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怯怯,曾到中州茅店月,结下风流孽。 今日白门来,愿认湘波裙褶。愤死囹圄恩义绝,此恨何时泄。《薄命女》
妾在梁园君在吴,流离收妾妾收夫。
君王贵显妾薄命,饮恨黄泉血泪枯。
将军血战已多年,誓扫流氛报凯旋。
因恨权奸误新主,欲清君侧猛加鞭。
话说弘光指望偏安江左,学宋高宗南渡的故事。只认马士英是智勇兼全、文武并济的北门锁钥,哪知他是诗酒中的才子,岂能经纶天下,扶助危邦?即童氏一案,明明晓得是弘光微时收用,实曾情爱缠绵,便当密密启奏,收入宫中,宠用不宠用,凭得皇帝主意的,何至沉冤狱底,比民间罪妇还苦?可不是君王蛊惑,宰相贪庸,空作千秋笑柄。
况且童氏,却是河南妇人。自古道,陈卫风淫,怎当得许多时孤眠独宿。只指望皇帝收进宫去,安享荣华富贵,哪知今日监在锦衣卫狱里,受些凄凉苦楚。到了夜里,便哀哀地哭个不住。她原是识字通文的,细细把相会日期,前后始末,连那枕边被底深情密语,也都写在上面。哀哀地求掌堂冯可宗,达上弘光。冯可宗亲自再问缘由,童氏道:“皇帝初为郡王,娶妃黄氏早亡。既为世子,继娶李氏为妃。河阳水发,城郭俱冲倒,李氏又亡。咱本周王府妃嫔,因乱逃命,到了尉氏县地方,撞见了皇帝。晓得是福王府的世子,就到店里叩了头。皇帝亲手扶起,搂在怀里,向咱道:‘咱身伴无人,李妃不知下落。你模样又好,在此服侍了咱罢。’那时咱正没投奔,况是个贵人,便欣然从了他。一连住了四十日,听见说流贼近了,皇帝带了咱乱慌慌往南走。走到许州地方,遇见了太妃娘娘。母子相见,又悲又喜。通知了地方官,也曾送住处,送廪给。一住就是七八个月。咱养了个孩子,才满月就死了。那时已有几个内相跟随服侍。不料逆贼大乱,破了京城。人间夫妇各不相顾,哪里还容得王府家眷住在地方,又只得跑了。路上遇了土贼,把咱们生生拆散。”说到此地,放声大哭起来道:“天爷嗄,那时咱同太妃娘娘,东流西散,好不辛苦。后来闻得他做了皇帝,好不喜欢。谁知他负心,单单接了太妃娘娘进宫,不来接我。咱来投他,又不肯认。天爷嗄,这短命的,少不得死在咱眼里。你是他锦衣卫官儿,求你替咱和他说,把这字儿与他瞧,看他怎样回咱。”
冯可宗见她说得有始有终,有条有理,只得替她面奏。弘光见了这字,红了红脸,丢在地下道:“朕不认得这妖妇。快与我严讯一番,决不饶她。”冯可宗看此光景,知道弘光决不肯认,就不敢再启奏了。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到了次日,冯可宗叫王牢子传话与童氏道:“昨日拿了字儿面奏,圣上看了一看,着实发恼,把字儿丢在地下,吩咐我严刑拷讯。只怕再不得圣上心回意转了,但宽她的用刑便是。咱老爷一点仁心,休要痴想。”王牢子把这话细细对童氏说明,童氏放声大哭。哭了咒,咒了哭,哭得天昏日暗。牢子们见皇帝如此光景,送饭服侍也不比日前了。童氏又听得说送了许多美貌的女子,择日进宫,越哭得个死去活来。哭了,成日饭也不十分吃了。忽然染病,渐渐沉重。牢子禀知掌堂,冯可宗密奏弘光,弘光竟不批发。时值奸人詹自植闯入武英门,坐御幄妄语。又有疯癫白应元闯入御殿肆骂。俱奉旨仗死了。牢子们害怕,又见童氏不甚吃饭,遂商议定了,竟不送饭。可怜年幼女子,指望贵为帝后,岂知饿死囹圄!有诗为证:
妄希妃后巧安排,细细身同窄窄鞋。
一旦囹圄脱不去,霜飞月落堕金钗。
且说湖广文武衙门,闻得首相马士英只贪财宝,全无经济。又信任了阮大铖,立意与正人为仇,必欲杀尽东林,掀翻世界。假太子、假皇后,都凭一班儿阿谀谄佞的人,锻炼成狱。童氏死了,太子监着,人心忿忿不平。左良玉会同了何腾蛟、黄蜚等文臣武将二十七人,连名上一本道:
钦命世镇武昌、太子太傅宁南侯左良玉等奏,为逆辅蔑制无君,明害皇嗣,谨声罪讨,以安先帝神灵,以抒天下公愤事。窃见逆贼马士英,出自苗种,性本凶顽。臣身在行间,无日不闻其恶状,无人不恨其奸邪。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汹传,陛下屡发矜心。士英以真为假,必欲置之死而后快。臣前疏望陛下从容审处,犹冀士英正气犹存,或当剔肠悔过,以存先帝一线。不意奸谋日甚一日,臣自此义不能与奸贼共天日矣!臣已提师在途,将士眦目指发,人人心欲快食其肉。臣恐百万之众,发而难收,震惊宫阙,臣罪何辞。且声其罪状,正告陛下,仰祈刚断,与天下共弃之。自先帝之变,人人号泣。士英利灾擅权,事事与先帝为难。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复修之;思宗改谥,明示先帝不足思,以绝天下报仇雪耻之心。罪不容于死者一也。国家提衡文武,全恃名器,鼓舞人心。自贼臣柄国以来,卖官鬻爵,殆无虚刻,都门有“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之谣。如越其杰,以贪罪遣戍,不一年而立升部堂;张孙振以赃污绞犯,不数月而夤缘仆少;袁弘勋、张道浚,同诏狱论罪者也,借起废径复原官。如杨文骢、王炳发及赵书办等,或行同贼恶,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当头。凡此之类,直以千百计。罪不容于死者二也。阁臣司票拟,政事归六部,至于兵柄,尤不得兼握。士英已为首辅,犹占握兵柄不放。是弁髦太祖法度。且又引其心腹阮大铖为添设尚书,以济其篡弑之谋。两子枭獍,各操重兵以呼听,司马昭复生于今。罪不容于死者三也。陛下选立中宫,典礼攸关。士英居为奇货,先择其尤者以充下阵,罪通于天。而又私买歌女,寄于阮大铖之家,希图选进。计乱中宫,阴议叵测。罪不容于死者四也。陛下即位之初,恭俭仁明,士英百计诳惑,进优童艳女,损伤盛德。每对人言,恶则归君。罪不容于死者五也。国家遭此大难,须宽仁慈爱,以收人心。士英自引用阮大铖以下,睚眦杀人。如雷祚、周镳等,锻炼周内,株连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为题,深埋陷阱,将大铖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网打尽。今天下士绅,重足解体。罪不容于死者六也。九重私密,岂臣子所敢言?士英遍布私人,凡陛下一言一动,无不窥视。又募死士,窥伏皇城,诡名禁军,以视陛下动静,曰“废立由我”。罪不容于死者七也。率土碎心痛号者,先帝殉国,皇子犹存。前此定王之事,海内至今传疑未已。况今皇太子授受分明,臣前疏已悉。士英乃与阮大铖一手拿定,抹煞的确识认之方拱乾,而信串通朋谋之杨维垣。不畏天道神明,不畏二祖、列宗,不畏天下公议,不畏万古纲常,忍以先帝已立七年之嗣君,为四海讴歌颂言所归者,付诸幽囚。天昏地惨,神人共愤。凡有血气,皆欲寸磔士英、大铖等,以谢先帝。此非臣之私言,诸将士之言也;非独臣标将士之言,天下忠臣义士、愚夫愚妇之公言也。伏乞陛下,立将马士英、阮大铖等肆诸市朝,传首四方,用抒公愤。臣谨束兵计刻以待,不禁大声疾呼,激切以闻。
左良玉一面上本,一面点起人马,浩浩荡荡往东而来。就是他长子左梦庚为先锋,屯兵在汉口,以待圣旨。
阮大铖正掌兵驻扎江北,闻了此信,魂不附体。先把爱妾、宠童、歌儿、舞女一面打发下船,往南京进发,一面写书于马士英,要他调黄得功、方国安,专在采石一带江边截他人马,使不得东下。时马士英正奏了弘光,把从贼的光时亨、周钟、武愫斩首于西市。又因雷演祚、周镳与阮大铖有仇,牵连在案,勒令自尽。督饷户部侍郎申绍芳,在浦口驻扎,未免与阮大铖品级相符,人不肯附己,奏准奉差往浙直催饷。外面纷纷道:“侍郎亲自催饷,从无此例。岂是治平世界!”
马士英只信阮大铖调拨,哪管朝野的公论。忽然见有左良玉一本,大惊失色,不觉跌足道:“阮年兄误我事。倘右捍截人马不住,我却怎了?”在内衙门走来走去,不酒不饭,足足走了一夜。次日梁云构上本,请召刘铎清、黄得功提兵入京,保护天子。广西总兵黄斌卿尚未赴任,上本请留驻防。马士英慌了手脚,无计可施,请了张捷、杨维垣来商议,怕京城自变,反出告示道:“反兵东下,上游告警,妙算已周,何必张皇!”遂奉了旨意,先调得黄得功为大元帅,又调方国安为副元帅,专阻截左良玉反兵。如有疏虞,罪有所归。
杨维垣又献策与马士英道:“大凡事大了,须先镇定人心。目今选妃齐到。礼部尚书钱谦益已有了本,说淑女先后到齐,该择日进宫,以成大礼。老阁台该奏过今上,快行此事。庶人心不疑。”马士英奏了弘光,着礼部大小官员,会同礼科给事中,在于贡院,从公遴选三人,着于十五日进元辉殿。四月十四日,各官聚集贡院,在本京选中淑女七十人里,再选中了阮姓一人;在浙江田太监选中淑女五人里,再选中了王姓一人;又周书办自献女一人。共只三人,俱进皇城里去了。虽如此按捺,谁不知左兵东下?马士英昼夜算计,把倾成元宝,都抬进里书房去。做总兵的儿子愈加恩爱,与重兵要他出力保护。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