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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回 两抄落卷小状元再占鳌头 一语惊天大驸马独蟠龙腹

  水夫人大惊,田氏及璇姑等俱失色喊救。素娥忙用拿法,屈着大指,跪入龙儿左手腕百会穴中,尽力一拿。龙儿大叫一声,哭醒转来,手足忽复发搐。鸾吹正欢天喜地赶来叫喜,忽见这般光景,浑身如浇冷水,问知缘故,向水夫人哭道:“母亲怎把女儿一个文武全才的女婿,吓得这样!如今怎么处呢?”素娥道:“不妨事,是惊气入心,痰涌厥晕。被妹子一拿,痰已落下,故得醒转;惊气未散,故复发搐。只消取朱砂三钱,蝉腹七个,灯心二十寸,将朱砂悬胎煮服,即可愈矣。”红豆、天渊俱说:“刚起一数,是立愈大象,还有大喜在后。”

  鸾吹方略放心。鹏儿忙回房去,与生胜并备汤药。素臣知道,急趋进房,安慰水夫人道:“这小奴才自作自受,如此大胆,即死亦不足惜!况只受惊发搐,断不至死,母亲休得着急。”鸾吹道:“二哥你怎这等忍心!凭怎样不好,也只八岁的孩子,他有本事抢元夺魁,就该欢喜。可怜被母亲几句重话,就吓得这个样儿,还说他胆大么?是妹子的女婿,妹子要作一分主儿,要求母亲垂怜,宽恕他一次。二哥若要打他,妹子情愿代打。”水夫人道:“我也深悔在这里,我因他蛮皮勇力,竟忘他是八岁的孩子。他这事犯得大了,来求告,我若一口就许他,恐他恃有护符,便至肆无忌惮。那知他究是小孩,经不得吓,就到这个田地。此次自然宽他,只他好起来,大小姐这些话,却不可使他知道,长他之智。你说他是你的女婿,可知是我的亲孙,是你二哥的冢子哩!为祖、父的,那有不怜爱子孙之理?爱而劳之,方不是禽犊之爱,大小姐不可不知也。”鸾吹含泪受教。

  秋香道:“文仁、文义传禀进来,报人在外发急,说是只报得王会元一家,连第二名田老爷还没去报,先趋太师爷府上的,怎不发放他们?”水夫人道:“快吩咐张顺犒赏,我们因乱着龙儿,竟忘了这一节了。”张顺连忙打发,报人争多论少,张顺道:“世子瞒了太师爷,太师爷大怒,要重处,世子吓得厥晕了去,这会子还没救醒,你们兀是一千五百的瞎讨吗?”报人伸出舌头,缩不进去,一哄而散。

  里边鹏儿已煎好汤药,素娥灌服下去,不多一会,便住了搐。须臾,苏醒,看见素臣在房,忙跪下去,只顾发抖。鸾吹慌忙抱住道:“婆婆已许下宽恕你,不打你了,休要害怕。”水夫人也怕复发惊搐,安慰道:“已与你父亲说了,饶你初犯,以后断乎不可。冬梅,可领到我床睡一会,要吃粥,可把粥与他吃。”龙儿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向水夫人、素臣俱磕了头,进里房了。

  麟儿只顾扯田氏衣襟,田氏方向素臣道:“报子说第二名进士姓田,相公可问一问,是兄弟不是?”素臣道:“我竟忘了!”因传信出去,并问会元之名。须臾来说,报子已去,抄有全录。素臣看第二名果是田宝,会元是王鳌,谢迁亦中经魁。田氏大喜,麟儿亦喜形于色。

  不一会,张顺传禀:“礼部请世子赴宴。”水夫人道:“龙儿惊病初愈,去收了宴来罢。”因令文恭去领宴。合府男人,自任公至山东十二将,女人自任母至碧莲、翠莲,俱来道喜。素臣、田氏内外接待,正忙不了。忽报圣旨到来,素臣出接,却是怀恩口传之旨。文恭禀道:“奴婢到礼部,礼部说别位不到尽可,独世子是奉旨要到的。因同奴婢到宫门去回奏,才差戴老公公来的。”怀恩道:“公相错怪世子了!那日,太皇太后知道世子已经开笔,便问他可会做表判策论,世子说是都会,就对万岁爷说:‘几时考他一考,若中得进士,便钦赐举人,送入场中。若中出一个八岁的进士,也是千秋佳话。’故于初七日召进宫去,考了他一篇四书文,一篇经文,一道策,一篇表。日头还在天上,就都做完了,又做得好,把万岁爷就喜坏了!便教内监悄悄送入科场,不许泄漏。完场出来,万岁爷说:‘二场都好,头场头一篇,还有会元指望。’吩咐世子回家,一字休题,等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那知反害了世子!万岁爷见了榜,就传到礼部:别的进士不到便罢,独第八名文龙是必要到的。本朝百余年,从没八岁孩子赴闻喜宴的,也可传为儒林佳话!方才礼部来奏,万岁爷着急得了不得,特令怀恩来传旨,说病若稍愈,必要去赴宴的。”

  素臣道:“学生若知道这段情节,感激皇恩不尽,也没这场意外之病了!如今病虽初愈不知可能勉强承旨,待学生进去看来。”素臣进来,把怀恩之言,细述一遍。水夫人道:“如此,便非其罪矣!他先一字不提,致有此事。但病虽小愈,不知可得着劳哩。”素娥道:“他是急惊,惊退即愈。方才去看他,已坐在床上动手动脚的做那八字动功,怕甚劳他!他吓得要死,也叫他去快活一快活来。”素臣连忙唤出,随着怀恩而去。

  到夜,纱灯彩仗,鼓乐喧天的,送将回来。二十四名小内监,捧着金莲宝炬,御赐彩缎金银,果品茶食,靴帽袍带,纸墨笔砚,及诸般玩器。龙儿帽插金花,身披全彩,面上吃得红馥馥两个小腮,进房拜见水夫人等。水夫人道:“不过中一名进士,怎当皇上如此厚赐?”龙儿不敢答应。小内监道:“万岁爷说,累世子吃吓,与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各位娘娘赏赐补苦的。”素臣忙忙的赏犒内监人等去后,领着龙儿到祖庙,装点香烛,拜谢祖宗。令文恭、文宽掌灯,去拜见古心、始升夫妇。阮氏谓三子:“你看兄弟这般光彩,可也眼热?”三子道:“孩儿只不得进场,若进场去,也包管夺得几名进士!”始升已预备酒筵,留龙儿小酌。

  鸾吹笑脒眯的看着龙儿,越看越喜,问道:“你去赴宴,心里可也喜欢?”龙儿道:“有七人坐在侄儿上首,何足为喜?足喜的,是谢老伯口口声声的叫侄儿年兄。”始升赞道:“好志气!包管殿试便是状元,我替你定下彩头在这里。”因在袖中,取出一个金钱,面上‘状元及第’四字,轮廊分明,一条金索双贯,亲手套在龙儿颈上。鸾吹取出花红,加插两朵金花,加披一幅大红绉纱全彩,着两个童儿,两丫鬟,掌着四盏绛纱灯,送龙儿回宅。

  是晚,素臣即宿蓝田楼,问龙儿:“见了母舅,可曾道达父母想念之言,问明舅舅不来之故?”龙儿道:“舅舅并不曾来赴宴。”素臣道:“是惟恐一赴宴,便要即到我家。大约不出麟儿所料。胪传后,方来见也。”田氏道:“麟郎,你看哥哥今日光景,可该认真读书?”麟儿道:“读书原不为科名,若但说科名,非孩儿所难也!”素臣道:“小子辄敢大言不惭,汝等依傍门户,将来取科甲自易。但以我之文,尚屡踬场屋;日京之文,尚不得一衿;况汝等乳臭,未识文家之奥乎?”龙儿道:“不敢瞒父亲,孩儿头一篇文字,即是抄父亲的窗稿。皇上看见,把舌头都吐了出来,说必定会元。看到后两篇,说可惜力弱了些,只可望会魁。”

  素臣道:“会试首题,正是我那年岁考题目;那篇文字,是考在三等中间的。婆婆疑我荒废,欲加责罚,后见了那文,方说是试官之过。可见文无定价,亦犹送花之卖时耳!”龙、麟两儿,方不敢视取功名如拾芥矣。

  次日,素臣、龙儿谢恩,谢贺客,见主考房师毕,回府。文义报:“山东诸将家眷俱到,已见过太夫人,要叩见太师爷谢恩,并见世子贺喜。”素臣辞谢,令各妇从屋,吩咐备二十六席,分送奚奇等十二将,以两席赏金砚夫妇。至晚,诸将夫妻俱到宅门谢酒,一概回去。惟金砚、柏氏欲进内服役,苦苦求见。素臣准其进见,不准服役,令设单,行四拜礼。金砚不敢。素臣道:“你已是朝廷命官,文恩、文容都是如此,何况你夫妇也。”

  金砚只得同妻登单,四拜起来。柏氏见素臣看他一眼,想起当年之事,忽然羞耻,一朵桃花上脸,登时头颈俱赤。素臣觉着,慌忙遣出。进与水夫人说起:“又全家妻妾,原有良心,只为被又全逼勒导引所致。家中仆嫔妇女,常闻母亲训诲,但无可虞。只愁云氏一人,Y荡受用惯了,今又另居一宅,只朔望来见母亲一面,恐其邪心不改耳!”水夫人道:“我初时也是愁他,以后知道尚是中人之资。他自归容儿,还未同房,可知其非妖淫之物也。”素臣问是何故。

  水夫人道:“他因守景王三年之丧,赛奴再三捺劝,才许期年以后。前日进了新宅,容儿等因文恩已成人道,与本府家人,山东诸将替他送房,多吃了几杯,要去强奸云氏。云氏不从,几乎弄出性命干系来!这都是赛奴之言,故知此女尚是中人也。”素臣大喜道:“孩儿前在文华殿,见他得了赐配容儿之旨,连连磕头,那种欢喜感激之状,孩儿心甚勃然。不念景王之宠爱,而喜遂其私情,不特淫浪,而且无良,故深以为忧。今能如此,乃知前日之喜,为得全性命之故,还是人情之常,不足虑矣!”

  次日黎明,车驾忽然临幸,素臣慌忙出迎。一进府门,便问:“何处可以密谈。”素臣引至日升堂书室。天子把女官、内监都遣出外,方说道:“倭国王源义降表已至,愿原世为不侵不叛之臣,表辞极谦,贡礼极重,朕只受其土仪,将木秀等释还,此一事也。不过令素父知之,非欲就商之事。特来求教者,是贵州、云南两省之事。贵州副使刘福奏:普安州土判官隆畅妻米鲁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出入建黄钺。一月之内,聚众数十万,攻破省城。巡抚钱钺,总兵官焦顺,俱为所执。都指挥吴远出战被擒,几有破竹之势。更结连云南孟密土妇曩罕弄,亦伪称天娘子,大掠孟养,逼胁木邦八百,与为声援。哈国公沐昂往抚不受,飞章告急。数年前童谣有‘只知猪能吃糯米,不知糯米醉杀猪’之说。朕想:猪与国姓同音,糯米亦称元米。猪吃糯米,已应太祖灭元之?今贵州反妇适名米鲁,鲁糯声同,惧其复应童谣末句。阁臣枢臣或议抚,或议剿,朕不能决。因素父尚未满假,故特亲造,专候素父裁决。”一面于袖中取出两省奏章。

  素臣看毕,奏道:“以臣愚见,曩罕弄可抚,米鲁不可抚。曩罕弄因不肯受其侄罕落法节制,故叛木邦,逐宣慰。掠邻夷,尚无大恶并辱及中朝也。米鲁则与营长阿保通奸,毒杀其夫,逼前子隆礼烝己,淫恶极矣!今更僭名其居曰承天,称尊号,改服色,大败官兵,掳执大臣,其辱中朝矣!臣前至贵州,即知其与副使刘福交通。奏中之言,尚未全实,即果聚众数十万,亦乌合之徒耳!臣平田州时,因其逆迹未形,难以并治,故但授计干珠、开星等,令其不时侦探,俟逆迹一著,即遍发露布,假称臣自领大兵自川赴剿。彼闻臣至,必胆落归巢,为据险之计。令干珠轻装出奇兵,袭之于阿马坡,伏松纹于马尾笼擒之。一切地势险要,兵事机权,已俱详悉口授,干珠、开星既能领悟,神猿复有暗解。大约二十日后,即得捷报;一月之内,事可大定。今只须草诏书两道,一拿问刘福,一抚谕孟密,着金砚驰赴军前,令干珠等奉行。米鲁既擒,则曩罕弄震惧,临之以兵,自即受命。刘福一拿,米鲁余党无所倚恃,亦不复窃发。然后选两重臣,易换两省巡抚,为善后之计,便永无后患矣!”

  天子大喜,出位揖谢,以手加额道:“此天以素父赐朕也!议抚者,不特养痈辱国,彼亦必不受。议剿者,议发京军三万,云、贵、川、广兵十二万,胜负未可知,而京军则往返跋涉二万里,四省兵亦皆千里裹粮,供费不资,劳苦至极。与不发一兵,不筹一饷,而已决胜于万里之外者,相去奚啻天渊也!朕因童谣所惑,心胆俱慑;闻素父一席话,如释重负矣!素父可即为朕草诏。朕前次未曾入园,可令大驸马随朕一游后,将扰素父之饭,须以素父每日自膳之馔进,若加一品,朕即断断不食也。”素臣领旨,令文恭等清园,唤出凤儿随驾,自己忙去草诏。

  天子入园周览,来至星台,见台下石级边俱围以木栅,栅门封锁,封皮上标着“二月初九日封”字样。天子问凤儿:“此台系朕特建,与汝母子观星望气者,何以封锁至今?”凤儿奏道:“臣父因台上可见宫中,故行封锁,惟许臣母一人得上。臣母因家冗未登,故仍是原封。”

  天子令开封上台,问随来宫女、内监:“那一座是乾清宫?那一座是交泰殿?”直问到仁寿宫止。女官等定睛细视,逐一指出。天子谛观大笑,问凤儿:“日与地孰大?”答曰:“日较地大五倍有余。”问:“地与月孰大?”答曰:“地较月大四倍不足。”天子道:“如此,则月比日小至数十倍矣,何能掩日而使蚀耶?”答曰:“日行三限,较月行三限,俱约高至二十倍。高则大者觉小,下则小者觉大。故能掩而使蚀也。”问:“日月蚀有定算乎?”曰:“有定算。”问:“古何以有当蚀,不当蚀而蚀?”曰:“此历官之误耳!”问:“既有定算,何用救护?”曰:“古人几杖盘盂有铭,皆以警其心也;况日月相凌,天象可畏也!”

  问:“今历有误否?”曰:“有误。”问:“何以致误?”曰:“误在差数不备,实则视测不明,并以椭圆为浑圆。”问:“椭圆如鸡卵乎?”曰:“诚如圣谕。”问:“鸡卵子外何物?”曰:“无物。”问:“何以知为无物?”曰:“见者为有,不见者为无,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不可得而见者,亦不可得而有也。”问:“山海之高深可测乎?”曰:“山高可测,海深不可测。”问:“何故?”曰:“亦由有见有不见也。山高可见,故可测;海探不可……”凤儿说到那里,顿了住口,随改说“海深不可视,故不可测。”天子觉有缘故,问“何故顿口,而改‘见’为‘视’?”凤儿跪奏道:“礼云:‘二名不偏讳’。若一语内全犯太上皇帝御名,臣实不敢!”天子登时汗流浃背,满面发赤,愧谢道:“卿智而知礼!朕不如也!谨受卿教,不敢得以童子视卿矣!”自此以后,天子皆称凤儿为卿,不敢以尔汝称之。各女官、内监见天子如此致恭,都面面厮觑,惊异失色。

  天子下台,至补衮堂坐下,解开龙袍,裹凤儿于怀,祝曰:“愿推卿之心,以置朕腹,使朕得增长志意如卿也!”素臣两诏写完,自内趋出。凤儿忙要下地,天子故持不放。凤儿道:“皇上有旨,令素父勿跪。”素臣认是真旨,鞠躬献上。天子看毕,交素臣缄封,令内监驰付怀恩用宝。因问凤儿:“卿虽多智,乃可面矫朕旨乎?”凤儿道:“臣可跪君,父不可跪子。陛下持臣,使得罪于父,而归过于君。臣故行权矫旨,正父子之伦,实以全君臣之义,宁受矫诏之罪也!”天子道:“朕故持卿,欲观卿智。微卿言,朕亦降旨如卿意也!”因放下凤儿,向素臣述知前事道:“聪慧若此,而亦不得列于智囊,则智囊之智可知矣!朕得此两快婿,何幸如之!”素臣顿首谢。

  早膳已到,天子看是鱼肉蛋腐四色,道:“素父何俭若此?”文恭奏道:“此尚是宣成君之奉,公相则更少一荤矣。”天子道:“素父乃以天下俭其亲乎?”素臣奏道:“臣母云:每食四簋,古人以养贤之隆礼,不许臣过其数;而或腐或蔬,又必欲供以一素。非臣之不能备物也。”天子叹复良久,深赞豆腐之美,虽珍错何以过之。

  膳毕,水夫人率同古心、阮氏及田氏等,出厅朝见。天子赐水夫人坐,令诸人俱退。问:“婢仆自赐媵而外,朕所未见几人?召来一见。”于是文虚、文媪、张顺妻沈氏、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胜俱出朝见。天子见沈氏已有冠帔,文虚、文媪受文恩诰封,已服一品冠带,将紫函等五婢,俱赐宫人冠服。向水夫人道:“闻诸婢俱有才貌,朕于榜下,欲择少年无妻者婿之,故一见,以为相女配夫之计耳。”紫函等不肯离水夫人,俱俯首垂泪。秋香更哭跪奏:“愿终身不嫁,伏侍太夫人,不敢奉旨!”天子沉吟道:“男婚女嫁,乃常礼也。素父当劝谕之!”因即发驾回宫。

  初一日黎明,金砚领诏赴滇。素臣假满入朝,天子留入便殿早膳,亦有一碗豆腐,向素臣道:“真佳味也,不扰素父,将终身失之矣!”天子传上皇恩旨,赐两名降职太监,专司大门为门监。一名是冒神功,因广西失守,撤回降职;一名是廖去病,因采选秀女得财,发觉降职。冒神功要来与叶豪等同事,已觉赧颜;廖去病是拷打逼诈过素臣的,更加羞惧。随回府中,叩见水夫人及各位夫人及公子,好不惭惶。素娥,湘灵都是跪着廖监,受他凌逼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今日反来磕头,口称奴婢。正是:

  狐威假虚曾惊兽,鱼服闻雷已化龙。

  三月初一日,吉于公、韦杰、易彦到京。素臣因于公系本府长史,家口不多,就住从屋;韦、易二人听其另住候缺。初三日殿试,素臣回避。初五日传胪,天子特召入朝,坐于屏风之内,把三个卷子递与,说道:“三卷俱佳,而首卷尤简括精当,非深于韬钤者不能!且两卷俱截然三策,首卷独策天时,则绾地利人和;策地利,则从天时落脉,结归人和;策人和,则双绾天时地利,发明孟子之意,独操兵甚之原。读卷官皆推为压卷,朕亦定为状元,素父以为何如?”素臣揭开第一卷看时,见是龙儿笔迹,呈卷急奏道:“此卷字迹,有类臣子,臣不敢奉旨!”天子道:“正为是文龙之卷,故欲素父亲见三卷之优劣,以见朕之非阿私耳!”

  说毕,便要填写名次。素臣俯伏于地,激切奏道:“以纨绔乳臭,压天下英才之卷,遏贤关而沮士气,臣死无日矣!”天子亲手挽起,谅其诚恳,因倒下一卷;素臣力争,遂置第三。素臣复力辞道:“鼎甲内臣子断不敢居!”天子重违素臣之意,只得复降一名,太息道:“他人以门户升,而世子以门户降,岂不惜哉!”

  鸿颜寺传唱:一甲第一名谢迁等三人上殿。天子谓谢迁道:“卿屡辞职,欲大魁天下耳,奈已被八岁儿得之。非素父力争,则卿志不遂矣!”因将龙儿之卷与看。谢迁初不肯信,及见龙儿三策,不觉咋舌惊魂。忙俯伏于地道:“臣自揣制义不如王鏊,策问或可争胜,故妄想夺魁。不料文龙之文,雄博精要若此!伏乞陛下仍改文龙为元,臣不敢颜居其上也!”天子道:“卷已填定,安可改乎?”因即令上鳌。复问榜眼田宝道:“卿年若干?曾否受室?卿父何名?曾否通籍?镇国公夫人田氏,亦籍彰德府,是否同族?”

  田宝道:“臣年十七,已有妻室,臣父田鸣,通籍为翰林侍读。素臣妻田氏,即臣胞姊。”天子大喜,顾谓素臣道:“甥舅同登,殊可喜也!前日造府,何不令其见驾?岂素父亦避嫌乎?”素臣因将屡次访寻不着,及麟儿逆料之言奏知。天子因问田宝,田宝奏对,与麟儿之意符合。天子拊掌道:“知舅者,莫若甥,朕喜得两端士矣!”复谓探花王鳌道:“素父荐卿制义为本朝第一,会试已验其言;惜策问步逊,非素父力争,则不得鼎甲矣!”王鳌俯伏谢。

  鸿胪寺复唱传,二甲第一名文龙等八十二人上殿。天子谓龙儿道:“卿卷已定元。为卿父力争,降居第四。但状元本为卿物,宜一体占鳌,今科分作大小状元可也。”

  本朝令甲:状元冠服,俱由宫中制造,因不知身材长短,故袍皆制长,而不缝边。至胪传之日,宫女二名,一捧宫袍,一捧剪尺针线,在殿伺候。俟传出状元,便替他披袍在身,扶上鳌头。宫女跪于鳌旁,将金剪剪去两袖及袍边多余之绸,用五色彩线缝好各边,故得称身。本科因有八岁进士,皇后复令宫人预制小冠小袍,以防着龙儿。宫人见点了谢迁,已打帐仍捧回宫;忽听旨意,要一体占鳌,便忙把龙儿袍上鳌头,裁剪宫袍,登时缝好。一样插戴宫花,与大状元谢迁,同出长安门挂榜,去赴琼林宴不题。

  素臣退朝,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向来知道五个孙儿,武艺以龙儿为道,文章以麟儿为首,天文首凤,地理首鹏,诗赋首鳌。会试墨卷,媳妇说是抄你岁考文字,怎殿试三卷,又足压卷?”田氏道:“试三策,龙郎也说是抄相公的。”

  素臣道:“我并未做过此三策题问。怎说是抄我的?”田氏道:“龙郎说是抄相公‘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一篇孟义,他把来扯长了,化作三策。”素臣大笑道:“这小奴才好造化,怎偏撞着对头帽子!皇上说别三策不能联络,龙郎一卷贯穿说得法,却是这个缘故!我记得这篇孟义,也是考作,是十几岁上不取县名的文字,几乎被他骗了一个状元来,真怪事也!”水夫人太息道:“考三等文字,可中会元;考县名不取文字,可中状元!古人说:功名到手,方见文章。本朝百余年来,不知许多元魁文字,埋没落卷之中,真可叹也!”水夫人等正在慨叹,廖监传进钦定赐婚名单,说是内阁奉旨抄送。看那单时,是:

  冰弦,赐配南直华亭县进士虞挥;秋香,赐配云南蒙田县进士凌虚;紫函,赐配浙

  江乌程县进士禹陵;晴霞,赐配南直无锡县进士倪又迂;生胜,赐配北直宛平县进士国

  无双。

  时诸婢俱在房中,紫函、冰弦、晴霞、生胜各掩面悲啼;惟秋香呆着,并没戚容。水夫人暗忖:我托飞娘劝化,想已回心。因劝慰紫函等道:“婚嫁大事,况你们所配四人,内三人与吴江切近,一人又与赐第切近;与我等虽离而实不离,何用悲泣也?”一面吩咐田氏等为诸婢整备嫁妆,阮氏替秋香准备,差文敏去探听赐婚日期。方与素臣斟酌遣嫁之礼,忽见田氏房内夏蒲飞跑进房,报道:“太夫人不好了!秋香往后园投了湖了!”水夫人等俱如冷水浇背,震栗不已。正是:

  死别愿先从地下,生离不肯向云南。

  总评:

  素臣不急慰龙儿,而急慰太夫人,乃至情至理。而鸾吹谓其忍心,此有天性人所为掩卷而长叹也!鸾吹且然,况下此者乎?不顾父母而惟恤子孙,茫茫天下,强半皆此辈耳,可慨也夫!

  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天子犹以常情待二人也。不特不喜,反怒而欲扑,则贤者所难作者!落想如在天外,却又深入情理,得劝教之大义,此为家正宗。

  龙儿云:“还有七个人坐在上首,何足为喜。”惟出自八岁儿,乃觉切听。否则第一人便足满志矣!然视今之峨然丈夫,而幸得一第,即已神舞色飞者,相去奚啻天渊!

  麟儿大言不惭,非素臣顶门一针,几何不坐井观天也?文无定价,犹医卜之卖时,实为定论。至补笔之妙,则总评详之。

  柏氏一段,全为云氏萦前拂后,乃知排山倒海之风,起于青萍之末。米鲁之反,何笔气炤,实如童谣,举朝股栗矣。而素臣早定袭擒之计,其授计干珠,尚不足奇,奇在孑然一身,浪游贵州时,已灼知刘福之交通,阿马坡、马尾笼之出没险要。有此奇人奇事,成此奇书奇谣,诸葛公所由于草中预定三分之局也。顾我亦曾为诸生,亦游半天下,而两眼如豆,视东失西,读此不觉吐舌不收,汗流如洗!

  写凤儿之智而知礼,妙在智囊一衬,便见素臣诸子,无非鹜鹫麒麟,随落随扫,随扫随生,笔墨之妙,难以口宣!

  独赞豆腐,不独为寒儒生色,实见世人之厌常喜新、惊远亵近。即一腐而慨之也,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宜素臣之知兵也夫!

  廖监司阍,反向素娥,湘灵叩首称奴,痛快淋漓之笔!

  秋香投湖,亦是痛快淋漓之笔。其写水夫人之盛德感人,不知不觉已到顶壁一层也。今人作文皆是隔靴搔痒,急当以此书药之。

  第一百二十四回 痴丫鬟辞婚投水 圣天子减膳求言

  素臣忙着令人捞救,自己亦奔入园,只见秋香如水淋鸡一般,已被春燕救起,坐在初览亭内哭泣。是日,春燕、秋鸿、天丝、小缠设席,替山东诸将夫人及金砚妻柏氏接风。春燕等已各买有仆妇,春燕有一个丫鬟久不在旁,疑是在园中顽耍,因潜入园内来寻。恰值夏蒲飞跑进来,喊说:“秋香姐跳了湖了!”夏蒲便入内禀报。春燕便急赶入园,只见秋香已冒起水面。春燕是海西幻民,熟于水性,忙脱去衣裙,跳将下去。秋香已复沉水底,春燕泅入湖底,捞着头发,扶上岸来。一手挽发,一手扯住腰内汗巾,提至初览厅内,将秋香肚腹卡在栏杆之上,吐出湖水,登时救活。素臣见已救活,便即转身。

  须臾,春燕领秋香进房,水夫人命赏春燕银五十两。斥责秋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况可轻生戕害父母遗体?你平日要讲孝道,怎这等不孝起来?赐婚是皇上恩旨,你不知感激,反生怨怼,更属不忠!即你心有不愿,也该据实向我说,何得投胡奔水?我因先太夫人遗言,另眼看待了你十余年,不知感激,反累我惊吓悲苦,是何道理?”

  秋香痛哭道:“是秋香该死,懊悔嫌迟了!秋香原为感激太夫人恩德,才立志终身不嫁,要服侍太夫人,前日已经面奏太夫人托龙夫人苦劝,秋香已情愿嫁人,接续父母气脉,但不肯离着太夫人。今忽奉旨配云南进士,远隔万里,若随夫回籍,便终身不能再见。又因已奉了旨,料是没有挽回,一时情急,想不如死了,魂灵还只在这里,得依傍着太夫人,才做出这拙事来。如今被太夫人责备,已是深悔!秋香也顾不得羞耻,只求太师爷作主,辞掉此婚,随分配给一奴,只要永远服侍太夫人,就感恩不尽了!”水夫人与素臣等,俱不觉垂泪。

  素臣道:“哥哥现经出仕,原该置妾,帮理家事;嫂嫂屡次相劝,哥哥执意不从。若得母亲作主,命哥哥收秋香为妾,一则得以常侍母亲,遂秋香之愿;二则不致终于下贱,怼祖母之心;三则可以帮助家事,分嫂嫂之劳。不识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因问秋香:“情愿与否?”秋香道:“只不要离太夫人,都是情愿的。”水夫人因吩咐素臣面奏辞婚,命古心夫妻择吉收房不题。

  是日,贺客填门,拥挤不上;更是龙儿游街回来,百执事讨赏;又凑着五色匠一百名,奉唤到府,替紫函等赶办嫁妆;加以祭祖祭神,请东西两宅诸亲,犒合府酒席;还有无数皇亲国戚,勋臣显宦家,见小状元迎过,无不垂涎,请了势要官员,伶俐媒婆,争先到门撮合。这一忙也就忙到尽情。更有骑着快马,打着火亮,赶来说亲的,见栅栏府门,方才转去,打算明早再来,正是:

  俗情大抵皆趋势,贤士无人不爱才。

  鸾吹见庚帖纷纷而至,把安乐窝内一张花梨大榻,高高的堆满了,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亲已许定,得此快婿;惊的是未经出帖,怕有变头。急问水夫人道:“小状元是女儿的女婿了,怎又收下这许多庚帖?求母亲作主!”水夫人道:“一言即出,龙郎自然是你的女婿。这些庚帖,是因一时没有定婚凭据,合他们辩不清楚,强桠在这里的。明日急急的刻出齿录,注明聘东方氏字样,先回绝了他们,再择吉日行聘就是了。”鸾吹方才放心。

  素臣忙到三更,方向蓝田楼安寝。问龙儿:“母舅寓在何处?明日谢恩后,自然要来谒见我。谢下朝,当先到他寓所一拜。”龙儿道:“舅舅寓在内城绒线胡同。好教父母亲欢喜,连舅婆也在京,明日一早就来看婆婆哩!”田氏大喜道:“怎舅婆也进京?”龙儿道:“舅舅从小没离过舅婆又想看母亲,故此同进京的。”素臣道:“会试举人,不寓前门外,就寓国子监及东城,他反寓在西城,所以再没处访寻了。明日叫文敏、文惠、秋葵、秋萝押轿去请,他们起身必不能早,只怕我到那里,还见得着岳母哩。”田氏喜到极处道:“报龙郎中小状元,那有听见母亲在京的快活哩!”

  次日,素臣、龙儿俱五更入朝。飞娘亦五更出府,去见白夫人,将龙儿中小状元,庚帖堆满一榻,鸾吹着急惟恐有变之事说知,道:“文爷五子俱是神童,太夫人说,文章以麟儿为第一,怕不中真状元吗?那三个俱有亲事,只麟、鹏两公子未定,与两个侄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该作急请媒说合,若被别人先下了手,就懊悔嫌迟了!”白夫人道:“文爷恁般显贵,两公子如此聪明,不知可肯俯就哩?”飞娘道:“文爷是何等人,只论门楣,不拣对头的;况与大哥相好,妾身再竭力撺掇,包管便成!只要赶早,休被长手臂的先掇了热锅儿去!”白夫人连连点首。

  一俟玉麟下朝,便催逼着,请出金相、时雍两人为媒,将自己生的书姐许与麟儿,翠云生的鲲姐许与鹏儿,到府作伐。素臣已随田太夫人到家,见过水夫人,安顿在蓝田楼上。迎接过大媒。即禀知水夫人。飞娘已赶回府,竭力怂恿。水夫人及素臣,也爱二女相貌,又见两女之名,与两儿俱有关合,便一口许下了。择了初八日,一行三聘,请出洪儒、抱愚为媒,向始升处行聘,金相、时雍向玉麟处双聘。恰好虞挥、禹陵,倪又迂、国无双四进士,俱因皇上定了十六日婚期,时日甚迫,遂俱择这初八日行聘。古心又择的是这一日,收秋香入房。

  这一忙,也就与报小状元一日相仿。人逢喜事,鸟弄歌声,合家多眉欢眼笑。只有洪儒夫妻,啯哝了一夜。素文有女,与麟、鹏两儿同年,一进京来,就要说亲。因素文与素娥见好,欲许鹏儿。洪儒说:“麟儿正出,又名智囊,该许麟儿。”素文说:“婚姻天定,我们对天拈一阄看。”那知偏生拈着鹏字。于是素文立定主意,要许鹏儿。洪儒仍欲许麟儿。两人一扭,把这事就搁了下来!及到鸾吹心慌,素文方才着急。差人向监中请回洪儒,情愿许与麟儿。洪儒亦情愿,如麟儿占不吉,即许鹏儿。正要请出丈人、姐夫两人为媒,却反被素臣请去为媒,方知两儿已定玉麟之女。回家后,夫妻互相埋怨,以致一夜啯哝也。正是:

  得鹿从来须捷足,亡羊何必更谋皮。

  次日,秋香过来拜见。水夫人因秋香姓桂,令合家呼为桂姐,俟生有子女,方许侍坐称姨;以婢女收房,不得同于侧室也。是日,田宝将寓中仆婢就素臣,安顿于西宅第四进,与云北父子同居。田宝已授编修,散馆仍是京职,遂差人去接眷至府同居不题。龙儿齿录刻出,求婚者才断了念头,复求配麟、鹏,及知亦已出现聘定,因想到素臣之侄,庚帖仍复纷纷而来。洪儒与素文商量:古心第三子文谨,与女凤姐同庚,相貌才学俱好,不可再被别人占去。因请任公及始升为媒。阮氏见凤姐貌美,兼有红豆、素娥、湘灵、鸾吹数重亲谊,亦愿结亲。文柔占好宁文孙女,文讷占好徐武之女,俱择十六日行聘。遗珠知四婢遣嫁,三侄行聘,俱是十六日,告假同凤姐回府,田氏等俱来相见。遗珠道:“侄儿们没有定婚,女儿原指望把遁姐做个还乡女的,谁料俱被高才捷足者得去。早知如此,就不处这馆也罢!”湘灵道:“妾身的小兄弟颇是聪明,不如结了亲罢?”

  遗珠道:“那使不得!不与娘舅做了姑夫衿子?生下男女,还是叫舅公好?叫姑夫好呢?”水夫人及素臣也俱说:“不便,鳌儿不把嫡亲嫡亲的表妹做了舅母吗?”湘灵听说,也觉不便,便不再言。那知全身极爱喜儿伶俐,任母极喜遁姐幽雅,被湘灵提起,一边全性、全身作主,一边任公、任母作主,说是四门亲家,并无称呼,不由素臣、遗珠做主。请出始升、洪儒为媒,也拣十六日行聘。素臣主便做不得,聘礼却须代出,次日,四聘四嫁,挤在一块,又是一忙。四婢不舍水夫人及各主母,比亲生女儿尤甚,个个哭得鼻泡眼肿。水夫人及田氏、素娥、湘灵,俱流泪不止。璇姑、天渊及久在一处的仆妇丫鬟亦皆垂泪。连着红豆、遗珠、阮氏、飞娘、立娘并新来的妇女,俱被感动,太息欷歔。独有秋香一人,嘻开着嘴,自得其乐,不挂一丝泪痕。正是:

  哭非假意为真意,笑似无情却有情。

  十七日清晨,水夫人方有心肠问遗珠馆事。遗珠道:“馆中两长公主,两公主,一郡主,一神姑,——神姑便是金蝉,是皇上赐的号,——这六人拜从受业。其余妃嫔,虽称先生,却只三日一讲解,闲时来质疑难。六徒中,只公主、神姑聪明,与凤姐相仿。那两个长公主、郡主。年纪虽大,远不如矣。太皇太后把女儿爱若亲生,皇后、皇妃俱以姐妹待,皇妃更俨若同胞,母亲可以放心。”水夫人道:“神姑系黄马所化,怎便能像凤姐一般聪明?相貌如何,想是全脱了物类气质?他筋骨原是马化的,一日能走一二千里,可知勇力非常的了。”母女正在叙论,四进士俱到门谢亲。素臣先与水夫人酌定:嫁诸婢以侄女之礼;水夫人因以见之。见四人中,年俱二十四五,其一人尚未满二十,即生胜之夫国无双也。暗忖:“年纪俱相当,相貌又清秀魁梧。各有好处,足为四夷婢之偶。”甚是欢喜。复求见田氏等,因诸媳年轻,托故辞之。素臣未下朝,古心出陪款待。正待坐席,何如、桥梁公、敬亭应诏进京,同时到府。惟观水以疾辞不至。因复添备三席。四进士拘新婿之礼,上了两道汤,即便告辞。古心坚留,方坐完正席。

  古心送出。摆上小案,与何如等畅饮,直吃过午,方欲撤席。又值素臣下朝,洗盏更酌,至日落方止。三人皆大醉不能出城,在日升堂大榻之上,竖头平开五铺,频以浓茶解酲,同榻而卧,并头连足,谈至四更方睡。五鼓,俱入朝待漏,班齐后,吏部引何如等朝见。奉旨:文点、水唐以翰林院检讨,联山以国子监学正,俱照原征补用。

  留素臣入谨身殿,问:“令叔何以疾辞?大小学急须开设,今缺祭酒,何人可任?小状元已就馆职。余四子俱宜入监,为太子四友,藉以琢磨。一切衣履饮食,中宫料理,不须素父费心。”素臣奏谢道:“臣叔文雷,解组已久。愿守祠墓。陈选得正学之宗,堪以兼管祭酒。臣四子当令入学,伴太子读书也。”天子因即降旨:文雷准以礼部右侍郎致仕;以少詹陈选兼管国子监祭酒事;令礼部考选各官子弟及民间俊秀,入监肄业;令饮天监择日开学。

  留素臣早膳,天子道:“朕前扰素父归,方知宫中饮食之侈。今除清宁、仁寿两宫外,朕与皇后每日定以六簋;皇妃、太子以下,皆五簋;命妇以下,皆四簋。计每岁可省数万金。以添补太学生徒膏火。此外有似此者,及有裨于政,有利于民之事,祈素父赐教!”素臣怀中出疏,奏称:“臣正拟献纳苃荛,因有数条,当出自圣意,不便廷奏。适承明问,敬呈御览!”天子忙接看时,是:

  一、减宫女:凡年满二十者,俱遣出给亲,永着为例。一、减内侍:定限三百名为

  止。阉割起送,俟缺再补。一、减月赐:内监非有功不赏,革除靳直奏定月赐之例。一、

  减恩荫:内外臣非有勋德及殉难节义,不荫子侄。一、放入宫田:诸法王、西天佛子、

  国师、真人、景藩、靳直入宫田共一十三万五千余顷,皆占于民,悉行给还原主。一、

  放已故内臣赐田:查虽奉有恩旨,实系强圈民田,亦请给还原主。一、放减内府所畜鸟

  兽。一、复建文帝庙号、年号。一、改景泰戾帝谥号,拟号恭宗景皇帝。一、赐于谦谥

  祠,拟谥忠肃,祠曰“旌功”一、录太祖配享功臣、殉难忠臣绝封者后。一、禁生徒传

  习陆九渊伪学,撤从祀圣庙主。

  天子逐事嘉赞,看到后五条,说道:“改景泰帝谥号,赐于谦祠,上皇与朕久欲行之。录绝封,亦朕所欲行。至复建文庙号、年号,撤陆九渊从祀主,则非素父不能也!当奏闻上皇,即日行之。”膳毕,素臣乞假三日。天子道:“此十二事,朝臣即终年不假,亦不能办。此后如有家事,不必陈乞,知照内阁可也。”

  素臣下朝,即往见何如。何如已被首公、心真、诚之、无外、双人公席接风,同敬亭、梁公俱往无外寓所赴宴。素臣随去闯席,首公等俱大喜道:“快着人请了古兄来,则家乡亲友毕集矣!”须臾,将古心请到,欢呼入席,开怀畅饮。素臣因隔了几重禁门,一到日落,随古心起身,而约在座诸人,次早入城便饭。

  到府,即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因一时未能回家省墓,见五叔辞官字上,有照管祠墓之说,意欲措银一千寄回,托五叔修理祠墓。谁知问起媳妇,说皇上赐的一万银子,已只剩三百两,一月内用去万两虽俱有帐可稽,但未设立专司,难免影射之弊。你既给假,该捉空料理。明日又要请客,兼替四义女做朝,将来满月回门,都是少不得的礼数。银钱也要策划,帐目也要清楚,前借敬亭、无外银两,也该清还,可就打算一打算。”

  素臣道:“还有御赐一千两金子,明日可带二百两回家,请五叔修理祠墓。匡、景两处,各以三十两清还。余存七百四十两,易银日用,且到用完了再处。至要设主司,便不只银钱一事。须以刘媳为刑总,凡总管禀究内监官女奴婢,俱拟断发落;以沈媳为户总,凡总管送到银米册票,俱查核注销;以任媳为礼总,凡总管送到门簿及文书禀札,俱查察登记;以林郡主为兵总,俟中军总兵到任后,一切中左右三营操演赏罚事宜,俱听裁决;以媳妇及公主轮主内庖,专司母亲日膳及祭祀之事。立文虚、张顺为正副总管,稽查约束合府男仆;文媪、沈家稽查约束合府女婢;各赐板子一根,皮鞭一条,重事禀究,轻事径行发落。廖监如有勒索门包,稽迟公事,傲慢宾客,失误门守等事,并令总管查察禀究。只有银子是一件难事,赐金赐银,也只约月余用度。吴江田租,母亲与孩儿意见相同,要留为惠恤乡里之用。食禄千石,还不够每年食米。各督抚提镇规例,及户工二部赠费,已经革除。做了国公宰相,又不便借当,埋没君恩,岂非难事?”

  鸾吹道:“‘不贪泉’内藏银,敢还现在?只除了母亲、二哥,没人拿得起来。”水夫人道:“那原是大小姐挜上的,已借用了许多,如何还可动他?若可取用,进京时也带了来了。”秋香道:“那财想是活的,现在园里也有‘不贪泉’,洞里也有泉,管请太夫人去一看,就现出形来。”水夫人笑道:“休说痴话,明日要打发四处去做朝,又要请客,各人该去安息。银子之事,暂且丢开罢了。”

  次日早饭前,诸客俱到,先用八鲜面,即摆围碟,细酌谈心。首公道:“素兄可记得那年初次出门,饯行言志之事了吗?如今都是原人,只少日京,却补上梁公,人数一个不少。前日乃言志之会,今日则行志之会也。素兄功业,所行已过所言;诸兄与弟,应以行不及言为耻。生逢明圣,而一无展布,何以答君父,复友生乎?”心真、成之、双人俱道:“我们苦思力索,要说几句好话,做几件好事,以免素餐之耻。无奈俱被素兄连一连二的做去,把事都做尽了!昨日不是约着首兄及各本衙门相好同僚,要公上一疏,将法王等入官田亩,分别价买、占夺,清还民产?岂知科抄已发,不论买占,一概给主。抄上十二件事,那一件不是有裨国政,不可愧可叹?”

  无外道:“改戾帝谥号,已不敢言,何况复建文庙号、年号!至减宫女、内侍、鸟兽,连该减不该减,都不知道,何从立说?宦官月赐,一发连名色不知,又何从着想?这也是素兄地位到了那里,复与皇上做了忘形之交,才得如此进言,以成此盛治!”首公道:“减恩荫,撤子静从祀,弟亦曾想到,只缘碍着同朝情面。现在素兄昆玉,及何如、成之、梁公、双人,那一个不是邀得着恩荫的人,怎好发这无情之议?子静学虽偏执,后儒推崇者多,恐自己地步还胜不得他,未便遽议辟禁。直到后来,接着科抄,体味上谕,细想公尔忘私,能言距杨、墨的道理,又是铁板注疏议行之事。此则由于见不明,力不定,非地位不同之故也。”

  众从纷纷议论,无不归美素臣;素臣亦惟俯首谦谢,归功天子。独有敬亭正襟危坐,梁公莞然微笑,不发一言。首公等俱觉有异,逼问其故。梁公道:“素兄功盖宇宙,德济苍生,诚足满诸兄之志。而弟与敬亭在途私议,则有不能为之解者。”素臣大喜,求闻已过,首公等俱相顾错愕,不知何故。正是:

  经营谁识良工苦,攻错全凭好友功。

  总评:

  写四婢得赐婚进士,而犹掩面悲啼,固足见水夫人之盛德,然不若秋香投水为透顶之笔也。有此透顶一笔,可胜百千万笔。名士作文,学得此笔,便可省却无数笔墨。

  鸾吹着急,特写龙儿;飞娘出府,牵出麟鹏;素文啯哝,更由麟鹏牵出文谨,鹏带柔讷,遗珠懊悔,总表诸儿。而遁喜联姻,又复牵连而出,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矣!尤妙在前以忙到尽情,起中以忙与极状元相仿。束后以又是一忙结。若止叙其忙,而如许情节无不入贯。允为文法之秘!

  四婢哭泣至哀,而秋香自得其乐,写水夫人之盛德感人,亦是透顶之笔,然写哀易,写乐难。写哀则意想犹人,写乐则蹊径辟也。学为文者知之!

  天子求言,而素臣之疏即出自怀中,方是一德一心,特与休哉。穆然想见虞廷赓之盛!

  改景泰谥号,赐于谦谥祠,正史所行;复建文庙年号,撤陆九渊从祀,正史所未行。野叟之见,迥出台阁祠馆诸名公之上!

  素臣云:“不便借当,理没君恩。”所见甚大,吴江田租留为赈荒等用,更属广播君恩。古大臣作用,较之洁净自好者,相距霄壤!

  出门言志是起,小儿言志是结!此处首公提出全件,将言志,行志比勘一番,是中间一束。起、束、结三笔,缺一不可。

  首公等归美素臣,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梁公、敬亭不满素臣,子路之不悦也。非服无以表素臣之绩。非不悦无以表素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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