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笑了一阵,人们陆续散去。院子里真正安静下来,最忙碌的时刻却开始了。姚平刚先是在院子中间阳光最充分的地方摆好一张躺椅,然后进屋将白蔓儿的婆婆抱出来安顿在躺椅上。白蔓儿的婆婆瘫痪十年,十年来,有太阳的时候,姚平刚天天做这道功课。这些天,由于婚礼和过年的忙乱,老人就一直没有出来晒过太阳。姚平刚抱她出来之后,附在她耳边说了很久的话,看样子是在向她解释着什么,因为老人说,我知道,伟光忙大事哩。
白蔓儿将三个侄儿侄女拉在身边,说了一些让他们学乖之类地话。让大些的秀萍做作业,让八岁的华华看好三岁的勇勇,自己捋起衣袖在院边洗衣裳。一家人过年穿过的衣裳,堆得小山似的。白蔓儿先在大木盆里倒上皂粉,将衣裳泡了,然后分门别类地搓洗,自然是先衬衣,后外套,再裤子、袜子之类。
姚平刚给她挑水,不远,山泉就在院外的坎下,但是,他腿有残疾,看起来就非常艰难。白蔓儿几次夺下他肩上的扁担,自己要去挑。姚平刚坚决不让。姚平刚说,我八岁就开始挑水了,挑了几十年了,力气活是我最爱干的,出些汗,心里畅快。
洗衣裳是农家日常生活里最出效果的一件活计,辛苦一阵子,花花绿绿的衣裳在院子里飘扬起来,有种旗帜的感觉,洗衣妇在旗帜间穿来穿去,抻抻这里、拽拽那里,温馨和宁静就在她的手臂之间荡漾开来。
白蔓儿洗完衣裳,系上围裙,准备做晚饭,但是她走进厨房,见表哥姚平刚已在忙活了,就赶紧蹲下摘菜。姚平刚瘸着腿一个颠儿奔过来阻止说,蔓儿,厨房的活你千万别插手,伟光嘱咐过,不能让你干粗活儿,刚才让你洗衣裳,已经很不应该了。
白蔓儿说,咦,是人都得干活呀!又不是猪,猪才光吃不干活哩。
她的话把姚平刚惹笑了。姚平刚说,你有活儿哩,等忙完了手头的事儿,我就教你织布。织布很有意思的。
这天,他们第一次有机会说到江伟光。
白蔓儿说,伟光让你教我织布,你就教我织布,你就那么听他的话啊。
姚平刚说,伟光啊,他是石羊沟的人精子,他一个人,改变了整个村子,你不服他行吗?
白蔓儿说,当年,他家那么穷,他怎么就一下子发了财,整出个建筑公司来?
姚平刚笑道:要不怎么说他是人精哩。当年,我们都是一块儿出去打工的,一次出去了四十多个人哪,没一个人混出名堂,有人还丢了性命,我弄瘸了一条腿,就伟光出息了,出山时两手空空,八年后回来就开着奥迪了,就带着秘书了。不过,真的,谁都没有问过他怎么发的财。他就是脑子活泛呗,自小儿脑子活泛,别人弄不成的事他能弄成。
姚平刚不让白蔓儿干活,白蔓儿也没离开厨房,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话儿,晚饭做熟了,村子里的许多故事白蔓儿也就知道了。
5
掌灯时分,白蔓儿回到卧室,看着那张阔大的床,不由生出几分惆怅。白天的忙乱,家常日子的琐碎,使她差不多把这张奢华的床给忘了,现在她看着那床榻周围龙飞凤舞的图案,蝙蝠翻飞的场景,石榴柿子的浮雕,才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她拿起茶几上作为摆设的水烟袋看了看,又在太师椅上坐了一坐,忽然就走了出去,路过姚平刚的屋子,她听见他正在呵斥小侄子:别闹了,再闹我可要揪耳朵了。他们显然还没有睡。白蔓儿就推门进去。她看见,表哥姚平刚竟然是和婆婆、侄儿侄女们一屋睡的,阔大的房间里,支满了床铺。她有些吃惊,问道:家里这么多房子,为什么要挤在一个屋子里呢?
姚平刚说,睡在一起便于招呼呀。你看,这三个不醒事的货,晚上起夜是要人操心叫的,他婆一夜要翻五六次身,也得招呼。
白蔓儿想了想说,这样好不好?让婆婆跟我睡。
姚平刚直摆手,说不行不行,她身子重得很,你根本弄不动。
白蔓儿说,那就让孩子们跟我睡,或者秀萍跟我睡,怎么也要为你减轻点儿负担呀。
姚平刚说,这三个娃娃,你能分开谁?他们离不开姐姐,再说我也习惯了,我带秀萍时,她才两岁,勇勇十个月他妈就扔下了。
勇勇就喊:妈妈坏!妈妈是个大坏蛋!说着就站在床沿上要撒尿,姚平刚赶紧抱他撒到盆子里,一边哄他道:不能这样说妈妈,妈妈出去挣钱,给你盖楼房,将来还要供你上大学哩,妈妈在外边好辛苦好辛苦的。
勇勇小脸红彤彤的,眼睛亮得出奇。勇勇说我才不要楼房。
白蔓儿说,勇勇的脸怎么那么红?
姚平刚说,发烧哩,这娃娃特恋他妈,去年他妈走,他哭得要断气,大病一场才了事,只说今年大些了,抵抗力强了,看来还是躲不过去。
白蔓儿说,那趁早去看医生吧。
姚平刚说,过年哩,医生没上班,要找医生,得翻红梁子去医生家里。
白蔓儿说,那怎么办?小孩子的病变化快。万一有什么事,咱们怎么给他的父母交代。
姚平刚说,没事的,我已经做了点简单治疗。
秀萍说,婶婶别担心,表叔会用土法子治病,表叔会打针,还会在自己P股上扎针。
白蔓儿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大能人哩。见表哥的忙乱插不上手,白蔓儿只好退出来。
夜已深了。山乡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麂子恐怖的叫声隐隐传来,白蔓儿赶紧关了门进屋睡觉。
半夜,她正做着一个梦,梦见她的母亲和父亲手挽手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走着,她使劲儿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赶上他们,又挪不动脚步,她急得哭出了声,醒来,却听见表哥的房间里有哭声传来。她赶紧穿上衣服过去,原来是勇勇的病情加重了。勇勇喉咙发不出声音,憋得直翻白眼儿,表哥正在掐他的人中,秀萍和华华哭成一团。婆婆在那边床上喊:蛾封喉,肯定是蛾封喉,赶紧扎针,要不娃儿就没命了。
白蔓儿说,表哥,你扎过蛾封喉吗?
姚平刚摇头。他的腮帮紧咬着,看样子正在下狠心。只听他说,秀萍,你去找一根最大的针,放在炭火上烧红。
姚平刚将勇勇放在白蔓儿怀里,让她平着抱好他,自己拿来一瓶烧酒,咕嘟嘟喝下去二三两,然后去水缸那边用凉水浇脸。
姚平刚再回到床边,就是一脸的镇定。他从秀萍手里接过烧红的针,将勇勇嘴巴撬开,一针刺进去。
白蔓儿、秀萍和华华都惊得瞪眼张嘴,勇勇哇地哭出了声。
婆婆在那边说,菩萨保佑啊!
姚平刚什么也没说,用大衣裹了勇勇,抱上就走。
白蔓儿说,你要干什么?
姚平刚说去找医生。他说,现在危险并没有过去,勇勇有抽风的病史,必须立即打针消炎。
白蔓儿说,你等等,我穿件厚衣裳,跟你一路去。
秀萍和华华也要去,姚平刚不让,他俩就拉着白蔓儿的衣襟求情:婶婶,让我们去,弟弟病成这样,不跟着他我们心慌。
白蔓儿心软了。这三个孩子,分别是江伟光大哥和大弟二弟的娃娃,因为从小儿离娘,彼此亲得要命。就说,让他们去吧。
姚平刚说,要走十几里山路呢。
秀萍和华华一齐说不怕不怕。这样,他们就打着灯笼上路了。
姚平刚说,抽风病人最怕高烧迷糊过去,幸亏秀萍华华跟着,他们相跟在左右,不停地跟勇勇说话。
秀萍说,勇勇啊,看天上的星星,那颗最亮的,对你眨眼睛哩。
华华说,我们勇勇最勇敢了,我们勇勇才不会变狗狗哩。
为了抄近道,他们是翻山过去的,一路上跌跌爬爬地不知摔了多少跤,总算赶在危险到来之前见到了医生。
医生说,你们可真是好父母,这病拖过夜,恐怕就危险了。
白蔓儿望着姚平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6
勇勇生了病,一下子就成为全家人的重心了,姚平刚抱着他,一会儿都不撒手。他给他吹笛子,从《东方红》,一直吹到《向往神鹰》。他给他念小人书,一本一本地不停嘴。
白蔓儿说,这么着,多累呀!他又不认字,你跳着念。
白蔓儿正在给婆婆梳头。婆婆有一头闪亮的银丝,洗过之后,用吹风机一吹,飘飘拂拂地引人遐思。白蔓儿用一把牛角梳轻轻地梳理,然后绾成一个结,婆婆的脸面就整个儿清爽起来。
婆婆说,嘿,咱们勇勇精着哩,你念过一遍,他就记下了,你跳过一页他都知道,才不愿意哩,打小儿就这样。
白蔓儿说,那我给他念。
姚平刚给勇勇说了半天好话,勇勇才答应。
白蔓儿的声音很好听。四川人说普通话,就像银铃在风中轻响,脆脆的,悠悠的,绵里含钢,飘摇清远。
她的声音一响起,就把所有人的心境带进阳光里去了。
这么着,一家人坐在太阳地里朗朗读书,倒也非常惬意。姚平刚就说,昨晚这事,弄得我一夜心里发毛。我在想,你能不能跟伟光商量一下,让他汇一笔钱来,咱们自己开个诊所,石羊沟的人有个病痛,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白蔓儿说,谁当医生呢?
姚平刚说,我呀,我有自学的卫校毕业证呢。
白蔓儿就给江伟光发短信。江伟光走时嘱咐,跟他打电话前一定要先发短信,因为他忙,有时候说话不方便。
白蔓儿的短信说了勇勇的病,说了她和表哥的想法,回电很快就来了。江伟光劈头盖脸就说,千里路上报喜不报忧这个古训你不知道啊,你知道我有多少大事要办,还拿家里鸡毛蒜皮的事烦我,说完就挂了。一会儿又打来,说道:你告诉姚平刚,我养着他,就是让他伺候好我一家人,叫他趁早不要生邪念。
白蔓儿瓷在那里,手机举在耳边半天没有放下,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挂在鼻翼那个地方。
姚平刚说,他就是这个样子的,从不听别人的意见,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蔓儿你不要难过,都怪我,我明知道他的怪脾气,还让你找他。
白蔓儿擦了眼泪,说没什么。她说,表哥,你要真有这个想法,我把我的私房钱给你。诊所用的房子不用出钱,咱家地方这么大,随便哪间都能用。
姚平刚摇头,说不行,江伟光不点头你什么都干不成。我们全家,村子里所有人家,都在他手下挣钱呢,我们不能惹他生气,这事以后再说吧。
他们说话时,懂事的秀萍一直在旁边静静待着,她看见婶婶掉眼泪,知道大人们不高兴了,就跑到院边去,折来一枝迎春花,要给婶婶插在头上,白蔓儿反过来给她插在头上。那枝艳黄的迎春花就像狗尾巴那样在秀萍头上跳跃。白蔓儿拍着手说,看看,我们秀萍多漂亮。忽然有了主意,她说,哎,咱们来把院子里栽些花草、果树,种些竹子怎么样?这么大的房子,周围没有松竹花果,就像人没有头发一样,难看得要命。
秀萍踊跃响应,跑进屋拿来纸和笔,让婶婶画个规划设计图。白蔓儿就在纸上画了自家的大房子,大门的两旁是两棵硕大如朋的银杏树,门楼上的藤蔓垂挂着半尺长的豆荚,前方是荷花盈盈的荷塘,院内金桂银桂各两株,柑子树八棵,核桃树和梧桐树各一棵,花园有两个,都栽上玫瑰、月季和蔷薇,指甲草花和大丽花,就让它们随处生长,通往各处的路径铺上石子儿,房前屋后遍植翠竹,白蔓儿画好,传给大家看,大家拍手叫好。
白蔓儿画中的家园,在青山绿水的石羊沟山谷里,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
姚平刚说,蔓儿你真有才学,我心里一直这么想着哩,就是说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做。
白蔓儿说,我们今天就去买树好不好?买成年的大树,把它们移植过来,让咱们的院子立即绿起来。
姚平刚说,好,我们今天就动起来。
他们做了分工,姚平刚进山买树,白蔓儿带着秀萍,华华在家挖树坑。可是姚平刚马上又否定了,说,蔓儿,你可不要动手挖坑啊,你指挥就行了,山里娃娃都有蛮力气,挖几个树坑不是什么难事。
白蔓儿笑道,呵,我一个大人袖手旁观,倒叫小孩子干活,天下有这样的理儿吗?
姚平刚严肃道:蔓儿,表弟说不让你干活儿你就不能干活儿,你得听他的。
白蔓儿说,是人都得干活儿。不让我干活儿,你想让我憋闷死啊。
姚平刚没什么说的了,不过他还是嘱咐她,干活时一定要把手上包块布,千万别整出血泡来。
姚平刚在石羊沟一带是有影响的人,他拿钱买几棵树,很容易办到。但是,他腿不好使,村子里又没有劳力,而成年的树,是要连树根周围的土一块儿起出来的,所以他和人抬树回来,就弄得满脸血痕。白蔓儿惊叫着拿手帕蘸了热水给他擦脸。白蔓儿说,表哥你怎么弄的啊,抬不动就算了嘛,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能让你去买树呢。姚平刚说,我腿不好,出门滚坡摔跤是常事,脸上的伤就没断过,这有什么嘛,你别担心。
可是,第二天进山买树,白蔓儿说什么都不让姚平刚去了。她要亲自去买。不过,她不是进深山,而是要到城里的园林所去。姚平刚有些担忧,说,表弟交代过,你是不能一个人出石羊沟的。
白蔓儿说,哎呀,这什么年代了,还限制人的自由,我就要进城去,我就得把咱们的家弄得有些品位,别让山里山外的人看着咱们就像暴发户似的。
白蔓儿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虚的,所以她翻山越岭地进城去,却没有怎么逛,只在园林里选了自己需要的花果树,就急急的返回了。
7
一个大家庭的绿化改造,忙忙活活地半个多月,才初见成效。那天栽完最后一丛竹子,白蔓儿拍着手上的土说,这下好了,居有竹、屋有书、食有肉,咱们是真正的山乡富有人家啦。
姚平刚说,是啊,这样子真好啊。真有意思啊。
趁着高兴,姚平刚说,太阳这么好,咱们今天经线吧。
白蔓儿说,什么是经线啊。
姚平刚说,经线是织布的第一道工序,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一会儿,姚平刚端出一个大簸箕,把雪白的线穗子竹筒插在棍子上,再扎进地里,线穗子就形成圆圆的一圈,他教白蔓儿牵了每个线穗子的线头儿,然后拐在线拐子上。那线一牵动,线穗子就哗啦哗啦响,使得牵着线走动的白蔓儿就像天上飘来的一样。
秀萍就拍着手儿叫道:婶婶是天上下来的仙女也!
江家大院的赏心乐事,很快就把村子里的老人孩子们吸引来了。都是一些外出打工的父母扔在家里的留守孩子,花团锦簇的衣衫里包裹着孤单的身影,童稚的眉眼里飘忽着忧伤。
白蔓儿加快了脚步,让那线穗子转得更欢些,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孩子和老人们就笑了,说,多少年没看见过经线了。那些年,女人们都在屋里经线织布,多少好!现在这么疯跑,钱是挣了些,娃娃大小多可怜。
白蔓儿说,我明天还要织布呢,你们没事就带着娃娃过来看,大家在一起热闹。
姚平刚说,你还可以把勇勇那些童话书、小人书念给娃娃们听。你的声音多好,天上飘来的一样,让山里娃娃们见识见识。
这天下午,姚平刚做了一大锅卤面,煮了两桶绿豆粥,招呼大家说,来啊,咱们来过过共产主义生活。大家吃饭时,他穿过萝卜地,坐在山坡上吹笛子,笛声穿林越水而来,就把院子变成仙境了。
白蔓儿没有吃饭,她双手撑了下巴,支着耳朵倾听悠扬的笛音。听了一阵儿,忽发奇想地舀一大碗饭端到山坡上给表哥吃。姚平刚接过碗时,对她粲然一笑。他这么一笑,白蔓儿就在他脸上发现了一种叫做仁厚的东西。对的,表哥是仁厚的,仁厚使他那蠢蠢的脸相就有几分可爱了。表哥还是一个有趣的人,有趣的人在一起就是不说话,也还是有趣。
现在,白蔓儿就坐在旁边看表哥吃饭,一句话也不说。
从这天开始,姚平刚很用心地教白蔓儿织布。
白蔓儿看他脚踩云板手丢梭的灵活,听那咣当咣当的机杼之声,看那布匹从他手底下一寸一寸地织出来,简直惊呆了。
白蔓儿说,表哥,你怎的就有这个手艺。
姚平刚说,我父亲是这方圆团转有名的织匠。当然,父亲并没有把手艺传给我。我伤残那年,绝望得几次要自杀,伟光把我接来给他看家,我看见这个织布机,就学着织,很快就学会了,而且派上了用场,石羊沟的人都喜欢粗布床单,我就做了送给他们。
白蔓儿问,他们给你报酬么?
姚平刚说给的,山里人,给几个鸡蛋也算报酬,搬一捆柴火也算报酬。我反正残着,没什么事做,权当混心焦哩。
白蔓儿本来是被动的,这么一来,竟有了兴趣,让表哥手把手地教她。她是个灵慧的女子,有师傅在,她很快就领会了精要。他们在一起商议,怎样将布织得好看,比如方格床单,就比普通床单好看。他们憧憬着,也许有一天,他们织出的土布床单能够打入市场,因为现在土的东西都吃香。
月亮穿过窗棂,照在两个娓娓叙话的人身上,温馨而柔曼;咣当咣当的机杼声,使整个夜晚都充满了生机。
8
三月,青山吐翠,杨柳的枝条绿起来,桑叶的云芽也就吐出来了。姚平刚张罗着挨家挨户送蚕种,白蔓儿才知道,他原来担任着石羊沟的生产组长。白蔓儿想学会所有的劳动项目,也想认识石羊沟所有的人家,就跟着姚平刚翻山越岭跑。石羊沟的人家都把姚平刚当做亲人,他们上门去,家家都要热情地拉他们在廊檐下坐着,然后奉上香烟给姚平刚享用,奉上柿饼和柑子让白蔓儿吃,还要煮一大碗鸡蛋甜酒让他们喝下去。那是推脱不得的,你只有吃了喝了,主人才会高兴。
姚平刚抽烟时就给他们讲述,今年的蚕种是上边推广的新种,蚕子每一眠的天数减少一天,吃桑叶量不大,结出的茧子却肉厚丝密,光泽度好,还雪一样白。
主人就说,还说啥哩,就按你的意思办,多少年了,不都是听你的嘛。
姚平刚就分析他家的桑园哪块老化了,出桑叶量可能要减少,那块正在嫩桑期,桑叶的产量肯定要增大。末了他说,你们就喂两张蚕种吧,忙不过来的话,我和蔓儿都可以来帮忙。
主人就说好吧,你说喂两张就喂两张。
他们告辞出来,走出段距离,回头望去,半山腰上的院子,两个老人家颤巍巍站着,有种说不出的落寞。白蔓儿说,我回去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得空儿就到咱家坐坐去。
以后每走一家,白蔓儿都这么说。她这么说时,老人们就用手背擦那迎风泪眼,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这天,适逢清明节,表哥上山时去商店买了捆黄表纸背上,顺路给所有的坟头烧上一道纸。在表哥的念叨里,白蔓儿就知道了哪些是长辈,哪些是亲戚,哪些是邻居。在两个打工死在异乡的同辈人坟头,姚平刚献了两盅酒,同他们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们找到其中一个人的家,心顿时被那家园的荒凉攫住。院子是荒草离离了,大门上的铁锁已经生锈,门上却贴着崭新的对联。
家里人回来过。姚平刚说。
这是青年江炳泉的家。他出去打工时,孩子还不满一岁,几年后,同乡将他的骨灰盒抱回来给他的媳妇,他媳妇什么也没说,一把铁锁锁了门,牵着孩子走了。
姚平刚在房后边找来一把锄头,弯腰铲草。白蔓儿没有工具,就用手拔。
姚平刚说,算起来,炳泉的女儿该有十岁了,她妈妈肯定每年都带她回来的。咱们以后过段时间就来清理清理杂草,免得她们回来伤心。
白蔓儿点头。白蔓儿眼里已经盈满泪水了。
姚平刚想,这个女人的心肠好柔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