的树林子里。这儿曾经是他们的恋爱山谷。他们曾在这里热吻,在这里偷尝禁果。他们邀请溪水跟他们的吻比长度,邀请白云为他们第一次偷尝禁果作证。
啊,白云千万里,现在依然在他们头顶飘动,爱情却像云一样散了。
刘翔羽双臂缠着苏文,要求他再给他她一次。她说她要留住爱情的滋味,将来有机会再来寻找爱的踪迹。
苏文拒绝了。苏文忍了又忍,才没让那些绝情伤意的话蹦出嘴唇。
他们曾是云城第二师范文科班的同学。因为都迷恋着文学,加入了学校的新苗文学社。这样他们就有一些参加篝火晚会的机会,有一些参加桃花诗会、油菜花笔会的机会,也就有一些彼此产生好感的机会。当然,也就有了相爱的机会。
十八岁的少年人相爱时有一种盲目而又疯狂的激情。因此既是刻骨铭心的,也是容易破碎的。这是所有初恋的特征。所以苏文尽管痛苦得想跳汉江,但是也毫无办法。
苏文的另一个女友韩萍在关键时刻也没有表现出挽救他的迹象。
当然,他和韩萍只是彼此有好感。他们是来自同一个穷乡僻壤的少年朋友。因为只是好感,所以能够平静相处。无聊的夜晚打打电话,不顺心的时候诉诉衷肠,看电影时做做伴儿,空闲的时候压压马路,必要的时候也牵一牵手,吻一吻额头。但仅此而已,再没有任何过分举动。苏文方面是因为自己心有所许。韩萍却是自命不凡,一心一意地想要出人头地,不肯将自己的花样年华轻易许人。
读师范的人大都没什么背景。他们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的希望等于零。云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域是山区。因此,师范生唯一的出路是做山村教师。他们的命运在走进校门那天就注定了,秦巴大山早就张开广袤的怀抱在等待着他们。像苏文这类的师范生也没什么幻想。那传说中黄金遍地的地方他们去不了,因为文凭不过硬。所以,委屈也罢,失望也罢,他们最终都得走进大山的皱褶里奉献青春。刘翔羽、韩萍这类漂亮女生例外。她们有待价而沽的可能。她们一般不急于进山就职,毕业后在城市里游荡,等待机会。
因此,苏文到秦岭深处的鹞子岭小学报到时满心惆怅和痛苦。
鹞子岭小学名副其实。这座古庙改建的四合院式学校坐落在鹞子岭半山腰上。上山的路陡如鹞子脊梁,乱石形成的天然石梯刀背般险要。上山时每一步都有向上挣扎的感觉,下脚时需十分小心。鹞子岭小学管辖着周围十公里左右的山区,学生们分布在周围不同的山头上。他们黎明时跑下自己居住的山头,越过峡谷河流,然后攀爬上陡峭的鹞子岭,到达学校。这看起来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孩子们仿佛是从一片云里走到了另一片云里,有着飘浮的感觉。这儿的一切都有着飘浮的感觉。山里人家的房子就像一些凌乱地飘浮着的云彩。鹞子岭小学也像一片飘浮的云彩。
苏文委委屈屈地来到鹞子岭小学报到的时候,靠在枯朽的木板校门上的老校长杨明堂鹞子那样嚯地扑过来和他握手。杨校长语无伦次地说,欢迎,欢迎!我一放学就在校门口等你哩。为欢迎你我提前了半小时放学哩。
杨明堂是典型的山区小学教师的形象:身子干枯,腮帮凹陷颧骨突出,眼睛红嗤嗤的没有睫毛。苏文知道这是长期烤柴火的结果。
苏文看着他一边绾起来一边掉下去的裤脚皱了皱眉头,校长的形象使他看到了自己黯淡的前程。但是他的沮丧很快就被老校长的热情淹没了。杨校长热情地说,我昨天就给你支好了床铺,还给你买了个吃饭的大号瓷碗,洗脸盆也给你买下了。杨校长上下端详了他,又说,好结实的身板,咱这儿太需要你这样的棒小伙了。
苏文的沮丧还被学校周围的红如玛瑙的救命粮淹没了一次。他从没看见过这么多的救命粮。她们云霞一样地罩在学校的土墙周围,事实上就充当了学校的院墙。救命粮是野生植物,不知谁会这么有心,把它们弄来装点这个破败的小学校。
杨校长看出了他的惊讶。他说,是我那女儿弄的哩。我女儿小芹,特别的喜爱救命粮,又特别的喜欢咱这个小学校,想方设法地装扮她。为弄这些救命粮她忙了几个春天哩。
苏文有些茫然地望了望他。不知道杨校长为何要在自己面前夸女儿。
苏文在宿舍里安顿好才知道,鹞子岭小学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教师五个,女教师却有十一个,除五个中年女教师而外,其余都是近年分来的师范生。她们之中三个是临时代教,没有教师资格证。两个炊事员也是女的。就是说,他的生活要在女儿国里开始,这对刚刚受过女人伤害的苏文来说,非常不利。
苏文打开木格窗户,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紧接着扑进来的就是对面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和河水的喧响,还有窗下的老杏树。周围很静,只有小鸟的啁啾偶尔传来。这些古老的风景,加上木桌木椅木板床,加上坑坑洼洼的泥土地,撞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老实说,他是喜欢这种环境的。很久很久以来,他一直盼望到一个没有世俗干扰的地方工作和学习。想到这儿,苏文立即动手收拾房子。他在墙上钉了钉子,将一幅从旧日历上剪下的西方油画挂在床头。这幅画画着两个弹钢琴的女孩。坐着弹琴的女孩一只手放在键盘上,一只手翻琴谱。另一个伏在弹琴女孩的身边。浮动的肉粉色窗帘和放在钢琴上的明丽瓶花,将一种古典而又高雅的氛围渲染到极致。苏文在朋友处看到这幅画,立即强行要来,又去装裱书画的店子装了框,此后一直随身带着。挂好了画,他又摆弄另一件宝贝:一把磨得发亮的二胡。他将二胡挂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和他同住一室的胡群说,你挺浪漫呀。只怕你在这里待不过三个月,就会把这些玩意儿从窗户里扔出去。苏文不喜欢他这种教训人的口吻,抬头去看他的区域,果然什么也没有,只在桌角竖一块纸板,写着一个不太成熟的书法作品或者说格言“忍”。
胡群并不是危言耸听。苏文立马就领教了山区小学教师的枯燥、繁琐和乏味。
杨校长当天下午分给他的具体工作是收缴学生本周口粮。这是个星期天,下午五点之后,住校的学生陆陆续续来到学校。住校学生搭全伙的人很少,大部分学生都是带菜带粮。菜是豆酱和咸菜之类,自己保存,粮食交到学校伙食上。山里杂粮多。学生们带的粮食五花八门,有大米白面,有玉米面和玉米糁子,还有绿豆小豆黄豆。必须分门别类,一一登记清楚。尤其一年级小学生,神情怯怯的个个犹如小羊羔,倒粮时不是撒了就是将玉米糁子倒进了白面里,让人淘不尽的神。
苏文忙完这事,累出一身臭汗。看看天色已晚,决定到山下河里洗个澡。
那天正好有月亮。河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色波浪,很美。两岸青山就像沉思的巨人,也很美。苏文将自己泡在河水里,心情好起来。
苏文是山里长大的。他认为,大山的唯一妙处就是夜晚特别宁静特别神秘。只是他苦挣苦熬地跑到城里上学,原本为的是改变命运,却没想到,现在把命运的轨迹引到了更深更大的山里。想想,命运这东西真是诡秘。
他把自己清洗干净,然后找一块巨大的青石坐着,并且调整角度,让自己最大限度地沐浴在月晖之中。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大山的天籁之音。那是风声、水声、蛙声、虫声和空气流动的声音组成的。能感觉到。也能看到。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种水花溅动的啪啪声。他寻声望去,便看见了一个奇景:月光下,一位长发如瀑的玉女站在青石下的水滩里,看样子是在洗澡。他赶紧收回目光。心想,这一定是学校里的哪位老师,偷看同行洗澡肯定是不道德的。但是那个背影,那黑瀑映衬下的浑圆的臀部是那样美丽,仿佛磁铁样吸住了他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又看了。这一看,他确信那不是人,而是山里边传说的黑毛水怪。也就是柳树精。据说柳树精是千年的柳树撞着了女人的经血变的。所以有杨柳一样的长发和闪耀着红光的身子。柳树精不害人,撞着了会给人带来桃花运。苏文小时候常常跟着村里的小伙子们躲在河湾里等待柳树精。可是一次也没有等到过。现在,他却和这山神不期而遇。现在这水怪面对着他。他有机会看到了她的全身:满月似的脸,乳峰高高突起。借助月光,他甚至看见了她那圆如珍珠的肚脐眼。最为奇异的是那亭亭玉立的身体通体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他揉了揉眼睛,确信不是幻觉。这时候那身体跳起了柔曼的舞蹈,扭动了几下就钻进水里游动起来了。黑瀑似的头发和身体一起摇摆,就像一尾游动的鱼,美妙得无法言说。苏文惊得叫起来。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虽然他知道柳树精是不伤人的,但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所幸柳树精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依然自由自在地畅游着。后来柳树精开始梳洗她的长发。他确切地看见她在石头上砸皂角,然后将皂角抹在头发上。他分明地闻到了皂角的清香。
啊,难道山怪也使用人间的物品吗?
苏文突然想悄悄绕过去抱住那山怪看个究竟。但他担心他一动作山怪就会遁逝了。山怪是和海市蜃楼差不多的东西。而他还想多看一会儿眼前的美景。
山间的清风吹过来,就像女人的手那样轻轻抚摸着苏文刚刚洗过的身体。云在头顶上飘着。美女在水里游着。苏文想,这大约就是人间仙境了。享受着人间仙境的苏文忽然觉得一阵困顿,就迷糊了过去。等他醒来,美丽的柳树精不见了,只有河水在不休不止地歌唱。
苏文回到学校,已是夜里十一点。下午那么喧闹的学校此时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师们的屋子灯都亮着。学校房子紧张,老师们集中住在会议室四个角落的小套间里。外边的大间摆满课桌,做三年级教室。苏文晚上才知道,十二平米的一个小套间,要住四位教师,每张床住两个人,每张桌子上也要坐两个人批改作业和备课。他们屋子的另外两个,一个在市里参加成人高考,一个在教院进修。
苏文一进屋,胡群就抽抽鼻子说,好香。你刚洗过澡,在哪里洗的?苏文说,河里呀。郎河里的水又清又凉,舒服极了。胡群说,呀,忘告诉你了,晚上九点以后是不能到郎河去洗澡的。苏文问,为什么?胡群说,不为什么。就因为小芹每天晚上九点以后要去郎河洗澡,大家就都不去了。那是小芹的郎河。哎,你是不是看见小芹洗澡了?如果那样,你可就是罪过。苏文不想说实话。苏文说没有。他问,你是说杨校长的女儿?她为什么享有这个特权?
胡群说,不是什么特权。这小芹是个哑巴。却特别灵慧。她九岁就来学校做炊事员了。对学生好,对老师就跟自己亲人似的。她还负责学校的绿化、种菜、给学生缝补衣被诸种事宜,非常辛苦,每天晚上都要忙到九点以后。小芹没什么爱好,就是晚上九点以后爱坐在郎河里的大青石上看天。这有个原因。她小时候患病,过河到镇上看病,庸医给治哑了。她此后就喜欢呆呆地看那条河。大家爱小芹,也就不去打扰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规矩。
苏文哦了一声,说原来这样啊。但他并没有把郎河里的美艳浴女和小芹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自己看见的就是柳树精。
新来的教师法定带一年级,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苏文刚一报到就知道了。他拿出备课本,准备请教胡群第一天上课应该注意些什么。胡群却对女人的话题比较感兴趣。胡群说,你在学校里谈下女朋友没有?没有的话你就准备打光棍吧。别看咱学校那些女的人不怎么样,却个个都想傍城里的高官大款。她们是绝不会正眼瞧一个山村教员的。
苏文知道胡群三十岁了还没有找下对象。他是学校的元老级人物,年龄不大工龄大,在这里十二年没挪窝。他教过的学生有的大学都毕业了。他先后对本校的三个女教师产生过好感,但都是人家熬到调动就和他吹了。也有一个真心爱他的,不嫌他的小教身份,不嫌他家穷,不嫌他工资低,唯一的条件是要他调到城边上去。就这一个条件他也办不到。姑娘只好跟一个在内蒙做药材生意发了财的家乡小伙走了。
苏文不想说现实生活里这些恼人的话题。他害怕这种话题破坏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点点好心情。他想跟他说说柳树精的事。又觉得那是自己的秘密不能轻易示人。尤其是他决定明天夜里还要去看柳树精,就更不能说破。于是说道,我没有谈过对象。我这人天生不爱女人。
胡群激动得推开备课本站了起来,不爱女人,好大口气!等你在这座孤庙里待过两年,等女人们见了你躲着走的时候,你就想女人了。
苏文正要说什么,杨校长敲门进来了。校长说,我让老婆煮了块腊肉给你吃,到处找不见你人。你跑到哪里去了?苏文支支吾吾着没有正面回答。
杨校长的家在另一座山头上。他在学校待了快一辈子了。对他来说,家就是学校,学校就是家。所以,每来一个新同事,第一顿饭他都是请到家里去吃。苏文当然也不例外。
苏文说,我刚刚吃了碗方便面,不饿,再说现在也晚了。
杨校长说,我知道晚了。我拿了块熟肉在灶上放着的。明天让小芹专门做给你吃。我是来领你查第一遍夜的。第一次我带你值,以后你就独立值。咱这儿男教师少,一周至少要值两次夜。女教师只是辅助值夜,一般情况下不叫她们。
苏文跟着杨校长往教室走时心想,这崇山峻岭之中的孤庙,有什么夜好值的?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杨校长拉开了二年级教室的电灯。苏文立即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现象:五十多个男女小学生睡在并拢的课桌上,有的奓着胳膊有的翘着腿,有的将被子裹在身上有的被子掉在地下,有的打着酣有的嘴角挂着涎水。睡在桌边上的都像随时要滚下来的样子。苏文马上想到蚕子。这情景太像蚕子了。不同的是蚕子没有这么大的味道。孩子们由于都是连衣睡着,浓浓的汗臭味儿尿臊味儿熏得苏文直抽鼻子。
杨校长说,学生的作息时间是九点钟睡觉,早晨五点半起床。值班老师要照顾他们入睡。十一点第一次查夜主要是给他们盖被子,看看有没有人滚到地上;两点钟查夜主要是叫他们上厕所,挨着挨着叫,睡得多死也要叫。不然,就有人尿床。
二百多个学生分睡在五个教室里。他们一个一个查完,差不多就是十二点了。站在院子里的时候,杨校长说,最重要的是注意学校周围的安全。咱这儿经常发生泥石流,有时候并没有下暴雨,也会莫名其妙地发生泥石流。杨校长指着大殿后边让他看:这儿原先是高年级教室,去年发生了泥石流,成了危房。杨校长特别强调,去年发生泥石流那天就没有下雨。杨校长说着领他绕到学校后边去,教他怎样观察天象,怎样查看山的动静。咱这儿把泥石流叫做山笑。山笑前是有动静的。关键是要细心观察。杨校长说,还有一层,就是要防止人贩子到学校偷娃子。苏文惊讶道,有这种事?杨校长说,怎么没有!去年大湾小学一晚上丢了七个娃子,到现在还没破案哩。杨校长说,不过,早晨的事就简单了。早晨你主要是把所有的被子摞在教室后边。这活儿各班班主任会帮你做的。
人老了大概都有啰唆的毛病。杨校长反反复复地交代过还是不放心,说你要是没把握我就让胡老师陪你。只是胡老师已经连着值了两个夜班了。苏文说没问题。我豁出来一夜不睡就是。杨校长说,不是你睡不睡的问题。人命关天啦,脑子里的弦要时时刻刻紧绷着。为了让他绷紧脑子里的弦,杨校长进一步说,山里人可怜哩,整年虫子一样在地里刨食,啥子希望也没有,娃娃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现在又是独生子女。娃娃出了差错,他们可就没法活了。苏文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仿佛危险就在眼前。他的心弦真的绷紧了。这大概就是杨校长要的效果。杨校长看他紧张的样子就说,看得出来,你是个责任心很强的青年。我看得出来。我从你眼睛里看得出来。
杨校长交代完毕后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说。我老了。自己都知道自己啰唆得讨厌。就等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接班了。说着打开校门。他每天晚上必须赶回家去。他的老伴儿砍柴滚了坡,落下残疾,行动不便。家里的猪呀鸡呀夜里要靠他照顾。
苏文看着他那驼背的身影在手电光的照耀下一蹿一蹿地向前去,深悔自己回学校晚了。他冲出几步喊道,我送你回去。杨校长说有啥子好送的。我这样黑更半夜跑惯了的。你快回去睡去。
早晨五点,苏文被胡群摇醒来的时候有些糊涂,半天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杨校长低沉而恼怒的吼声在耳边响起,他才记起鹞子岭小学这个名词。
原来他睡过了头,忘了半夜两点的查夜。一、二年级有一半学生尿了床。
你咋能这样呢?你咋能把事情不当事情呢?
发怒的杨校长面目狰狞,与昨天在校门口迎接他的那个和气老头判若两人。
苏文心里觉得校长小题大做。不就是学生尿了床吗,大晴的天,晒干不就行了。杨校长仿佛看到他心里去了,怒道:你一定以为这没啥子大不了的是不是?你不知道这些学生上几年学就这么一床被子,经常尿湿的话问题就严重了。又训胡群,你知道他刚来,也不操个心叫醒他。
胡群可不吃他这一套。胡群说,你没本事弄钱改善学校条件,就知道训人。又不轮我值夜我为什么要提着心吊着胆睡觉。
杨校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哼哼走了。
胡群说,别理他。今后值夜时上些心就是了。值夜是个习惯。时间一长,查夜的时间一到就会自己醒来,比钟还准。形成习惯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胡群告诉他,他早晨要做的工作是准备开水和洗脸水、开校门、敲钟、升旗、领同学们做操和打扫卫生。因为住在对面山坡上的另一位炊事员要在七点以后才能到校。
苏文推开厨房门,炊事员小芹已经起来了。小芹晚上就睡在厨房里。一张床板,晚上铺被子睡觉,白天卷了铺盖做案子,铺一张塑料纸,放锅碗瓢盆。学生教师每人一只蛋青色洋瓷碗。几百只瓷碗倒扣着一个摞一个,摞成一个小山。苏文想,今后就要在这个小山上加一只自个儿的洋瓷碗了。
苏文走到灶台前,见小芹正弯腰整理一堆柴火。她起身时一扭腰,用塑料棍儿别着的发髻披散下来,苏文的眼前立即浮起一片黑色的云彩。那么油黑乌亮,悠然拂动如柔柔的柳丝。尤其,小芹那颀长柔曼的身姿和闪光的皮肤,使他觉得似曾相识。他忽然想到昨晚在河里看见的情景。啊,那美轮美奂的景致竟是眼前这个哑女演示的?上苍啊,你也太会作弄人了。
小芹不知道苏文的心事。她对他笑一笑,指指地上的一对塑料桶,意思让他挑水。小芹的眼睛又细又长,笑起来像月牙儿。小芹的眼睛很亮,波光粼粼的就像阳光下的河水。苏文就心跳加速。这目光使他确信他昨晚看见的不是什么柳树精,而是哑女小芹。他差点儿开口和她说话,差点儿问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到河里洗过澡,忽然想起她是哑巴,不仅解嘲地笑了。
苏文十九岁,正是力气旺盛的时候,一会儿就把水池子挑满了。小芹竖起大拇指夸他,眼睛里满是笑意。他也对她竖起大拇指。他想对小芹说的话是:你的眼睛很美。你看起来很聪慧。这时候,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学生们拥进来打洗脸水时,都扬起脸把小芹叫一声姑姑。那情景简直像电影镜头一样动人。苏文退到一边,像欣赏名画一样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这使他灰暗的心情昂扬起来。甚至一直盘踞在他心里的那个叫做刘翔羽的女孩也退得很远了。
苏文正在胡思乱想,早操的铃声响了。摇铃的是杨校长。一个老人站在古旧的庙宇大殿前摇着一个古老的铃铛,这情景使苏文终身难忘。这情景使他明白,他必须从梦中醒来。于是他赶紧跑到队伍前面去站着。胡群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哨子。他试着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