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常常被半夜里的喧闹惊醒,她半开着门,看那些各种各样的车子轰鸣着开进院子里。燕云阿姨教她辨认过那些车子:发电车、服装道具车、送饭车、导演专用车、制片主任专用车、名演私家车等等。它们在深夜里就像一些怪兽冲进了密林。林子里一下子乱得让人心焦。燕云阿姨还教她辨认过那些人:女一号、女二号,男一号、男二号。女一号的助手,女二号的助手;男一号的助手;男二号的助手。名演们进了房子就很少出来,在大堂内外走来走去的只是他们的助手。助手们一律高昂着骄傲的头颅,很少跟人说话。
他们深夜归来,从熟睡里醒来的大爷就像受惊的兽,趔趔趄趄地有点儿辨不清东南西北。
那些打着哈欠、满脸疲惫的人,脾气很大,呼声粗鲁。
大爷,快点儿!
大爷这才清醒,慌忙应着:哎,来了!来了!急急忙忙地朝楼上跑去。
西夏湖宾馆所有的人都管大爷叫做大爷。那些比他老很多的人也这样叫他。这使阿圆有些不大明白。西夏湖宾馆只有一个人不这样叫他。那是胖胖的燕云阿姨。燕云阿姨管大爷叫做“嗨”!她叫他的时候总有热气腾腾的煮玉米或者蒸土豆从小篮子里拿出来。这种时候,贝克兴奋得汪汪叫个不停,大爷的眼睛笑成豌豆角儿。
燕云阿姨非常和善。她的活儿是打扫宾馆房间,整理床铺,擦洗灰尘,拖地板。她每天都干得很起劲,胖胖的臂膀因为不断挥动、不断浸在水里而变成粉红色,像一节漂亮的莲藕。燕云阿姨来自阿诗玛的故乡,她会哼“马铃儿响来玉鸟唱”,会讲阿诗玛的故事。她告诉阿圆,阿黑哥想念阿诗玛的时候,就将一朵美丽的花儿放进河水里,流水会把花儿带给阿黑哥的阿诗玛。
阿圆问燕云阿姨:你见过阿诗玛姐姐吗?
燕云阿姨告诉阿圆,他们那里老一辈的人都见过阿诗玛。
阿圆又问她,阿黑哥是什么样子呢?
燕云阿姨想了一下,说道:阿黑哥就像大爷那个样子。
阿圆也想了一下,仰脸看着燕云阿姨说:我知道,那阿诗玛就是你这个样子。
啊!燕云阿姨哈哈地笑起来,将阿圆搂在怀里亲。燕云阿姨说:你这个逗人疼的妞妞,小嘴巴真会说话。
那天上午,大爷从地里摘了一篮新鲜的毛豆。燕云阿姨放在锅里煮,刚刚冒烟,浓浓的清香就弥漫开来。那香味多么好闻啊,阿圆不断地吸鼻子。贝克馋得冲着锅子汪汪直叫。
燕云阿姨拍拍它的小脑袋,说:嘿,小东西,看把你急的!
毛豆出锅的时候,燕云阿姨用小篮装了放到湖边的石桌上。他们围坐在桌边剥毛豆吃。大爷将剥出的第一把豆喂贝克。贝克幸福得直咬大爷的裤腿。
燕云阿姨给大爷拿来一个小酒壶。那个扁扁的小酒壶很有些来历,黑色的正面有一个鹰的标记,据说是燕云阿姨的丈夫在哈尔滨做苦力时去俄罗斯大街买的。后来,燕云阿姨的丈夫生病去世了。燕云阿姨就揣着它出来打工。燕云阿姨把那个酒壶看得金贵无比,宾馆里的姐姐们想看她都不让。现在她给里边装满了酒,让大爷捧在手里一口一口地抿。
西边天空亮丽的阳光就是这时候撒下来的。它透过柳树的枝丫把大爷变成金色,把燕云阿姨变成金色,把阿圆和贝克也变成金色。把西夏湖变成金色。微风起来,大团大团的金子在水里跳跃。阿圆和贝克激动得绕着湖边奔跑。可是,湖水里的金子就像戏弄他们似的,闪一闪,不见了。
可是,到晚上的时候,阿圆的好心情没了。阿圆为大爷难过。
阿圆第一次发现,大爷晚上睡觉的沙发周围飞舞着很多蚊子。那些长脚水蚊子成群结队地绕着大爷飞舞。只要大爷一迷糊过去,它们就趴在大爷脸上叮咬。
阿圆好心疼。
阿圆晚上就不肯好好睡觉了。她总是在刚刚要迷糊过去的时候又警觉地醒来。阿圆要去守护大爷!阿圆要消灭那些可恨的蚊子!
大爷睡觉的本事很厉害,只要没人叫他,他倒在那张窄窄的沙发上就能打起呼噜来。所以阿圆给他头边放上一个点燃的蚊香盘的时候他一点都不知道。所以阿圆把那些吸他血的蚊子用小手拍死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知道。
西夏湖畔的长脚蚊子非常有名。吸饱了人血的蚊子很笨,手一伸就能拍得它血浆四溅。阿圆蹲在大爷面前,等蚊子在大爷脸上趴定的时候伸出小手将它们一个一个拍死。
大爷被她惊醒的时候,说声:多乖的妞妞。然后把她抱上楼去放在那张雪白的小床上。睡吧,大爷唱歌似的说:妞妞,不用给大爷点蚊香。大爷皮厚,被蚊子咬惯了。妞妞肉嫩,妞妞才要点蚊香哩。
阿圆说:阿圆不睡。阿圆要让大爷跟阿圆一起睡在床上。
大爷拍拍阿圆的头,哄她道:大爷的沙发床软和,大爷睡在木头床上腰疼哩。
阿圆说:真的吗?
大爷说真的。大爷只有在沙发上才能睡得着。
阿圆看着大爷的脸,将信将疑。但是瞌睡虫来袭击她了。她连连打着哈欠,合上了眼睛。
大爷蹑手蹑脚走下楼去拿来蚊香盘,阿圆已经开始做梦了。阿圆在梦里说:嘿,打死你这个坏蚊子!不准你咬我大爷。
阿圆最喜欢在西夏湖畔割青草。她的新朋友们似乎都对青草情有独钟。她将割下的青草放进一个小篮子里,然后提进院子里喂小白兔和大白鹅。鸡们娇气一些,割下的青草需要切碎了拌上谷糠它们才肯吃。这个工作需要大爷来做。大爷教给阿圆怎样辨认野菜。阿圆喜欢一种叫做灰条的野菜。它们的叶片上有一层薄薄的粉,在阳光里一闪一闪地好看。阿圆在青草丛里将它们挖出来,一缕一缕放好。大爷下班的时候会把它们洗净,然后用开水泼一下,放了蒜泥和醋,再放上香油和辣椒,一道美味就做成了。
大爷用一个不锈钢的小盆吃饭。阿圆来后,大爷又买了一个小盆。爷孙两个的小盆每顿都由燕云阿姨舀好了饭菜放在湖边柳树下的石板桌上。燕云阿姨做的盖浇饭非常好吃,豆角和土豆再加肉末,又烂又香。阿圆吃饭时往往一口等不得一口。燕云阿姨胖胖的脸就笑成一朵花。她说她喜欢看小孩子吃饭香甜的样子。
大爷吃饭的样子像老黄牛。他不像阿圆那样急迫。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还咂吧着嘴细细品味。他把瘦肉块从菜里边仔细地剔出来喂进阿圆嘴里。
贝克的开饭时间安排在他们吃饭以后。可是贝克在阿圆吃饭的时候馋馋地舔自己的嘴唇,然后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副小可怜膜样,阿圆就只好放下饭碗先喂它。
大爷说:多乖的妞妞,忒心软了。
贝克吃饱了显出无限欢喜的样子,围着阿圆和大爷蹦来蹦去。
大爷饭后一定要抽一支烟。燕云阿姨笑眯眯给他点烟的时候总是说:饭后一支烟,胜过活神仙。你大爷是个活神仙哩。
大爷的烟不是烟草,而是金香芋的叶子做的。燕云阿姨在晴天的时候从西夏湖边采了鲜嫩的金香芋叶子,在屋檐下荫着,半干的时候装进一个布袋子里捂两天,最后再拿出来晾一晾,烟草就做成了。做成的烟草被细绳子捆起来挂在墙上,大爷犯烟瘾的时候揪一片下来,用手掐成段,再用纸卷了,一支香喷喷的烟卷就做成了。
大爷饭后抽烟的时候总是眯着眼,望着西夏湖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样子真的就像神仙。那种时候谁要是喊他一声,他准会吓一大跳。所以,他抽烟的时候,阿圆和燕云阿姨都不说话,连贝克也自觉地不再汪汪乱叫。
阿圆早晨来到西夏湖边,看见水里倒映的柳树。它们像一些水藻,在水里轻轻地摇摆,太阳就挂在枝头,那样子真是太迷人了。贝克也和阿圆一起伸长了脖子往水里看。为了表扬它跟主人的心领神会,阿圆摸摸它的脖子。一会儿就有成群的小鱼儿游过来,它们是那么小,小得有些可怜。阿圆为它们担心。她在湖边坐下来,看它们一群群地游过去,又一群群地游过来。水鸭子是欢畅的,它们在水面上弹跳着戏耍,弹出去的时候箭一样,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波光,然后就钻进水里不见了,只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阿圆正在猜想它们可能会在哪一片水域?它们却突然在她眼皮底下冒出来,一动不动泊在水面上。然后随着波浪晃动,一摇一摇地跟小船一样。诱得阿圆直想跳下去跟它们一起戏耍。但是大爷不让。大爷说湖里有水怪,没有大人跟着,小孩子不可以随便下湖。在湖里戏耍过的贝克常常想违背大爷的禁令下湖,它看着自由自在的野鸭子就来撕扯阿圆的裤腿,但是阿圆坚决地拒绝了。
水鬼们是湖面上最自由的精灵,它们细细长长的四只脚就像滑板那样灵巧,在水面上过来过去地滑动。阿圆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把这种小可怜儿叫做水鬼。不过,它们黑黑的形貌和细细的身子确实鬼里鬼气的有些瘆人。可是,阿圆不讨厌它们。阿圆猜想它们的巢在西夏湖的哪个草夥里?它们的妈妈是谁?它们怎么样生出来?它们死后怎么埋葬?同伴们哭泣吗?总之,阿圆想知道的东西太多啦。
西夏湖的蜻蜓都是火红的颜色。它们从阿圆眼前飞过的时候,阿圆就要哼那首叫做《红蜻蜓》的歌: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请你告诉我,童年时候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真的,阿圆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遇到红蜻蜓的时候是哪一天了?也许,她过去就没有遇到过红蜻蜓。现在,在西夏湖畔,她为它们歌唱。
贝克是最喜欢追着红蜻蜓戏耍的。也许,它把它们当做了小飞机。它跟着它们转圈觉得很好玩,兴奋得汪汪叫个不停。西夏湖白天很安静,贝克的叫声在湖边回荡的时候有种暖人的气息。就好比你从远处疲惫不堪地归来,正愁找不到旅店的时候听到狗吠那样,你的心肯定要颤一颤的。
阿圆在湖边忘情戏耍的时候,前院的吵吵声突然把她惊醒了。她带着贝克奔跑到前院,看见很多人围在那里。这是住在这里的神秘剧组的人第一次大白天在院子里露面。阿圆有些不知所措,既想看看他们神秘的脸,又非常害怕。但她还是挤到人群中去了,因为她听见了大爷的声音。
阿圆看见大爷的时候,立即惊叫了一声。她的声音是那样锐利,以至所有的人都打了一个哆嗦。阿圆自己也打了一个哆嗦。阿圆看见大爷手里提着只血淋淋的猫,那猫还没有断气,有气无力的叫声就像游丝。原来,昨晚下了暴雨,天气有些冷,剧组里借来做道具的猫钻到车轱辘底下暖身子去了,早车司机发动车子的时候它还在香甜地睡觉,悲剧就发生了。剧组有十几辆车,道具猫选择的是大腕演员漂亮的房车。人们议论说:这是只贪图富贵的猫。不然这么多车它为什么只钻房车的车轱辘呢。
那个被大家称做大腕的演员没有参与议论,他拧着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的确,这有些晦气。
阿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这张脸太神秘了。阿圆和她的贝克在电视上和电影里不知看了多少回!阿圆和燕云阿姨不知给她服务过多少回——她们每天要给他的房间里换一盆鲜花,放两盘新鲜水果,还要把所有的地方擦了又擦,据说他有洁癖,燕云阿姨干活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每次出门前都要回头看一看,看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周到。
现在他这张神秘的脸就呈现在阿圆面前。阿圆想:天啊。这就是他啊!这就是有房车有助手的他啊。这就是每天值十几万块钱的他啊。燕云阿姨说,他一天挣的钱,燕云阿姨和大爷要干十年的活儿才能挣到。
大爷一上午都在做一个木头匣子。大爷从厨房里找来一块废弃的案板,然后找来刨子仔细地刨光,又用锯子分开,然后,比画来比画去。
阿圆知道,大爷是要给那只死去的猫做房子。阿圆一声不吭地蹲在大爷面前,贝克也懂事地卧在不远处。贝克的眼里含着忧伤,这使大爷多看了它两眼。大爷说,贝克跟人一样,懂得心疼。
燕云阿姨来送饭的时候,阿圆才知道那猫是燕云阿姨的猫。剧组死缠活缠借去的。
大爷说:我没看好你的虎子。你骂我吧。
燕云阿姨说:是虎子贪图富贵,有你什么事。燕云阿姨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红红的。她叹道:虎子跟我三年了,就像我的娃娃一样。
燕云阿姨送饭的篮子底下放着一块黄色的锦缎。她拿出针线,给虎子做一个“衾”,将它包裹起来,包裹的时候燕云阿姨的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黄色的衾上就留下一些湿湿的印痕。燕云阿姨难过的时候,大爷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说:大妹子你千万别难过。别难过。
大爷把虎子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是在夕阳的万丈光芒里提着它走出西夏湖宾馆后门的。阿圆带着贝克站在夕阳里看他走远。大爷不让他们跟着,说那事儿不好,看了小孩子夜里会做噩梦。可是大爷让燕云阿姨跟着。大爷说,他们是大人,大人什么事情都经受得住。
阿圆看得出大爷和燕云阿姨伤心极了。可是,除了阿圆和贝克,没有人知道大爷和燕云阿姨的忧伤。或者说,大家很快忘记了虎子的事情。
这天晚上剧组的人收工很早。那些形形色色的车子呼啸着归来的时候,阿圆和贝克躲在门背后,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的举动。她不明白他们怎么会那么快就忘掉了虎子——那被他们的车绞死的虎子啊。
他们看起来很快乐,喧嚣声直冲云霄。
有人在湖边燃起一堆火。有人搬来成箱的啤酒和红酒;有人将白酒打开了盖子;有人端来大盘的西瓜、香瓜和油炸花生米;有人拿来香喷喷的红肠和干肠。湖边的大石板呼啦摆满了东西。最后,人们搬来了烧烤架。
嗬,他们要在湖边做烧烤!
大爷走过去,悄声说:不能生火!不能生火!
他们大声地说:我们会小心的。
烧烤架里红红的炭火燃起来的时候,大家一起举着酒瓶狂喊:干!
叔叔阿姨们都点着香烟,他们抽着烟、喝着酒的样子很疯狂。就像妈妈有时候深夜回来所做的那样。这使阿圆突然想到以往日子的恐惧。她赶紧往门后的黑暗里又缩了缩。
站在烧烤架前翻烤鸡翅的姐姐发现了阿圆。她突然跑过来一把捉住阿圆的胳膊,说道:嘿,和你的小狗狗一起来吃鸡翅。好香好香的鸡翅。
这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姐姐。阿圆躲在窗子后边看见过她开着车子飞出又飞进。但是她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玩。
阿圆喊道:大爷!大爷!
大爷应声过来。
姐姐问:你的孙女儿啊?
大爷说:是啊!
姐姐说:让她和我们一起吃烧烤好不好?
大爷说:这孩子怯生。
大爷说着牵了阿圆的手往西夏湖深处自个的小屋走去。阿圆进门的时候回望了一眼那忽明忽暗的火光。
阿圆在那天晚上果然做了噩梦。梦见天上翻滚着乌云,乌云里掉出个金孩子砸落在西夏湖里,她和贝克冲进水里去救他,结果他们都被湖水呛得喘不过气来。
阿圆醒来的时候,电闪雷鸣,雨像盆倒那样哗哗流淌。阿圆爬到窗子上,看见柳树在疯狂地舞蹈。它们一会儿把腰弯下去,一会儿又直起来。一会儿把腰扭向这边,一会儿又把腰扭向那边。那样子真让人担心。贝克懂事地过来依偎在阿圆身边。它紧紧地偎着她,仿佛要给她温暖似的。
炸雷呼噜噜地涌过来,就像在他们跟前炸响。阿圆想关上窗户,但是没有关。她想知道雷公公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后来阿圆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西夏湖畔风和日丽。她和贝克飞跑出去,迎着早晨的清风奔跑。小燕子也出来了。它们一群一群地在柳树林里低低的翔飞。它们平伸着翅膀,那么自由自在地在清风里滑翔,真让人羡慕死了。
阿圆也伸开臂膀在清风里斜着身子飞跑。跑着跑着,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小燕子。贝克跟着她。贝克在燕群里显得有些笨。但是,它笨笨的样子也非常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